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们讲到泼水事件引发的后果。其实,开始写的时候,我不愿意将这件事和盘托出,或许因为我内心深处极其隐秘的角落,想起这件事会让我觉得不愉快,看来人的本性就是只记住愉快的事情,忽略那些挫折和不快,避重就轻。但我知道,我们经历的第一次经验,往往会记一辈子,也会影响我们的一生,很多年以后,那件事的真正价值逐渐被我们意识到,人也一点点变得豁达起来。
说出来就是放下了,从此不再纠结。每个人从学校走向社会,进入大熔炉,都会有第一次人生的锤炼,就是在这种不断地锤炼中,我们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经得起风雨。
多少年后我回想起来,其实在逆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精神的力量。譬如现在面对疫情,很多人不相信精神的力量,但是我相信,因为我知道,人在逆境中精神的力量比什么都重要。你相信你会挺过去,你就能挺过去;你要是绝望了,就什么都完了。
挺不过去的人,不能称作军人。
书归正传,转眼间,我们军营生活已经过去半年了,第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到来时,大家都急切地换上了裙子。很奇怪,裙子一上身女兵们立刻就秒变成没人,脸白,绿军装,怎么看都像一颗颗小葱似的。穿上裙子更好看,小腿也白白的,像出了池塘的藕。简直美若天仙,是那种带着阳刚之美的飒爽英姿。
但是老天爷不给力,早晚依旧很凉,只能在中午穿一会,太阳快下山了,就要赶紧换上裤子,不然就会拉肚子。
后来,谁的裙子没及时换下来就会被叮嘱,“你想拉肚子吗?” “想啊!我太胖了!” 舞蹈班班长笑着回答。她总是嫌自己胖,每天进了食堂,她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大家饕餮,一副我自归然不动的淡定,佩服得我们不要不要的。看来一个文艺工作者,自律也是基本功啊。
四月的最后一天,指导员在早点名时说:“军里的内务大检查马上开始了,我们绝对不能落后。”
队长接着补充说:“平时你们稀拉惯了,这次不能出现死角,重点是整理床上的内务和猪圈的卫生。另外,玻璃一定要擦得雪亮。”
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我们不会,苦练了一个星期还是不行,队长看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瞅着迫在眉睫了,他急中生智从男兵班调来一个老兵给我们做技术指导,在老兵手里,三下五除二被子就秒变成了豆腐块,把女兵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离开前,那老兵留下一个秘诀,“被子可以用搓板夹。” 果然,夹过之后,无论哪个角都是九十度,像士兵似的站得笔直,看着精神抖擞的被子,女兵们不舍得睡,盖上大衣缩成一小团,就像眼下练瑜伽的那种卷曲侧卧。
刘健负责猪圈卫生,来人检查的时候,猪圈必须干净且没有蚊蝇,有粪便就会招来苍蝇,有苍蝇就会被扣分,一个苍蝇扣一分,夏天的苍蝇成群结队而来,它们尤其喜欢厕所和猪圈。刘健想出一个绝招,他拄着一把铁锹站在猪圈里守着,只要那头猪一拉屎,他就立刻清理干净。
现在看,他真的是一个人才,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坚守猪圈更是顽强不屈。
守了三个小时,耗子来了,叫他回去吃饭,刘健说不行,我走了,万一那头猪拉了怎么办?耗子说:人家检查组已经去吃饭了,说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吃完饭就回军部了。
刘健听了,大出一口气:“奶奶的,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六月的一天,艳阳高照。宣传队收到上面的通知:“全军文艺汇演就要在北京举行了,我们六十五军的四个师部宣传队,需要各挑选一到两个最好的节目前往北京参赛。”大家听说后,都欢呼雀跃,激动不已。
全军文艺汇演的事情已经很久远了,但是今天,当我重温当时演出的场面时,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到那些充满激情的阳光和空气。
没错,我曾是一名文艺兵,一名小提琴手,在文艺兵的队伍中,我幸运地听到了战友们的内心,他们的叹息,他们的苦恼和微笑。五年前我写下了他们,五年来他们不断在我梦里出现,我回忆他们,就象回忆自己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容颜并没有消褪,反而在日积月累里更加清晰。
这么多年来我白天黑夜敞开着我的心怀,总觉得东军仍活着,他和我们一样,正走在变老的途中。
现在回头看那次全军文艺汇演,是我们文艺兵生涯的巅峰,是一个华彩乐段,就像烟花瞬间绽放,我们以为自己会有更璀璨的时刻,没想到,一个急转弯便陡然落地了。
当时,我们宣传队刚刚成立半年,正渴望出人头地展示辉煌,而我正伏在历史的特殊阶段朝外张望。这是父母赋予我的某种使命。他们从未对我说过,你来到世上要光宗耀祖,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使命很深地隐藏在我的心中,从我开始练琴时就如此了。
书归正传,队长对参加汇演这件事非常重视,他觉得这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最好时机。为此,他和几个班长反复研究商量后,决定挑选二重唱和舞蹈参加,二重唱在以往的演出中都是最受欢迎的节目,男歌唱演员长相俊朗,嗓音洪亮,高音部分可以毫不费力地直冲云霄,和专业男高音毫无二致。女歌唱演员走甜美路线,俩人最善长的一首歌是“情深意长”。
那首歌出自音乐舞蹈史诗电影《东方红》,是一首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歌曲。那首歌如歌如泣地感动了多少人,至今依旧魅力不减。
我们只选中了两个节目,意味着和参选节目无关的人就没有机会去北京了,是的,至少有一半战友眼巴巴地目送着我们上了卡车,再转火车前往北京,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羡慕。
为了赶乘夜里出发的火车,我们的卡车匆匆驶过田野,四处萤火流曳,麦田和野草在夜风里低空飞行,黑黝黝地伸向远方,月光和夜风一齐漂过。
一路上,我们激动而忐忑,既希望有机会获奖,还想见见世面,天天在山沟里窝着,感觉都变傻了。
7月15日那天,阳光灿烂,彩旗飘飘,全军文艺汇演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 二十多个专业团体,几十个像我们这样的文艺演出队,一共有六千多人参加了演出。
总政文工团的大合唱为汇演拉开了序幕,他们一个个又高又帅,毛料军装,红色肩章,白手套,黑皮鞋,豪情壮志冲云天。我们的演出服和他们一比,立刻秒变成丑小鸭,自惭形秽,但是大家斗志高昂,激情燃烧。
会场组织得井然有序,首长讲话时,坐在椅子上的文艺兵们挺直了身子,纹丝不动。
我记得,我们的节目安排在最后一天,8月3号,快轮到我们上场时,队长督促大家做好准备,我们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二重唱开始了,女演员的双眼恍惚而明亮,像是在梦中,“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她唱了起来,大会堂的音响效果好的不得了,听上去效果非同一般。
第一段发挥得还算正常,但女演员唱到第二段“哎!哎!红军是咱们的亲兄弟,长征不怕路途遥。” 从第二个哎开始,她的身体因紧张开始颤抖,带动着她的嗓子也抖了起来,这一抖不要紧,音也不准了,歌声偏离了应有的轨道。
东军立刻听出来不对劲啦,他冲男高音使了一个眼色。男高音心领神会,立刻也唱了起来,想把女演员带回来,实在不行机枪掩护一下,不至于使跑调太明显,但是,他的目的显然没达到,二重唱乱掉了,乐队也成了一锅粥,古怪而富有激情。
本来的计划是,一人唱一遍,到第三段一起唱,没想到女演员一紧张,一盘棋被打乱了。
那是我的演员生涯中最尴尬的一刻,就像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终其一生努力练习,却因为紧张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这种状况以前从未发生过,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但却是千真万确地发生了,我看到东军的脸都发白了。
奇怪的是,大多数观众都没注意到女演员跑调了,因为那天是汇演的最后一天,叶帅等人就坐在我们的前排,不只是因为守纪律,还是他们以为这唱法是专门设计的,总之,观众一如既往地给予了热烈的掌声。
我必须注意回忆中不要抽去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事件的外壳。
汇演结束后,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到了,一股燃烧的激情直冲云霄,我们和叶帅等人合了影。出乎意料的是,我们还见到永贵大叔,他穿着黑色的粗布衣裤,头上裹着一条白毛巾,和北方的老乡一模一样,因为离他很近,我们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深处竟然是白色的,他的脸黝黑健康,一副淳朴的神情。
那一刻,我恍惚如做梦,激动得只剩下哆嗦了,你知道,那个年代的士兵就像当今的北朝鲜,对大人物怀着无比的崇拜和敬仰。
我看了一眼琼儿,她的脸因为兴奋露出了新鲜草莓般的嫣红,只见她顾盼生风欢喜地笑着,那时的琼儿并未流露出袅袅娜娜的韵致,她的体态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只是初显端倪罢了,她对此并不自知,她用矜持把持着自己,有一种难得的从容稳重,气定心闲。东军就站在她的身旁,我看到他头发上凝着几颗亮晶晶的水珠。
结果不出大家所料,我们没有获奖,武汉军区的舞蹈获得了金奖,我们只捞到合影的机会,而且合影的位置刚好是在首长身后,这已经幸运了,大家很知足,快乐得无以言表,每个人都激动得不知该怎么笑了。
现在回头看,那一年正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之前,历史进入了准备转型的重要时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