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爹应承下了朝廷的任务,往年都是沈伯伯督工,可自从沈伯伯去世之后,两家就再没来往,玉麟哥变成什么样子,也不得而知,只是偶然听下人们说,咸通牙行少东家人称“扬州第一牙”,我真的好开心,我就知道,玉麟哥不会变成爹口中的“纨绔子弟”的。
铸币完工押运进京的一天,我没有想到爹会让我陪着玉麟哥入京,说是路上有个照料,可我知道,爹爹总算接纳了玉麟哥。
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玉麟哥,小时候玉麟哥总会偷跑出学堂,陪我放风筝,教我读书识字,那时候他还是个瘦小的个子,没想到现在,竟长成了挺拔俊朗的模样,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这样子,不知道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多少次。
兴许是我盯着他看了太久,耽于他的浅笑,直到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回过神来,像犯了错一般,两团火热升上了脸颊,低着头,绞着手绢,竟怎么也止不住唇边的笑意。可恍惚间,阵阵模糊之感升腾起来,这么多年没见,他对我……他会不会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几番困惑塞在胸口,猛然抬眼望他,又怎样也开不了口。
画舫里的气氛很奇怪,我们不发一言,甚至不曾长久地对望,玉麟哥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从闹市到远山,又从远山到官道,他总是不怎么和我说话,却总会对着我笑,休憩的时候,牵着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那么暖,那么柔和,只是面前的这个人,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倦色,眼睛里依旧有光,让我觉得安稳、惬意。
从小到大,从没出过远门,更别说是到京城去,爹总说女儿家行事要有分寸、有规矩,不可在外边抛头露面,正循了这话,十几日的行程,若不是玉麟哥带着我站在船头上眺望远景,恐怕,我也只能止步于画舫的方寸之间。
“少东家,京城到了。”
“好,请官爷们卸下货物,分批次运到户部清点,我一行人在驿馆等候召见。”
“恐怕不妥,少东家和小姐需一同前去,分别代表铸币局和督工,否则户部的大人们问起,小的不好回话。”
“也好。”
他转过身来想要拉着我的手,但伸出手又缩了回去,耸了耸肩,不好意思地绽开笑颜,许是怕惹闲话,毕竟,我还只是他的未婚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轻轻抬眼还能见到他系着金镶翡翠辫饰的辫尾,忆起小时候经常抓着他的辫子玩,不由地,又扬了嘴角。
眼前就是户部衙署,门前两尊大石狮子比扬州知府衙门前的更加气派,玉麟哥亲自上前叩门,彬彬有礼地立在门前一步的位置,静静候着。
前来开门的是一位官差,见了我们的队伍装配便知道来意,引着我们进了正堂,新钱车队则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少东、小姐稍后,我们大人马上就来。”
“好。”
听爹说,户部是掌管朝廷钱粮的地方,门前常有手捧簿籍来来往往的官吏,堂下却一片平静,玉麟哥侧目看了我一眼,又垂眼伫立。
“芷芸,累了就坐会儿吧!”
“不用,我陪你一块等着。”
连日来舟车劳顿,清点货物,我想,玉麟哥应该比我更加疲惫,我又怎么能独自坐着呢?
“哎呀,沈玉麟,沈少东,久等久等,本官来迟了!”
这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健硕男子步入正堂,手握着一卷似乎是字画之类的物件,在正座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多看了我们一眼,又端坐起来,“二位坐吧,这没别人,不必拘礼!”
“谢大人。”
坐下之时,这才看清眼前官员的长相,双目炯炯,眉宇端正,面容清秀,除了两撇八字胡之外,并无苍老迹象,尤其是一颗珊瑚顶珠格外耀眼,从前爹爹提起过朝廷官员的官服形制,目下这位,定是一品大员无疑了。
“久闻沈公子在江南一带的大名,今日一见,丰神俊朗,不负盛传呐!”
“大人谬赞了,草民一介布衣,能入了大人耳目,是草民的福气。”
“早就听说沈公子一双慧眼,可辩察世上异宝奇珍,我这有幅字,还请公子品评一二,看看若投身商贾,可值多少。”
小时候,玉麟哥犯难的时候总喜欢皱眉头,每逢这时,我就会摸他的眉头,让他答应我,永远都不皱眉头,可是,或许这些年来,玉麟哥独当一面,难事接踵而来,他的眉头就不曾舒展,如今微微一皱,眉间一道“川”字便显现出来,惹得心下竟有些酸楚了。
我站在他的身侧,看着他手中的那幅字,颇有劲力,想来作者一定造诣匪浅。
“布局规整,笔法圆融,笔力浑然,婉转流畅,与太上皇之作有相类之妙。”
见那人走近,我便退到了玉麟哥的身后,静静听着。
“以此置于咸通牙行,估价几何?”
玉麟哥沉默片刻,毕恭毕敬地卷起画轴,“十万两。”
“哦?公子刚才说,这字与太上皇相似,如此说来,太上皇的字,放到民间,也只值十万两咯?”
原来设局在此,玉麟哥方才就不该提起太上皇,一不留神就犯了大不敬之罪,顷刻之间,如鲠在喉,隐隐焦急。
玉麟哥却只是如履平地般地双手呈上画轴,又朝着屋外抱拳行礼,“太上皇大作乃天子御笔,不可估价,大人妙作与御笔相类,却终究独具一格,不可同日而语。”
那位大人握着画轴,眯眼瞧了瞧玉麟哥,忽然仰天大笑,“好一个沈玉麟呐,天底下能如此和老夫说话的,屈指可数,好哇!”
玉麟哥回头示意我站到他的身边,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疑似早已备下的银票,躬身递上,“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请中堂大人笑纳。”
原来此人便是权倾朝野的大学士,和珅。
他满意地收下银票,甚至不看一眼,刚才一同试探,不过是在……索要财物。
“这位一定是万利钱庄的大小姐吧!”
我给他行了个万福,低头不敢看他。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再抬眼时,和珅已经走出了正堂,玉麟哥笑着摇头,像是经历了一场游戏,不拘小节地拉起我的手,不顾我已经怔然的动作和盈泪的眼眶,这种久违的落落大方,填补上了此前所有的期待。
“走吧!”
(二)
从京城回到扬州以后,就再没与芷芸见面,一来牙行生意脱不开身,二来,尚未成婚,男女有别,虽然从小一同长大,但今时情愫早已不同于往日了,除此之外,怎能不挂念?
金伯父……现在该叫岳父了吧,似乎一改从前的态度,对我赞不绝口,恨不得马上为我和芷芸操持婚事,只是眼看着入冬了,非操办喜事之时,只好搁置,待来年仲春再做商议,想来拖沓了这些年,也不急于这一时。
铸币之事结束后,两江总督李大人转而忙碌修堤事务,江南水网密布,一朝风雨,漳水奔腾,江海两岸百姓,年年受洪水侵扰,朝廷数次拨款赈灾,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次李大人督工修筑堤坝,征调民工数万,只是朝廷拨款到了老百姓手里,还能剩下几何?贪官污吏横行,层层盘剥,连年灾荒,这——呵,我一介商贾,尚能守着几亩良田,店铺祖产,可我,到底是个读书人呐!
“少爷!”
九斤的连声喊叫断了我的思绪,幸而多思无益,疲倦得很。
见这小厮一副仓皇,兴许又有什么大消息。
“什么事?慢慢说。”
“您猜发生了什么?”
这小子倒是拿我打趣,平白无故,当我是神人不成。
“我猜不出,让你一着,说吧!”
九斤得意地挠头,毫不拘束地坐在我对面,“大贪官和珅,被抄家下狱了,听说抄出了上亿两银子,还有一大堆古董字画,这下可便宜了皇上了!”
太上皇刚刚晏驾不足两月,这个先帝宠臣就倒台了,真是有趣,如此说来,我那十万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又或者,极有可能是火上浇油之举啊!
“外头怎么说?”
“这消息传得快”,九斤娴熟地为我斟茶,“外头现在传着一句民谣。”
“什么民谣?”
“‘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闻言不禁大笑,这何止是吃饱,简直是撑着了,光他和珅一家的产业就遍布九省,名下几十家钱庄、票号,恐怕万利钱庄都有他和珅来分一杯羹,每年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多少入了他的口袋,这些个上上下下的东西加起来,得是朝廷多少年的税收啊!
“九斤,到田叔那里提三十万两银票,与我一同去见总督大人。”
这小厮伴我多年,也是见惯了世面的,只是好端端地从和珅之事转而登门拜访两江总督,多少有些不解其意,木讷片刻,欲言又止,见我早已出了房门,便马不停蹄地跟了上来。
前日我押运钱币入京,明眼人都知道少不得孝敬和珅的薄礼,那时他毕竟还是权倾朝野的中堂,户部只是他的一只触角,如今这座所谓的靠山倒了,若我仍旧隔岸观火,未免木然了些。官家与商家不同,他们好像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所有与焦点有关的人和事,此时老腔调地与和珅划清界限,我咸通牙行在扬州,才能平安无虞。
九斤明白我的用意已经是我从总督府回来后的事了,迟到的机灵没什么不好,毕竟机灵多了,老得快。
还有一件事,是眼下必须要做的。
估摸着这时辰金伯父应该在万利钱庄,不妨到他府上探望一下芷芸,免得这丫头怪我一曝十寒。
听说我要去探望芷芸,九斤竟然腿脚勤快了些,真想不通这小厮为何比我还高兴,不经意端详这小厮的模样,也已经陪我十多年了,我没有兄弟姐妹,九斤处处为我着想,我也早已不把他当下人了,人前还是主子书童,人后随和些,倒比亲兄弟还亲。
隆冬季节,扬州城里草木零落,满目萧索,在金伯父家中反而还能见到一丝绿意,早年就听闻金伯父偏爱莳花弄草,不像外人眼中的一身铜臭,想来平日里极少留意庭院,竟错过了如此佳景。
庭中几株寒梅傲然枝头,引人驻足,九斤随我仰头观望片刻,不禁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九斤抱着双臂,歪着脑袋仰望枝头绿意,颇有故作文雅之嫌,竟也俏皮得很。
“老话说,松竹梅岁寒三友,金掌柜那样一个老家伙,家中还有这么高洁的花草,难保没有附庸风雅啊!”
见他摇头晃脑,猛地拍了他的脑门,正巧一阵风吹过,几株梅花落于掌中,忽想起放翁“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之句,不由地自叹不如。
“玉麟哥?”
“少爷,是金小姐!”
原来芷芸早已走近多时,倒是我只顾赏梅,忽略了她。
九斤倒也识趣,左右张望着走开,留下我二人并立树下。
“我来看看你。”
此前多年未见,难免假想这丫头长成了什么光景,日前同船入京,几番凝望,有道是“冰肌自是生来瘦”,淡抹朱粉,皓腕似雪,养在深闺,故人不识了。早先还惶恐自己若是唐突了不免失礼,真对着芷芸反而愈发坦然,倒是芷芸,似有几分顾虑,不像从前那样随意玩笑,莫不是生分了吧!
看得出来,我的到来还是让她很开心的,只是不知为何,她低头不语,有些尴尬。
她的双手冻得通红,单薄的身子虽不是弱不禁风,但这寒冬腊月的,在屋外伫立太久总是不好受的,我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又握着她的双手呵气取暖,如此,总算见到了这丫头的笑脸。
“现在不冷了,我们进屋吧!”
“总在屋里憋着,难得出来走动,多站一会吧。”
“我方才去总督府交银,回来的路上就想着来看看你,见惯了光秃秃的树,府上倒是格外养眼。”
芷芸本是兰心蕙质之人,自然明了我的言外之意,轻轻一瞥便捕捉到她的笑意,思及我的来意,便追问:“你到总督府交银做什么?”
“修河堤。”
见眼前人疑惑的神容,只好将所行用意和盘托出,她也是亲眼见我行贿和珅的,自然能够懂我。
“芷芸,来年春天,你我成亲之后,我们就到城外的庄园里住吧!”
少年时候,曾和芷芸、九斤在父亲的庄园中玩耍,那里也是爹爹养老之所,沈家几代人,但凡有意金盆洗手,退出商场的,都会移居庄园,这一点,芷芸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来,牙行的生意一直都很好,在江南也是名声在外,思及当日爹爹弥留之际留与我的遗言:激流勇退,此时恐怕已经是时候了。
芷芸抬手抚了抚我的眉间,一定是我想到这些又蹙眉了,难得独处,恍惚之间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你已经决定了?”
我点点头,“只怕岳父大人又要嫌我不求上进,一心退缩,不愿意把你嫁给我,那我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她莞尔,轻轻靠在我身边,不知何时拽住了我的辫尾,把玩着,轻启朱唇,声音灵动,“那……我们就私奔。”
“好哇!带上我!”
九斤不知道何时猛然出现在我们身旁,我二人着实吓了一跳,又惊又气之下,抬脚就要踹他。
“臭小子吓死我了!”
“少爷,哎,小姐,你们俩尽顾着谈情说爱,我都站半天了,不能怪我啊!”
“臭九斤,别跑!”
“我就跑!”
多亏了九斤这么一闹,我三人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用管,我也不是什么咸通牙行的少东,我只是我,沈玉麟。
(三)
这官家有官家的排场,生意人有生意人的体面,从前明到现在,扬州城算是享够了名声,南来北往的买卖人,漂洋过海的洋人,哪个不曾在扬州城里做过生意,干过活计,怕是当年隋炀帝,也没这眼福,瞧见这些个场面呐!
老汉今年五十七了,活大半辈子没干别的,守着把木梆子,提着面铜锣,一个黑天就过去了,这城里大大小小的门面摊子,哪个我没见过,虽没那本事像官家似的穿身好的,在轿子里头摇来晃去,倒也见过这阵仗,老话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大概就是这理儿。
要说看人呐,老汉多瞧过几眼的,倒有几个,排头位的,就是那咸通牙行的老东家沈世开,全扬州城的人都知道,沈东家靠着祖辈留下的家产和自个的本事,愣是把一扇门面的小牙铺子扩成了如今这咸通牙行,每天寅时准时开铺,一整天下来,进进出出的富商远客少说也有上百。甭说是扬州,就是在江南一带,听到咸通牙行的名头,都得树个大拇指,到了这一辈,“扬州第一牙”的名头打将出去,更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上个月末,城里头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咸通牙行和万利钱庄的联姻,沈家请了京里的迎亲队伍,八抬大轿,光聘礼嫁妆来来回回就拉了好一会儿,听说,还有两江总督亲自主婚,可是出尽了风头。想想倒也难怪,万利钱庄金掌柜和沈东家不分前后发的家,家底丰厚,这点嫁妆算得了什么呀!沈少东家听说模样出众,一双眼睛尖利得很,还进京见过大世面,算是这方圆几十里有名儿的大才子,可惜了金家小姐没怎么见过,看这架势,估摸着也该是个美人儿吧!
这天起了个大早,想着上酒摊子上买两坛子治治酒虫,王屠户刚挂出几块肥肉,就一把把我拽了过去,差点没踉跄得跌一跤。
“张六叔,听说沈家的牙行关张了,别是出事了吧!”
咸通牙行还得头前几步才到,远远望着是有点冷请,平时这时候,早开门做生意了,运气好点,头几个客人就上门了,但做生意这事哪说得清呐,王屠户杵了半天不也没人来买肉嘛!
“尽瞎说,沈家家大业大的,又没招惹官府,又没摊上丧气事儿,好端端关门干啥?”
“谁说不是啊!我也没闲空上头前看看去,要不,六叔你瞧瞧去?”
到底是看着这牙行兴起来的,要真关门了,心里头还真不是滋味儿,不等王屠户说话,早离了他的摊子,奔前头去了。
“六叔起得早啊!”
“哟,六叔,今儿不买酒啊?”
“不急不急。”
别看我年纪大了,腿脚还不错,应承了这些个摊户还不耽误往前打量。
入春的清早雾气重,好在咸通牙行对面的包子铺热气腾腾还好辨认,站在门前一看,还真是没开门,里头也没动静,这就怪了。
“别看了六叔,昨儿个牙行里头跑腿的都被遣回去了,听说少东家出手阔绰,有几个老伙计一时舍不得,还跪下不愿走了。”
包子铺的张丁冷不丁冒了一句,我这心里头更是凉了半截,还没来得及回话,不远的地方一个人抬着梯子就过来了,见我站在门前,打头的一个后生跑上来搭话,我猛瞅了一眼,这不是少东家身边的九斤吗?
“六叔?您站在这干嘛呀?”
九斤常在我们家婆娘的面摊上吃面,我见过几次,这小子虽说年纪不大,但机灵得很,跟着少东家里里外外,也颇有派头。
“是九斤呐,你……你这是干嘛?”
“噢,按少爷的吩咐,把这招牌摘了。”
“什么?!摘招牌?为啥啊!这平白无故的,干嘛关门还摘招牌啊?”
“是啊,怎么回事啊?”
没成想,这一呛声,周围的摊户商家都围过来,九斤身后几个大汉抬着梯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怎么好。
“九斤兄弟啊,这……还摘不摘啊?”
九斤扫了我们几眼,着急忙慌地叉腰,又抬头望了望“咸通牙行”的金字招牌,咳了两声,吞了口唾沫。
“摘!”
两个大汉把梯子啪地一声架在门边上,刚要爬上去,我们几个老乡亲们就叫喊起来,倒是把这两个年轻人给吓住了,木头似的盯着九斤。
“乡亲们,这是我们家少爷的意思,咸通牙行这些年多谢诸位赏脸照顾,乡里乡亲的也给足了我们沈家面子,从今往后,沈家虽是不开牙行了,但还是这扬州城里的人,乡亲们念情分的,照样可以到城外沈家庄看我们家少爷、少夫人,我九斤在这,替我们家少爷,谢过诸位了!”
这后生几乎是用喊的把这些话说完,我这老东西倒是不争气地酸了眼睛,回头瞅瞅这招牌,估计是趁我们没注意,两个大汉上去给摘下来的,上头虽沾了灰,但到底是我们都熟悉的老铺子了。
见到这一幕的,还有围在身边的乡亲们,他们突然就不说话了,各自散去,九斤还不忘扶了我一把。
“六叔,您老也早点回去吧!”
我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攥着九斤的手腕,憋了一肚子话,到底是说得不多。
“你们沈家,为什么啊?怎么东家的老丈人,金掌柜都不拦着啊?”
“六叔,这事是少爷和金掌柜商量过的,少爷说了,有做不完的生意,有瞧不完的古董字画,但万事啊都讲究个缘分,换个身份,日子不是照样过嘛!”
九斤搀着我在对面的包子铺前坐下,眼前的雾气早散得差不多了,可眼跟前光秃秃的门面,不习惯,也寻思不明白。
“九斤呐,回去跟你们少爷说一声,倒不是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和沈家牙行有啥瓜葛,只是年纪大了恋旧哇!你说这铺子,从老东家祖上到现在,多少年了,越开越大,我们平时路过看着习惯了,这冷不丁关门摘招牌,我们这心里头……”
那后生只是连连点头,不说话,可我这一肚子话倒藏不住了。
“还有哇,你回去和少东家说说,他们沈家世世代代都是开牙行的,这手艺不能在他这一辈断了,将来啊甭管还开不开了,这手艺不能忘咯!”
“六叔,我都记着了,我会一字不落地告诉少爷的。”
“唉,关了这门,关了那门,有几扇门够关的啊……”
临走的时候,连头都不愿意回了,等晚上吧!
那天晚上,照常提着铜锣梆子上街,扬州城早没了宵禁,但家家户户到了晚上都不让孩子四处晃悠,各自回家去了,反而我这老头子入了夜得忙活起来。
趟着大路,前头就是沈家的牙行了,老实说啊,年轻的时候瞧着这牙行里头人来人往的,都是体面的生意人,就想着进去当个打杂的也不错,沈家在外头口碑不错,待下人一向都好,就当是碰个运气。
结果,阴差阳错地,成天都能路过,就是没机会进去,隔了个门槛,里头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我还盼着将来等孙子长大了,跟着沈家人见见世面长长脸,谁想到,这就关门了,还真是,万事都讲个缘分呐!
这几个晚上天儿都不错,就是还有点冷,瞧这时辰,是时候了,就在这门前,不走远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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