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阿吉

城西那边，覆盖着一片密林，林子围着墓地群，这是个皇家陵园，陵园里有一个守陵人，他叫阿吉。

阿吉是个老实人，憨厚勤奋，他把陵园治理的井井有条，里面从来不会出现有灌木和杂草。

他日日夜夜守在这里二十年有余，自从他的小女儿出生，他就被派遣到这里。刚刚得到这份差事时，左邻右舍都说他很幸运，能为皇家效力，日后必定荣光祖上。只有阿吉自己知道，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踏进陵园的那刻起，他再也没有回过家，吃的用的，皇宫不时会派人给他送过来。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他要日日夜夜的守在这里，他也知道为皇家做事的严重性，他每天都竭尽所能，把事情做到最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想家了，他来时带了鸽子，跟家人往来的书信都是通过它们来传递。每次收到书信，他都乐得咯咯直笑，信里写的没有什么好笑的内容，都是些生活的琐事，但是就算这样也能引来他满意的笑。最令他期待的还是当他妻子带着他儿子女儿来探望他的时候，每次知道他家人过来，他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这中间的距离，有一个月的车程。折返一次不知道要累垮多少匹马，但是在这漫长的等待时间里，他每天都是处于亢奋状态，他太期待一家团聚了！

相聚的日子都是短暂的。妻子提出不回去的想法。阿吉也多么希望，他们一家可以永远住在一起。可是，皇家发的口粮根本养不活他们一家人，穷山僻壤，开山耕地也是不可能的，这种地方岂可随便利用。每次分开，都是藕断丝连般，每次回首，都像是后会无期。

随着时间的流去，家人的探望次数也越来越淡了。每每收到家书，阿吉还是欣喜不已。当他把手上的活做完，他就把收集起来的书信全部拿出来，一张一张的念，好像对着一群观众演讲一般。

这样的日子最后还是被鸽子不再传信的事实打破。从那以后，阿吉仿佛与外面世界断了联系，他再也不知道森林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他多么渴望有一封书信，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闯进来，通过他的房门，到达他的手上。可是，从来没有。他等啊等啊，等呀等，青丝变成白发，青年直到迟暮。每当天边有大雁飞过，他都觉得它们是为他而来的，一阵欣喜之后，留给他的都是绝望的背影。

由于太久没有说话，阿吉发觉自己的说话能力在减退，有时候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慢慢的，他开始自言自语，他对着房子说话，对着树木说话，对着花草说话，对着天空说话。阿吉把一切都当做他的倾听者。阿吉觉得，任何东西都是他的亲人，他要把所有寂寥的心里话都跟它们说。他自己也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不丧失语言能力。

又是一年的秋天，阿吉把收割好的豆子摊在屋前的空地上晒，不久之后，地上的豆子就引来了很多小鸟，阿吉听到鸟叫声，出来一看，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晒豆子的空地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鸟，他们在啄食他的豆子！然而，阿吉并没有生气，反而有点欣喜，他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它们把豆子慢慢吃光。

第二天，阿吉继续把摘回来的豆子摊在空地上晒，不出所料，鸟儿不约而同地回来了。久而久之，鸟儿都习惯了这免费的午餐，阿吉也习惯了鸟儿带来的慰籍。阿吉太孤独了，眼前鸟儿带来的热闹他也认为是上天的恩赐。他想与它们靠近一点再近一点，他慢慢的猫着腰过去，不发出一点声响，唯恐惊动鸟群。最后，他离他们很近，就快接触到它们了，它们没有一点惊慌，反而跃起来在阿吉的身边转来转去，像簇拥着主人一样。阿吉开心极了，伸出双手，让它们栖在上面。

阿吉和鸟儿相处得很好，他负责提供食物，它们负责制造热闹气氛。鸟儿很活跃的在阿吉耳边欢唱，热闹而不嘈杂，清脆而不刺耳。阿吉知道，这是鸟的语言。无论刮风下雨，他们都朝夕相处。阿吉开始沉醉于这种生活中，从鸟声中醒来，在鸟声中睡去。阿吉把豆子撒在地上，鸟儿们伶俐的从房顶后窜了出来，围在阿吉身边翩翩起舞。对着阿吉婉转动听的叫着唱着喊着，像是道谢。阿吉认真的听着，学着声音回应它们。日复一日的，最后，奇迹般，阿吉竟然听懂了鸟的语言！它们居然真的能聊天了！

在鸟儿的带领下，阿吉走出了陵园，看到附近最美丽的湖，爬上了这里最高的山，这里还有多种多样的奇异野果。这么多年，他终于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生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喜悦。鸟儿围着他翩翩起舞。阿吉手舞足蹈地哼起歌来，他感觉自己就是个王子！

阿吉的生活从此斑斓十色，他每天做的事，看的景色都不是重复的。从林涧到山顶，从山的这一边到溪的那一头。他每天都跟随着鸟儿们去寻找有趣的事物。他活的更年轻了。

‘啪啪啪’一阵阵急促的拍打声把阿吉吵醒了。他战战兢兢，‘难道有熊？’阿吉心里想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可能早没人住了。’门外有人说了一句。阿吉听到想回他们一声，刚开口，就发现自己不会说那些话，他会的只有那些叽叽喳喳的鸟语。他不得不‘唔，唔’的咳嗽两声！

阿吉开门招待了来客，他们一行五人，身份，行动不明。他们都以为阿吉是哑巴，所以打着手语问有没有吃的。看到他们，阿吉心里是高兴的。他已经忘记他多久没有见过其他人了，以致于他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如果在早些年，阿吉必定跟他们促膝长谈，道古论今，没完没了，可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加上他对所谓的文明社会亦没了向往。

他们吃完了阿吉煮的玉米稀饭，并没有睡觉的意思。他们互相询问对方此行的目的，要去何方。阿吉突然遭遇了这群不速之客，自然也没有睡意。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隔着木板墙，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原来他们都是逃亡者，庄稼收成不好，到处闹饥荒，有人是与人结怨，负命在身而逃。王已经不顾百姓的死活了，鸿哀遍野。当他听到最后，他泪眼模糊了。“城关村饥荒闹得最凶，饿殍满地，又发生了瘟疫，村里大多数人都死了，我不敢回家，所以跑出来了。”他们中一个小年轻说道。阿吉默默地哽咽，他家正在城关村，他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阿吉一直熬到后半夜，悲痛的情绪一直折磨着他，无尽的疲倦把他沉沉的带入了梦境。他梦见了神，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放声大哭。用着另一种语言对神说：‘“神呀，解救我吧！”

神能听懂他的语言，对他说：“我只渡人，不可救人！”阿吉又说：“我怎样才能摆脱痛苦的生活，开心的过？”神说：“随心而动，做你所欲，爱你所爱，从心出发吧！”阿吉止住哭声，不再追问。他仿佛看到了花间的美好，林涧的和谐，溪水鸟声和瑟相鸣，竹林深处炊烟袅袅，众鸟簇拥，翩翩起舞。他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锋利的刀在他手腕划出了美丽的圆弧，鲜血就像终于被解锢一样，喷洒而出。

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竹叶从窗子探了进来，窗子半掩着，房门紧闭着。今天的早晨没有炊烟。百鸟从窗子蜂拥而入，床边站了黑压压一片。它们的叫声比唢呐还要响亮，更像一支合奏的亡灵序曲。只是，阿吉并没有随着它们的翩翩起舞而手舞足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