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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我看你

你看我,我看你

作者: 草茅 | 来源:发表于2015-12-23 15:20 被阅读136次
    你看我,我看你

    纽约布鲁克林冬天六点钟,天就黑透了。垂着小辫、披着大衣、头顶大礼帽的正统派犹太人们在昂贵破旧的红砖公寓里进进出出,像童话里出来的有趣角色。大街上的铺面零星亮着些灯,我和妻子,还有艺术史系的好友小殷慢慢悠悠地徜徉。

    眼见前方“宝贝你还好(Baby’s All Right)”酒吧在大街上毫不起眼地开着张,也还没有什么响动,门边定定站着一个黑色的大身影,戴着副大墨镜,身背大乐器箱子,正欠身和一个娇小的女士说话。稍近一看,果然是民谣歌手周云蓬,与我约好了一道来听歌的天路姐已经和他聊上了。我上去听了一会,也找机会打了招呼,提起几年前在杭州的新丰小吃店吃早饭遇见他的事情,他竟都清楚记得。我心花怒放,脑子里一下子冒出北京的草莓音乐节、麻雀瓦舍甚至想象中的画面来。冷清的酒吧门口被我们的说笑吵得热热乎乎。

    他来做什么呢?妻子后来问我——因为15刀一张的门票赚不了什么钱,在贵到恨不得吸气都要钱的纽约,一场演出的分成也就够团队几天的吃用。

    看风景吧,我说。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谁不知道周云蓬早就看不见了呢?

    可这又是事实:演唱开始前,老周得意地向台下展示了他这几天拍的纽约风景照,颇有意趣。他又说起了些闲话,讲自己的人生因为登台演出而转折,好几次都放弃了安稳,一头趟进有惊没准的路子。之后,如我们今天所见,他的人生更开阔、更自由了。

    这起兴的时段,陆陆续续到场的人约莫过了百,大致都跟我一般年纪,女孩更多,却大体上没嗅到什么脂粉味。酒保忙着舞动杯盏,不远处一个中文溜到可以当导购的金发白人女孩正上上下下地做电视采访。这黑乎乎的大屋子里一派酒神节的盛况。表演时间到,老周先唱了几首老歌:《盲人影院》《沉默如谜的呼吸》《幻觉支撑我们活下去》,一首蒙古族乐曲改编的《随心所欲》,然后是一串诗里流出来的歌:《山鬼》《关山月》《杜甫三章》《九月》。

    《关山月》是我的心头之好,几年前曾刻了一张老周的碟送给天路姐放在车上听,她家少爷每天单曲循环这首歌几十遍。琴弦一拍,眼前就是漠漠的游云、寥寥的长风。“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说的可不就是今晚吗?

    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被老周唱绝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长歌当哭,把时时闭锁的自我,裸在这样的歌声里,直觉得心弦狂震、悲欢杂陈。诗歌里的场景,什么时候才能到呢?几年漂流在外,多少曾经的挚友音容断绝、奔走在途,而永远不缺的是坏消息,真能把自己置身事外吗?歌声高亢,而座下只是一片寂静的注视,知音们怜惜歌者的辛苦,不敢悍然鼓掌,非得等到吉他的余韵全数纳入胸中,才运动内力猛砸起他们早就摊开的拳头。天路姐向我反映:隔壁那女孩鼓起掌来差点把她左耳给废了。

    家国之思把情绪调动到位以后,下半场老周开始唱身世和经历:他十四年在北京,曾住在圆明园苏村的农民房,连暖气都没有,于是写了《寒号鸟》——冷得受不了就挤上一辆公共汽车,车子上人也多,车里面也暖和;有感于北京的住房和交通条件,写了《北京》《买房子》。这几首歌都很有街头卖艺的痕迹——据说当年歌手在圆明园艺术家村算是最吃香的,往天桥下地铁口一站就能收钱,同村的诗人只能挨饿,闻着肉香去蹭吃。

    老周唱得卖力,观众听得用心,主打歌曲也就亮相了——著名的《不会说话的爱情》:

    日子快到头了 果子也熟透了

    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 从此仇深似海

    从此你去你的未来 从此我去我的未来

    从此在彼此的梦境里虚幻的徘徊

    徘徊在你的未来 徘徊在我的未来

    谁知一曲大伤之后又是一曲大哀。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既然在纽约,老周就要唱《金斯堡妈妈的一封信》。从世界诗歌版图上看,布鲁克林的一半都得划给金斯堡:“太阳和月亮和布鲁克林呼啸黄昏里树木的摇撼, 垃圾箱的怒吼和最温和的思维之光”。金斯堡的妈妈是信奉共产主义的无神论者,在儿子年幼时就在疯人院住过三年,后来又在那里度过了整个晚年,这首歌的歌词灵感,来自她给儿子的遗书:

    花,有红的花,有绿的花,还有白的花

    ALLEN,结婚吧,拿着钥匙不要再吸毒了

    菜已经买好了,有萝卜西红柿,还有红辣椒

    我在疯人院里一切都很好,每天做着电击,没有烦恼

    每顿饭有鱼有肉还有牛奶

    这里的玻璃一点都不脏

    ALLEN,结婚吧

    拿着钥匙不要再吸毒了

    钥匙在阳光下

    在栅栏旁

    在阳光下的窗台上

    金斯堡听妈妈的话了吗?反正他没结婚,最后和同性伴侣度过了余生,毒照例是要吸的。亲情对浪子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歌唱到这里,整个场子里已经青衫有泪,兴尽悲来了。一首《中国孩子》以后,老周的歌声终于在《送别》的调子里收尾。上百个观众却没挪半个步子,老周让助理拿来手机,调出一个语音操控的相机软件,兴致勃勃地拍了一组照片准备发微博,算是打卡下班,众人才纷纷散了,脑子里还响最后那句: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听老周的歌,有痛快、有寂寥,站在他面前直面他的琴声歌声,更有愁肠百结、有五内俱焚。听歌听出这种痛感才真算是过瘾的。否则就像他说的,如无痛的人流,随手挥挥衣袖,明天仿佛一切照旧。

    老周啊老周,你可让我思乡了,可是乡关何处呢?那些我躲藏过的洞穴早就易主,我吃过的叶子的树们也开了新鲜的花,好伙伴们在每个人自己的河里扑腾。我羡慕你,你虽看不见光,却有诗人的头脑、歌手的喉咙、天使的眼睛。我感觉得到,你现在生活在光明中、欢愉中、健康中。而且,你把我理想的生活给过了!在江湖浪荡,在世上云游,我手写我口,我琴奏我歌,不屑惺惺作态,也不必强打精神。

    老周啊老周,你的歌在耳边忠实陪伴六七年,我却无一物回报你,就写这一篇小记,算是便宜我一个决不公平的交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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