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Sam的四十岁生日，作为他抢先一步进入四十岁的朋友，写一篇关于四十岁的文章送给他：
四十岁生日所带来的压力，远不如三十岁。“三十而立”这句话如同梦魇，如同催债人，如同交卷铃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像必须要做成点什么，才有脸面坦然进入三十岁。但是四十岁时并不会如此，这时候你已经不再为难自己，甚至不再为焦虑所苦---不是说焦虑不复存在，只是你已经习惯了和它一起生活。你有一套对付它的办法，时灵时不灵；你见识过它最大的威力，你说：不过还好，还能再挺挺。
记得我母亲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曾经说过：“如今我终于明白成熟是什么意思了。”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他们那一代人始终生活在重压之下，极少听到他们能用如此轻松自如的口吻说点什么。她接着解释说，到了这样的年岁，她在工作里再也没有任何陌生的问题，再也没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难题，“闭着眼睛也不会做错”，毫无勉强，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这大概是四十岁带来的最大福利。无论你的想法和做法一开始有多少缺陷，但是经历了接近二十年的锤炼之后，迟早会进入圆熟的境界，终于开始感觉到一点从心所欲。不是因为你变聪明了，而是你遇见的困难足够多，你经历的失败足够多，你在无数次尝试之后，在无数种不可能中探测出了那些偶尔的可能，并且一次次从那些可能里往复穿梭，于是你年轻时雨点一般粗暴盲目的努力最终汇聚成流，在坚硬的现实表面上切割出河床来。
在这福利中也隐藏着一丝危机。圆熟意味着重复，重复意味着停顿。不知道有多少人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人生的关子阶段，从此往后落下的只有无关宏旨的细棋，一切都是为了安然的晚年生活做准备。要消弭一切意外，要远离一切变化，修直自己通往养老院的路。不是所有的河流都会向东入海，也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要横贯大陆，内流河同样也是河。
还有另外一种选择，Sam，正如你现在做的那样，继续向前奔流，向着不可知的前方，前往你从未抵达过的土地。不要继续做那些你已经太过熟稔的事情，不要重复做那些你有把握一定能做到的事情。忘记你曾经苦苦探索得来的经验，那些关于区分可能和不可能的技巧。当初是什么把你带到此时此地，那么就放手把自己交给她，让它带着你继续奔向未知的旅程。就像是回到最早，世界还隐藏在迷雾之中，万物都还尚未命名。
这一次世界不再像当初一样险恶，但是你也不能像二十年前一样飞奔。你会受到失眠的折磨，你会感觉到精力不济，你早晨按下电梯又要回去检查房门，你开会开到一半就会觉得心头烦恶，你开始强烈感觉到时间和预算总是不足，你发现每天一睁开眼睛全世界除了麻烦就只有麻烦，你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你不得不和自己逐步失去对生活的兴趣这一点对抗......Sam，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战役，漫长到其中任何一天看起来都永远不会结束，而且这一次胜利者不会有任何勋章，坚持作战本身就是对他最高的褒奖。
Sam，欢迎你来到四十岁的无勋章军团。无论过去你能做什么，人们已经不会再感到惊喜；无论你将来你想去做什么，人们也不会再抱有太多期待。这是一段漫长而又孤寂的时光，大多数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走在路上。什么时候你周围寂然无声又四顾茫茫，距离海风轻拂你的面庞就已经为期不远。
Sam，祝你四十岁生日快乐！
和菜头
2018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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