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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18

2019-04-18

作者: 依旧零零DMY | 来源:发表于2019-04-18 22:46 被阅读0次

    简介:如果没有遇见醉烟,谢怀生也许会这么孤独一生,可当他救下醉烟的那刻起,他的生命就仿佛有了颜色。他以为那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姑娘会一直在桃花树下等着他回去,他却弄丢了她。等他再寻到她时,一切已无法挽回。那一刻竹空觉得,大概恶鬼、修罗便是谢怀生现在的样子。

    【一】

    谢怀生第一次遇见醉烟时,他十七岁,她十岁。

    那夜,苏家整整二十七口,皆成了亡魂。

    苏家有个地窖,地窖里埋了几十坛醇香的老酒,谢怀生点了火折,一步步踏了下去,烛光闪烁间,偌大的红瓷酒坛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酒香醇厚扑鼻。

    地上铺了草席,踩在上面窸窸窣窣的,接着一个小姑娘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穿着鹅黄小褂,肤如凝脂,眉如细柳,是个美人胚子。然而她的动作实在不雅,大大咧咧地背靠着酒坛子瘫在草席上,睡得香甜,竟是喝醉了。

    他正想着要怎么处理她时,她咂了咂嘴,眼皮动了动,接着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地窖黑暗,全凭他一根火烛照亮,而这跳动着的火苗好似尽数进了她的眼里,她的眼睛便如夜色笼罩下的万家灯火。

    她眨了眨眼,迷茫地看着陌生的他。

    他想了想,蹲下身来,或许是许久没有说话,声音沙哑又带着寒气: 你可是苏家小姐?

    她依旧迷茫。他的耐心向来极好,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蹲着等她答话。她的目光却忽然落在他握在手里的剑上,怔了怔,然后凑近伸出手指抹了一点儿浓稠的液体尝了尝,苦着脸道: 真的是血啊。

    看她的表情,倒像是尝了苦瓜汁。苏家是商户,女儿自然娇生惯养,谢怀生当下便确定了这姑娘可能并非真正的苏家小姐,便欲收了火折子起身离开,却听她道: 你把苏家人都杀了吗?

    他顿住,见她探头问得认真,他便答: 不是我。

    有人出钱买他们的命。他难得地解释了一下,她却仍是不解,他想了片刻后又说, 大概就是些商人间的争夺。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起了刚才他问的问题,道: 是苏家老爷让你来救他女儿的吗?

    她倒是心思通透,见他回望过来,一骨碌跳起来抓住他的衣袖,抬头望着他: 我虽然不是苏家小姐,但我是苏家前几天收养进来的,所以我现在也算是苏家小姐。她的眼睛亮闪闪的,说罢踮起脚吃力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眯眯地道, 谢谢你来救我。

    她的手死死地攥住谢怀生的衣角。谢怀生低头看她,她抓得很用力,用力得指尖都泛着青白。她察觉到他的打量,立时弯唇笑得甜美天真。她大概不知道,虽然她努力在掩饰她的害怕,但其实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将她的害怕展露得彻底。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是苏家老爷重金聘来相救的,不过他来晚了一步。至于这个 苏家小姐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腕,上面是一条接着一条的伤痕,依着苏家老爷脾气,她怕是受了不少苦。

    也罢,就当他为自己做件好事吧。

    出得苏府后,谢怀生便为她找了个容身之所。

    她生得漂亮,四方楼的老鸨一看见她便喜笑颜开,紧紧搂着她不撒手。谢怀生转身欲走,衣角却又被她扯住了。

    你做什么?

    她唇色苍白,却固执地攥住不松手,也不说话,只抬头盯着他。他皱眉,但见她眼中隐隐约约的泪光,忽地就明白了。

    我不能带你走。他慢慢道。她的手攥得更紧,然而眼中期望的光芒却渐渐地暗下去。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既然选择了杀手这条道,那所谓的良知必然是抛弃了的。

    然而那良知似乎还没被抛干净,在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的那一刻冒出了头。

    我给你银子,你照顾她。

    老鸨愣住,正张嘴要说什么时,下一刻一柄寒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谢怀生的表情仍旧冷冷淡淡: 若是你让她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要你的命。

    谢怀生的话,江湖上还没有人有胆量怀疑。老鸨惊惧地后退数步,脸色煞白地连连答应。

    攥着他衣角的小姑娘仍旧不放手: 你给我取个名字。

    他挑眉,她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确定她是真的没有名字后,他收剑入鞘: 便叫醉烟吧。

    她喜欢喝酒,现如今又身在烟花之地,取得倒也贴切。

    你叫什么?

    谢怀生。

    【二】

    天子脚下洛京城,洛京城中四方楼,是男人的销金窝、温柔乡,丝竹笑语声彻夜不绝。

    老鸨推门寻来的时候,醉烟正一身懒骨地倚在窗口,青丝绕红衣,眼如弯月眉似远山,昔日的小姑娘俨然已出落成了一代佳人。

    我的好女儿,好醉烟,这次你要帮帮我

    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数不胜数,哪一个都得罪不起。镇南王和河阳王素来不对盘,偏偏两人同时来了四方楼,还都点名要花魁相陪,老鸨不得已只好来找醉烟相助。

    镇南王年迈却色心不改,所以当醉烟踏进房中时,镇南王早已左拥右抱笑得合不拢嘴。

    王爷,好久不见。撩了珠帘,醉烟浅笑轻语,款款而进。

    醉烟姑娘。镇南王笑呵呵地推开了身旁的美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她走过去。醉烟不动声色地避开,展袖一挥,手中不知何时已捏了个酒杯,笑道: 王爷急什么,醉烟还想与王爷先喝几杯呢。

    镇南王连声说好。他酒量不好,再加上烈酒醉人,不过几杯,便已醉意深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醉烟撇了撇嘴,将酒杯丢在一旁,侧目望了望窗外已近昏黄的天色,算了算时间,又等了片刻,方才起身离开。

    这些年老鸨待她不薄,特意为她辟了一处单独的阁楼,阁楼下有一方庭院,隔绝了四方楼中的喧嚣,安静地独居一处。远远地她便看见那个人坐在那里。

    黑衣长剑,静若深潭,一如八年前她初见他时那般。

    她放轻脚步,他却忽地侧首看过来,四目相交。她大踏步走过去皮笑肉不笑地睨着他: 这次谢大侠回来得倒是早。

    他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落在院子里刚刚开花的桃树上。银白的月光轻柔地照着睡在枝头的桃花,一如面前的姑娘,慵懒却风情,还带着些娇憨。

    少喝点儿酒。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本是关心却添了好些疏离。她冷冷地笑,转身就走。没过多久,脚步声又响起,醉烟去而复返,怀里抱着一堆纱布、药瓷和瓶子。

    将东西一股脑儿丢在桌上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谢怀生。

    谢怀生无奈,伸出手来。她毫不客气地将衣袖向上撩开,手臂上赫然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她一边用牙咬开药瓶瓶塞,一边裹纱布,动作轻车熟路。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号称江湖第一杀手吗?有本事就别受伤啊。她忍不住嘲讽道。

    他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右手不知何时捏了一朵桃花看得出神。醉烟气得牙痒痒,这人宁愿看花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她的怒火太明显,他也终于察觉到了,微微垂眸看着她: 小伤而已,不碍事。说完便又将目光放在了桃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伤? 她冷笑, 那什么才是大伤?一击毙命?谢怀生,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一条命。这次他倒是回答得快, 我们都只有一条命。她愣了愣,他低下头,难得地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烟,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这丫头的别扭劲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分明就是担心他,偏偏把话反着说,心思拐弯抹角。

    谢怀生。她忽地叫他。

    他淡淡地 嗯 了声,掌下发丝柔软顺滑,竟舍不得拿开。

    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低声问: 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谢怀生嘴角的笑容凝住。他慢慢收回手,她抓他抓得很紧,他也毫不放松,一点儿一点儿地将她推开,然后起身,头也不回,空气中传来他淡漠的声音。

    不行。

    夜色寒凉,四方楼内却温暖如春。

    醉烟姑娘可真是越来越天香国色了,你这个老太婆还打算藏她多久?

    刚走到门口时,谢怀生便听见了这句话。他顺着看过去,倒是他认识的人,好色之名传遍洛京的镇南王。

    老鸨笑答: 快了,快了,到时王爷可一定要来捧场。

    他顿住,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他极有耐心地等着,直到夜半时分,老鸨回房歇息,他如影如魅地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

    点上烛后,老鸨仍旧胆战心惊,尤其是对上谢怀生那双冷得可怕的眼睛和他手上那好似还沾着血的剑时,她便止不住地手抖。

    咚 的一声,她的心跳骤然止了一拍,却是谢怀生将一个包裹丢在了桌上。她松了口气,挂上谄媚的笑,道: 多谢大侠了。

    醉烟这么些年在四方楼自然不是白待的,谢怀生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给老鸨一笔银子,以便醉烟在四方楼继续栖身。

    老鸨伸手,谢怀生却忽然将剑鞘压在上面,然后寒芒一闪,那锐利的剑尖便抵住了她的喉咙,他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似乎忘记了我当初对你说的话。

    她怔住,随后惊慌失措地连声说 没忘 ,可谢怀生不见丝毫松懈,她干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起来。

    大致就是四方楼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而她又得罪不起那些大人物,迫不得已只好将醉烟推到台前。

    谢怀生沉默,老鸨见他这般模样觉得兴许有戏,便大肆说了许多好处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醉烟入了那些王公贵族的眼,嫁了进去,那他便不用在刀尖上寻活,或许还能得个一官半职,安然度过此生。

    末了,她偷偷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加了句: 我看得出来,那丫头舍不得你。

    或许是这句话说动了谢怀生,他看了她一眼,慢慢地将剑收回了剑鞘,可没来得及让她松口气,他便接着道: 我要带她走。

    【三】

    四方楼依旧笙歌不断,与之隔邻的这个庭院却相当静谧,暗香在如纱如雾的月光中浮动,似乎一伸手便能将之握进指间。

    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泛着光,谢怀生走过去捡起来,却是一片酒坛子的碎瓷片,上面还残留着缕缕酒香。

    他就这样看着瓷片莫名地发起了怔。

    其实以前他们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他每次来,她都乖乖地坐在石凳上,只要一看到他,便会跑过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然后丝丝缕缕的酒香便攀上鼻尖。分明是个小姑娘,身上没有脂粉味倒满是酒香,他当时还觉得有趣。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跑过来扑进他的怀抱,身上也不再含着醉人的酒香,取而代之的是她如一朵静静开着的桃花站在那里等他走过去,呼吸展袖间,带出的是一种淡雅的脂粉香。

    这种脂粉香他并不陌生,四方楼里面就有这种味道。他便以为老鸨逼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差点儿因此杀了老鸨。当时她抓住他的剑,鲜红的血从她指缝间流出来,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时喜时怒。

    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他没问,她也不说,直到有一晚她在月下为他起舞。

    他一直都知道她长得美,却未曾想过当她舞动长袖时,那一颦一笑,一低首、一回眸,甚至青丝发梢,都成了倾城国色。

    万籁俱寂。

    从那一刻开始,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曾被自己牵着走的、喜欢喝酒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女人,长成了任凭百花盛开也不敌她一分颜色的女人。

    然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眉眼含羞,妩媚娇柔。

    他想,他大概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也正因为知道,他才要远离她。一个刀尖舔血的人,尚且自顾不暇,如何给别人幸福。

    也是从那时起,他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她渐渐地有所察觉,慢慢地,他们之间,连闲话家常都变成了奢侈。

    有风吹过,轻微地响动声从头顶传来。他抬头一看,半扇窗户在半空中微微摆动着。

    她总是不关窗。

    他听见自己轻轻叹息了一声,提息跃入了房中。房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他皱眉,点燃案上灯烛,晕黄的光映着床上那个已经醉得睡过去的人。

    她就这么随意地躺在床上,或许是有些热,她扯了扯衣服,将本就凌乱的衣服扯开了些,圆润的肩头就这么裸露在空气中。过了一会儿,她瑟缩了下,意欲翻身。她堪堪躺在床沿上,这么一翻势必是要掉下去的。

    唉 一声叹息响起,她的身子落入了谢怀生的掌中,如想象中一般温软馨香。他将她抱起来,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喷出的气息温温热热的,这股温热似乎浸入他的身体顺着血脉流入四肢百骸。他一时之间看着她竟有些发怔。

    直到她嘤咛一声,他方才回神,颇为慌张地将人安置回床上。

    胸口似乎开始发烫。

    他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她,却猛地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定定地瞧着他。

    如同做了亏心事般他退后两步,那双眸子似乎看穿一切,锐利而不容他逃避。

    你怎么还未走?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像冷水,将他莫名的灼热熄灭。

    你好好照顾自己。他说完欲抬步离开,然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皱着眉头道, 记得关窗,还有别喝那么多酒。

    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这么管我。

    他抿唇不语,表情隐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

    怎么不说话? 她扯着嘴角冷冷地笑, 谢怀生,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你不是想和我撇清关系吗?你放心,我会把银子一个子儿都不少地全还给你。

    谢怀生脸色微变,斥道: 说什么胡话!

    醉烟酒喝得多了,脑子却清醒得很,正要再拿话刺他,下一刻却听他道: 你等我,一个月后我来接你。

    到嘴边的话收得匆忙,反被口水呛住,醉烟咳得眼泪婆娑,等到终于反应过来时,谢怀生已经不见了身影。

    她呆呆地望着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喃喃道: 他刚刚说了什么? 她愣愣地掐了一把手臂,雪白的皮肤上赫然显起一道指甲印,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四】

    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不过在这期间倒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镇南王死了。

    尸首异处,死状极为凄惨。坊间传闻与镇南王素来不对盘的河阳王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却痛哭失声,声称要为老友讨回公道,发布了高额悬赏令缉拿凶手。

    不知为何官府对四方楼加派了人手,一时之间楼里人人自危,唯有醉烟一心一意地等着谢怀生的归来,没有察觉到异常。

    直到有一天,老鸨来央求醉烟再帮她最后一次。老鸨虽以利益待人,但好在对她也还算不错。就当是临别答谢吧。思虑片刻,她穿上了老鸨为她备好的衣服,画上最美的妆容,跟着老鸨来到前厅,直到走上了某个高台,看到台下数双眼睛盯着她时,她才猛然回神。

    这老鸨竟是想把她卖了!

    老鸨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她想拂袖离去,却发现身体根本动不了。

    她被算计了!

    烟儿啊,你就放弃那个人吧。老鸨忽然低声道, 他不会来的,永远都不可能来了。

    醉烟暗自挣扎的动作顿住。出乎意料地,她的神色异常平静: 你什么意思?

    他就要死了。她以一种得意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谢怀生暗杀了镇南王,河阳王已经捉住了他,明日午时就会被处死。

    说罢,她观察醉烟的表情,然而令她有些吃惊的是,醉烟没有任何的崩溃绝望。她只是扫了她一眼,俯视着台下众多人,慢慢地道: 你知道这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情是什么吗? 她低低地笑。

    那就是阎王收走谢怀生的命。

    她的初夜被卖出了天价。

    买主是河阳王。

    比起镇南王,河阳王正当而立之年,是个有雅誉的风流儒生。然而醉烟并不这么认为。在四方楼里见的人多了,自然清楚哪些是不叫却会咬人的狗。

    姑娘不必害怕,本王并非那些好色之徒。河阳王坐在床沿上,摇着折扇,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

    醉烟的身体仍旧不能动,僵硬地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此番本王也是迫不得已,谢兄托本王照顾你,本王只能出此下策。他似是无奈地道。

    谢怀生托河阳王照顾她?呵呵,开什么玩笑!

    王爷认识谢怀生? 既然他装傻,醉烟便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示弱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见她说了话,笑道: 谢兄乃本王的至交好友,你的事其实也是他告诉我的。顿了顿,他微微凑近她,言语恳切, 烟儿,其实本王已心仪你许久,此番谢兄遇难,你无所依托,不如本王赎了你,跟着本王可好?

    这副嘴脸可真是恶心。

    不行。

    出言的却并非醉烟。

    醉烟愣了愣,后知后觉地跟着河阳王的目光看过去,那站在那儿的,不是谢怀生又是谁?!

    河阳王一惊,然而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颈间便架上了一柄寒剑。剑上还沾着血,寒凉刺骨。

    眼看着河阳王的脖子已经渗出了血,谢怀生却忽然看向醉烟,醉烟还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皱眉抿唇,收剑一掌劈向河阳王,河阳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他一脚将人踢进床底,这才打横抱起醉烟离开。

    为什么不杀了他? 她问。

    他走得极快,快得根本无法看清两旁,再加上夜色深重,醉烟只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两个。

    他只道: 下次吧。便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的胸膛,耳边传来他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正正地告诉自己,谢怀生是活着的。

    他的手臂在滴血,他的唇色乌黑,可这些都没关系。

    只要谢怀生还活着。

    他抱着她足足跑了一个晚上,从黑夜到天明,未曾有过半刻休息。直到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他方才将她放下。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好在已经能动了,便安静地靠着树休息。

    先喝点儿水。

    他递过来水袋,她睁开眼,接过去,却并不喝,只定定地看着他去河边扯些草来嚼了吃。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回过头来,淡淡地笑笑: 小毒而已,不碍事。他指指手中的草, 它就能解。

    她抿着唇不说话,好半晌才平静地点点头,仰头喝水。然而她的颤抖终是没有躲过谢怀生的眼睛。

    她在害怕。

    静静地看了她半晌,谢怀生终是慢慢开口: 我去刺杀镇南王了。他看见她的手一紧, 老鸨要拿到你的赎金才肯放人,而刺杀镇南王的报酬很高。

    是河阳王指使的吗? 许是许久未曾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两人都想要权力,而对方恰好又是获取更高权力的阻碍,于是便要除之而后快。

    是。提到河阳王,她发现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河阳王怕我暴露这件事,事成之后要杀我灭口。

    只是河阳王也太过小看他了,区区十几个人,便以为他必死无疑。另外,河阳王对醉烟垂涎已久,就算不是因为镇南王这件事,恐怕他也是要找人除掉他的。

    如此想来,老鸨怕是和河阳王有些关系,否则不会还没等谢怀生的死讯传出来她便急于将她推到台前。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她问。

    陵安。

    她疑惑。他笑道: 那里有我唯一的知交好友,你可安心住在那儿。

    啪嗒 一声,水壶滑落在地。

    谢怀生看见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质问: 谢怀生,你又要抛下我?

    【五】

    比之洛京,陵安就像个小家碧玉,安安静静地偏居于这东南之境。

    谢怀生口中的知交好友本是个沙场征战的士兵,但如今已归居田园成了农户,名为竹空。据谢怀生说这是他自己取的名,意图用这个名字来消除些杀孽。

    醉烟醒来的时候,竹空笑眯眯地凑近: 别看了,他早就走了。醉烟愣了愣,抿着唇二话不说就下床,竹空拦住她, 别白费力气了,你找不到他的。然后竹空就看见了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慢慢蓄了泪水,他慢悠悠地为自己沏上一杯茶, 哭也没用,你也别问我,我是不可能告诉你的。

    他说归说,余光却留意着她的动静,就怕她一个想不开做出些什么事儿。说起来,谢怀生也真狠得下心,面对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美人儿都能抛下。想起临走前谢怀生那眼神,竹空不由得唏嘘一番。

    稍稍松懈之际,眼前一个白影闪过。

    你 竹空惊得一口水喷了出来, 咳咳咳 你想干吗?把刀放下! 他手忙脚乱地要上去把刀给抢下来。可醉烟铁了心将刀尖戳在自己脖子上,冷冷地质问竹空: 他在哪儿?

    再次见到谢怀生,是在一片竹林,清风徐徐,竹叶沙沙。谢怀生如一个普通人般,在茅草屋前劈柴烧火。

    她以自尽相挟,我无可奈何。竹空满脸无奈。

    谢怀生暗叹,看向醉烟: 进来吧。

    竹空摇头,转身离开了。醉烟却抿着唇,固执地站在竹篱外并不进去。她不说话,他也跟着沉默,两个人就这样隔着竹篱望着对方。

    谢怀生。不知过了多久,醉烟先开了口,唇角扯开的笑颇为自嘲, 我本以为你是真的要带我走,我还为此高兴了好久。她吸了吸鼻子, 我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你的一句话。

    她顿了顿,深深地看着谢怀生。

    我要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管你是不是杀手,假如你明天死,我明天就跟着你自尽,你活一天,我便跟着你活一天。这样的我,你要不要?

    她知道有些事如果不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一直不明不白,而她不想再这样下去,她想每天都看到他,每天都在他身边,他不喜欢说话没关系,她可以说给他听,把这些年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所发生的那些有趣的事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

    我会给你烧水做饭,等你回来;你不喜欢我喝酒没关系,我可以改;你若是受伤了,我替你疗伤;你若是有一天累了,就金盆洗手,我们和竹空大哥做邻居,然后我为你生一个孩子,谢怀生

    语声戛然而止。

    她张着嘴,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股子柴火烟气传入鼻尖,掌下的布衣粗糙却温暖。

    谢怀生? 她小心翼翼地叫他的名字。

    我在。他的声音沙哑,若不仔细听,根本不会发现那语中细微如丝的颤抖和哽咽。

    你 她吞了吞口水,眼中慢慢泛出了泪。她深吸了口气,颤抖地伸出双手抱住他,踮脚将头抵在他的肩上,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滑下来,浸湿他的衣衫。

    谢怀生,我就当你接纳我了。说好了,你再也不能抛下我。

    她的声音哽咽,谢怀生一点儿一点儿吻走她脸上的泪水。抵上额头,呼吸交缠间他慢慢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那柔软的唇,喃喃道: 你真的决定要跟着这样的我吗?这样一个随时都可能被人斩于刀下、死于非命的我?

    从你把我从苏府带出来的那一刻开始,谢怀生,这一辈子,我就跟定了你。不管你以后会怎么样,我都跟你,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他低笑,眼里却全是苦涩和自嘲,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有人这般待我。

    好,我答应你。他笑。

    她浑身一震,然后紧紧地抱住他,好似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她和他分开。

    她太过欢喜,欢喜得没有听见他的后面一句低语。她想,如果当时她听见了他最后的那句话,她一定,一定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六】

    他与她悠闲的竹林生活在半个月后的午夜被打破。那个时候正下着倾盆大雨,竹叶被狂风吹得哗哗作响。醉烟被一个雷惊醒,下意识地要去依偎身旁的人,却发现谢怀生不见了。

    她无法形容那时的心情,惊慌还是绝望,抑或是两者都有。她只是有种感觉,如果这次她找不到谢怀生的话,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她冒着雨连夜去找竹空,却在敲响门之后喉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床上,竹空坐在床边,抱着双臂满脸严肃: 你想去送死?

    醉烟只喃喃道: 他去找那个人了对不对?他去找那个人了 说着她眼神一变,撑起身来狠狠地盯着竹空, 你知道他去找河阳王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中了毒。竹空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扫过她愕然的表情,他顿了片刻,端起桌上的药碗递给她, 他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被河阳王那家伙算计了一把,不过你放心,凭他的身手,死不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养好一点儿,到时候也不算辜负他。

    他将药碗递到她面前。她怔怔的,直到那一股刺鼻的药味侵入鼻尖,才猛然回神,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哀求地望着他。

    带我去找他。

    她无法向他解释心里那几乎要将她吞没的恐慌,她只知道,如果不去找他,她会死。

    你这是去送死。

    竹空表情冷漠,却没有再拒绝她。

    然而等他们到了洛京,却听说暗杀镇南王的刺客在河阳王府被擒,不日就要直接送往刑场处死。虽然竹空笃定这是个假消息,醉烟却止不住地心慌。

    而这时皇帝得知凶手被擒,龙心大悦,特地挑选了十数名女子送给河阳王以示奖赏。醉烟不顾竹空的阻拦,混进了这些女子之中,进入了王府。

    其实竹空说得很对,堂堂王府,怎么可能那般轻易就让人潜了进去?将将踏进王府之时,她的身份便被暴露了。

    没想到,你对他倒是深情。

    河阳王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睨着被侍卫押着跪在堂下的醉烟。他的手边沏着壶茶,热气如丝如雾地袅袅升起,却消不去河阳王眼里的冷意。

    既然你们这般有情有义,那本王便成全你们。他扯开嘴角,随手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道, 不过在那之前,你得替本王做一件事。

    醉烟一直觉得,河阳王是心狠手辣之辈。没想到的是,她今日就要亲身验证了。

    以前她虽身在四方楼那个烟花之地,却清白得如养在闺中的小姐。而现在虽身在王府,要面临的却是从未想过的极尽耻辱之事。

    本王的护卫们守卫王府十分辛劳,你便去陪他们一晚吧。

    因为河阳王的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她的世界,在那一晚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为防自尽,她被下了软骨散。她迷迷糊糊地一边期望着谢怀生能出现,一边又害怕着谢怀生的出现,倒是嘴里一直轻轻呢喃着谢怀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之后她就被拖着丢进了地窖,地窖里什么都没有,阴暗潮湿,冷得刺骨。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但她其实很清醒,她能听见推门的声音,听见那脚步声,恍惚中似乎回到了最开始,一抹昏黄昏黄的亮光闪着,然后有个人蹲在了她的面前。

    她努力睁开眼,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她艰难地扯开嘴角,她想说,你来了。可是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再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

    可她听见了他的回答,低低的一声 嗯 ,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某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她放心地笑,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带你走。

    她听见他说,接着她被拥进了一个怀抱,满是桃花香甜的怀抱。她便回想起了四方楼里的那棵桃树,他将种子亲手埋下,由她浇灌,如今已然长成。

    桃花灼灼。

    真的好想再看一看啊。

    他站在桃树下,看着月下的桃花,她则看着他,看着时间温柔地驻足在他的身侧。

    【七】

    在竹空的印象中,谢怀生一直是一个十分出色的杀手。他冷静,理智,无心无情,就像专为杀人而生的工具。

    他以为谢怀生会一直这么孤独地走下去,带着他的剑,杀人,或被杀。

    却在某一天,谢怀生告诉他,自己救了一个小姑娘,并且决定,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要照顾她。

    那是第一次,他从谢怀生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了一些情绪。

    后来,谢怀生的身上莫名其妙地总是很多伤。然而论武功,江湖上怕是无人能出谢怀生其右。有一次他实在觉得奇怪,问了原因,谢怀生竟然笑了,眼神温柔地看着被包扎好的手臂,轻轻地抚摸。

    没事,她会给我包扎。

    他当时觉得谢怀生简直是疯了。

    后来他们一起喝酒。谢怀生难得地喝醉了,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捧在掌心,他以为是什么至宝,却不过是朵桃花,还是一朵即将枯萎的桃花。

    谢怀生却痴痴地看着。

    从那时起,他终于明白,醉烟之于谢怀生,是怎样一种特殊的存在。以至于当醉烟在他怀里失去生命迹象之时,他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牢牢地抱着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带她走。

    其实谢怀生中的毒并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醉烟。

    河阳王在得知谢怀生逃过了他的追杀之后,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就火速命令老鸨在醉烟身上下了毒。那种毒素凶狠异常,一滴即可置人于死地。而河阳王知道,要想醉烟活下去,谢怀生就势必要回来找他拿解药。而他就可以趁此机会杀了谢怀生,以绝后患。

    本王可以给你解药,但你的命得留下。

    于是谢怀生就真的留下了。

    竹空想,如果河阳王稍微仁慈一点儿,或者稍微守信用一点儿,事情就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如果河阳王没有将醉烟丢给那群护卫,那么醉烟体内的毒就不会那么快发作,那么谢怀生

    就不会杀了王府中所有的人。

    除非谢怀生想死,否则没人能杀了他。

    他就在护卫们的围攻下,抱着醉烟,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全杀了。

    血流成河。

    而河阳王是死得最惨的。

    竹空觉得,大概恶鬼、修罗就是谢怀生现在的样子。

    你去哪儿? 竹空问。

    谢怀生没有回答。

    血迹在他身后蜿蜒。

    没有人知道谢怀生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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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2019-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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