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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遗物语
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饶平如《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壹
饶平如今年97岁(虚岁),
3月的时候,他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在西班牙出版,
当地一名编辑Claudia看完后感动不已,
就给饶平如发来一份采访提纲。
97岁的老人不会键盘打字,
他用笔认真写下了采访问题的回复,
然后用电子邮箱发过去。
Claudia感慨万千,写下了这段话:
“亲爱的朋友,
收到你的回信,我处于完全的震惊状态!
这是我在我的电子邮箱中收到过的最美的东西了!
我们将会把这些了不起的回复当成画作或说是艺术品来收藏的。”
早在去年1月,
法国就引进了《平如海棠》的法文版权,
当时,面对记者采访,饶平如说:
“我本来没想过要出版它,
我只是想记录下这个故事给孙子孙女们看,
让他们了解他们的奶奶。”
▲ 饶平如
这位“奶奶”,名叫毛美棠,
是饶平如的已故发妻。
2008年,毛美棠去世,时年84岁(虚岁)。
毛美棠走后,饶平如对她的思念,
印证了那句古诗:相思始觉海非深。
▲ 饶平如和毛美棠
思念无处安放,他就拿起画笔,
准备将他和美棠的故事,定格为不朽的永恒。
故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就从1935年吧。
那年,饶平如13岁,毛美棠10岁;
那年,是他们的初见。
贰
平如和美棠祖上都是经营中药的,
相识后结为世交。
1935年,美棠和家里人经过南昌时,到平如家做客,
平如看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玩伴,欣喜异常,
就掏出不知名的玩具拿给美棠玩。
三年后,美棠再次到平如家吃饭,
当时天已经黑了,平如和朋友约好去祠堂乘凉。
经过前厅时,他看到了美棠:
“她那时候年纪还小,个子不高,身体瘦削,
家人就在椅子上给她叠了小凳子,
让她坐在小凳子上吃饭。”
美棠也看见了平如:
“你拿了个手电,照啊照啊照!”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按理说,一段姻缘就该照此展开;
而命运的轮轨,却从不按照人们期许的剧本发展。
两年后,抗日战争爆发,
平如参加了国民军,美棠去临川避难,
那年,平如18岁,美棠15岁。
叁
进入国民军训练两年,平如走入生死较量的浴血战场。
1943年11月,常德会战。
平如所在部队的一名炊事兵,
到阵地山头前窥探军情,
一声枪响后,他被日军狙击手当场击毙,
“我只记得他姓任。”
1944年6月,衡阳会战。
平如所在部队在公路上原地待命。
烈日让他口渴难耐,
便用搪瓷杯舀了满满一杯污黄浑浊的稻田水喝下肚,
随即生嚼了两瓣大蒜。
“那滋味一生难忘。”
1945年夏,湘西会战。
在一次敌对冲突中,平如所在部队完全暴露在日军视野之下,
四班班长李阿水被炮弹击中,当即牺牲,
“他才20出头,我记得他是宁波人。”
经历了一场场战役的炮火洗礼,
平如对生死开始看淡:
“这里也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吧?
有蓝天,有白云,有莽莽青山,死得其所啊。”
那时,他也才20出头,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身体健朗,
美棠的剪影也在脑海中慢慢淡去,
他无牵无挂,他不惧死亡。
他没想到不久后——他24岁、美棠21岁的时候,
他开始“贪生怕死”。
肆
1946年,抗战结束后一年,
24岁的平如,在部队上收到父亲的催婚来信。
平如请假回家后,父亲带着他直奔临川,
到当地客栈住了一晚。
第二天,父亲带他走入一处大堂的天井。
他往西边正房小床一瞧,看到一个20来岁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姣好,
在窗前揽镜自照,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
那一幕,让平如立刻想起一个词牌名:
点绛唇。
零散多年的记忆开始聚焦,
他当即笃定,她就是儿时那个人不及桌子高的女孩。
父亲将母亲生前准备的戒指,交给美棠的父亲,
美棠的父亲为她戴上,就算订了亲,
少年时候的未了情缘就此续上。
在美棠家,美棠把她的一大堆照片拿给平如看,
平如选了几张,
其中有一张十二寸的彩照,
是美棠最得意的,也是平如最满意的。
第三天,平如带着美棠去南昌参加三弟的婚礼,
他俩沿路吃好吃的,
然后逛公园,
喝茶聊天。
那时候没有大酒店、KTV,
随便一个路边摊儿,就可以坐一下午。
那时候也没有电子设备、没有群聊,
就两个人、一个话题,却足够漫谈到深夜。
不久后,国共合作谈判破裂,
平如收到归队的消息。
又要打仗了,
从前神勇无俦的平如却害怕起来。
他望着滔滔江水,手里捏着美棠的十二寸照片,
他想:“今日离开此地,大概以后是不能再来了。”
伍
战场的生活有今朝、无明日,
平如和战友学会了跳舞,
“今夜跳上一支舞,明日死生未卜。”
鏖战一年后,平如幸运地存活下来。
此时,战事也开始平息,
平如请假回家结婚。
前前后后准备了一个月,
1948年8月,平如26岁,美棠23岁,
这对聚散天涯多年的眷侣,终于喜结连理。
婚后,平如带着美棠,
一边打探军情,一边到处吃喝游玩。
他们在徐州买了两个梨儿,
如同庆祝一样大口大口将它们吃掉,
“那梨又嫩又甜,我从此以后再没有吃到过这样清甜的梨。”
他们去临川看岳母,恰逢保丁来征税,
保丁说:“征税涨了!”
岳母忍气吞声掏了钱,平如却不干了,
他上前跟保丁理论,保丁就要带他去保公所,
美棠叫道:“我跟你一起去!”
到了保公所,美棠直接冲到保长办公室,
硬是讨回了十二块的税款。
他们在樟树镇坐上开到衡阳的火车。
火车迟迟不发动,平如就拿着热水瓶下了车,到店铺去打开水,
商贩找给他一大堆角子(硬币)。
恰逢此时,火车开了。
平如一手拎着热水瓶,一手抱着角子,
在后面使劲地追啊追,
美棠在火车上使劲喊啊喊:“快呀!快呀!”
最后火车突然停了,平如气喘吁吁地刚上车,
就听见美棠机关枪一般的责备声:
“你为什么这么笨!角子丢掉不就好跑了吗!”
他们又去了柳州、贵阳、安顺,
“蜜月”一直度到1949年秋。
此时,国民党撤了,平如不用再回部队。
中秋的晚上,他和美棠一人拿个月饼在床上啃,
他若有所思:“这是旧社会的最后一个中秋了。”
陆
解放后,两人烧毁了平如在国民党参军的所有文件、衣物,
开始为生计做打算。
他们开面店,但技术不过关,
和面不是太湿,就是太干,一天只能卖个三五斤。
接着,盗贼光顾面店,
盗走了切面机器刀,背走了一袋面粉。
堆积的存货也生了虫,并散发酸味,
美棠算完帐,就关门大吉了。
他们准备去上海找事做,
临别时,平如久久地看着父亲,
那是他们爷俩此生最后的凝视。
在上海,美棠怀孕在家,
平如就找了两份工,当中一份是医院的会计。
平如在医院看到巴甫洛夫的“无痛分娩法”,
就回去给美棠宣扬。
美棠淡淡问道:“那个‘懦夫’是男的女的?”
平如说男的。
美棠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下,问:“痛不痛?”
“痛!痛!”平如叫道。
“女人生孩子,你们男人怎么知道痛不痛!”美棠说。
平如带美棠去看电影,
买后座的票,美棠经常强行要坐到前面去。
原来,美棠是个近视眼。
久而久之,平如也成了近视眼。
开心的日子总是短暂,
很快,平如和美棠夫唱妇随的安宁生活走到尽头。
1958年9月,平如36岁,美棠33岁,
平如因为国民党的成分问题,
被带往安徽劳教。
柒
平如被带走不久,有人找美棠,
让她跟平如划清界限。
多年后,平如问她为什么不选择离婚,
美棠说:“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离婚了……
可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
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
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男人走了,整个家庭的重担落在了美棠身上。
她到工地上搬水泥,
一代水泥50斤重,她落下腰伤。
她去过一次医院,花了2元6角。
她心疼钱,就再也不去医院。
9岁的儿子不忍母亲独自辛劳,
就偷偷跑去外滩搬钢材,一个上午挣了五毛钱。
他把钱交给母亲,美棠眼噙泪花:
“下次千万不能再做这样的事。”
平如的劳教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次寄信,小卖部的说邮票8毛钱,
平如翻完所有兜儿,只凑齐7毛9分。
营业员收回了邮票,白了他一眼。
美棠则完全生活在白眼的世界里。
由于她不“划清界限”,
当她遭遇揭不开锅、找亲戚救济的时候,
亲戚们翻脸比翻书还快。
实在活不下去了,美棠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当了。
有一次,儿子把一张八仙桌拿去当了2块钱,
当铺老板把桌子随手一扔,桌子散架倒地。
那是美棠母子吃饭、写字的桌子,儿子不由凄然落泪。
但还好,每年春节,平如可以回一次家。
每次回家,他都会在安徽买整整一担当地特产,
然后挑着去五六公里外的六安汽车站,坐车到合肥,再踏上到上海火车。
出上海站后,再沿河南路疾步回家,
“这两小时的路,就是回家的最后冲刺了!”
到了家,香气已经布满整个屋子:
岳母在蒸咸鹅,美棠在炒花生瓜子。
平如放下挑担,掏出口琴吹奏《北国之春》,
孩子们兴奋地拍手大合唱。
邻居吴太太经过他们家总会感叹:
“这家真好啊!”
这种苦难和甜蜜胶着的生活,
一直持续到1979年。
那年,劳教结束,
平如57岁,美棠54岁。
回家那天,他们一大家子去拍了全家福,
照片里,两人的青丝,都熬成了白发。
捌
回上海后,平如回到原单位,
子女都已婚配生育,美棠成为奶奶、外婆。
晚上,平如写稿,美棠教孙女唱歌,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幕啊,
但命运又上演了一出“短暂的快乐”。
两年后,平如因胰腺炎动了手术,
术后的宿便排不出来,
美棠就直接用手把平如肛部的硬块一一抠碎,
平如才能排便。
术后住院的那段时间,
美棠每天买黑鱼熬汤给平如送来。
平如总是在医院阳台上守着,从早晨到下午,
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老伴的到来。
但真正看见美棠佝偻的背影出现的时候,
他又急忙回到病床上躺好,假装不知道。
就这样,平如喝着黑鱼汤活了下来,
他没想到不久后,
“送汤的人却永远离开了。”
玖
平如病好回家后,也到了退休年龄。
他捡起儿时丢掉的画笔,开始画国画,
却受到来自美棠的“攻击”。
平如住院期间,家里的猫三四天不进猫粮,
美棠着急地对孙女说:“不得了啦,阿咪抑郁症啦,你快陪她玩一玩!”
平如一回来,猫的“抑郁症”不药而愈。
眼看和谐有趣的生活又回到正轨,
但没过多久,美棠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有一次,美棠喊道:“去拿把剪刀来,
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点!”
平如内心彻底崩溃了:美棠的脑子糊涂了。
平如说:“这种感觉,是分隔二十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孤独。”
孙女上班去了,美棠非得说平如把孙女藏起来了。
那天只有他两人在家,
美棠在责骂,平如在痛哭。
一个深夜,86岁的平如,骑了很远的自行车,
去给美棠买她想吃的马蹄蛋糕。
买回来,她又不吃了。
美棠找平如要一件并不存在的旗袍,
平如打算找裁缝现做。
还未动工,美棠又忘了这件事。
平如经常躲起来哭,他以为美棠这辈子彻底完了。
有一天,美棠把平如叫到床前,
平如以为她又要犯浑,却听她说:
“你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要骑脚踏车了。”
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
八十多岁的平如又一次落下泪来,
也不知那泪水是高兴,还是伤心。
拾
2008年早春,美棠的病越来越严重,她终于住进医院。
入院那天,她一首接一首地不停唱歌,
像极了当年那张照片上,她卷着报纸唱歌的画面。
犯糊涂的时候,
她把输液管当成牛头马面的勾魂索。
清醒的时候,
她把女儿叫到床前,如同交代后事。
2008年3月29日,美棠病危,
被医生关进抢救室。
平如在门外透过玻璃焦急地张望。
一直紧闭双眼的美棠,突然缓缓睁开眼睛,
她望向门外,看到了平如。
她看见平如也在看她,
那目光,就像六十多年前,平如在临川的天井里,
注视她的目光。
她眼角逐渐湿润,她缓缓合上了眼,
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
久久地挂在她的眼角。
那年,平如86岁,美棠83岁,
从13岁相识的爱情故事,随着眼泪的滑落,
画上了句点。
拾壹
故事就这样完了吗?
并没有。
2013年,柴静问平如:
“5年过去了,难道这么长时间,
没有把这个东西(爱)磨平了、磨淡了?”
平如说:“磨平?怎么能磨平呢?
爱是这个世界上可以持续的、永远的事情。”
柴静又问道:“她骂你、犯糊涂为难你,你也不发火吗?”
平如说:“不不,我从来没发过火。
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
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跟老伴儿吵架了,
男人说他老婆如何如何不好。
或许,她没你文化高,她智力不如你;
你的逻辑好、会分析,她不会分析,她讲不出理由。
但你想过没有:
你有理,可是你无情。”
那年,平如91岁,美棠83岁。
因为平如的爱与情义,
她在83岁,永远定格,
他们的故事,也永生不朽。
什么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我想,不过于此吧——
年少的惊鸿一瞥,却足够让我一生铭记。
即便我耄耋之年,即便你早已离去,
我还能回忆起,
那夜的星光,那天边流云,
那不知名的玩具,和未及豆蔻的你。
我拿起画笔,
将你从10岁到83岁的故事,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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