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芙和玛丽恩
多年以后,享誉世界的作家露西每次在她那间买下来的农庄中颇有农家气息的小木屋里,其中一面墙壁上看到那张照片时,她不会想到那张照片本该属于埃迪·奥哈尔,而埃迪差一点就成为这张照片主人的原因,就是因为玛丽恩。可能埃迪会一辈子爱着玛丽恩,在遇到露丝之前,他也的确这样认为,即使在毕业以后的那段时间,跟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能忘记,跟佩妮·皮尔斯女士——那个镶框店的女老板——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能突破他跟玛丽恩的六七个星期内做爱六十次的记录。
我们很难想象露丝每次在端详玛丽恩跟她两个宝贝儿子的两只脚出现在同一个相框里会是怎样的复杂心情,她很可能没有太多的爱,毕竟母亲在她四岁的时候就怀着对两个哥哥深切的悲痛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濒临破裂的家庭,但也很可能不会有太多的恨,特别是从埃迪口中知道玛丽恩的离开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害怕自己无法再给露西比两个儿子更多的爱,作者用近乎残酷的理性来描述这段感情,就像每次特德给埃迪,给露西讲述儿子的车祸经过一样,用第三人称。
对于特德来讲,玛丽恩的离开毫无征兆,即使事先知情的埃迪也感到十分震惊和不舍,毕竟他仍然深爱着玛丽恩,玛丽恩的决定不可改变,他只有在余生的时间里不断怀念和从行人的背影里寻找玛丽恩的影子,粉红羊绒开衫,这也是埃迪第一次从轮渡下来看到玛丽恩时,她身上穿的衣服,“在自己的余生中,埃迪·奥哈尔开始相信命运,毕竟,当他踏上海岸的那一刻,首先见到的就是等候中的玛丽恩。”。
可是在短短六七个礼拜的相处之后,玛丽恩带着对两个儿子的悲痛,和那一百多张本应挂在墙上的照片连同底片,很可能也带着对露西的愧疚,带着对特德的深入了解和同样深入的厌倦,也很可能带着对埃迪的一丝丝爱意,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和听闻里,之后在埃迪的余生,露丝的余生,都只能用回忆来提及玛丽恩这个人。对露西而言,玛丽恩只是一个存在于遥远记忆中的亲人,她有时候对玛丽恩的回忆很可能只是想弄清楚真相:自己到底是被抛弃?还是被玛丽恩心怀愧疚而过于沉重的负担导致她不堪负荷而离开?
从此以后,玛丽恩再也没有出现在这本书中人物们的生活里。
作者John Irving对玛丽恩的这种处理手法让我顿时就想到在另一本书,钱锺书先生《围城》里的唐晓芙。后来的评论家们似乎把这种手法叫做遁隐,John不是突发奇想,钱先生也并非首创,早在一些欧洲小说里就有名家用过这样的手法,可是使用的人比较少却是一个事实,一是大家习惯了传统小说中对各个人物都要有统一的交代,人物在故事的最后到底有怎样的结局,是大家关心的焦点之一,《红楼梦》据统计一共写了975人,也没令大家有这种感觉到遁隐的处理人物,原因就是大家对于故事叙述的习惯性思维,一个人没有听到他最后“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还是“最后坏人终于得到了惩处,好人在众人拍手称赞声中回到他的故乡”,诸如此类,而一个未交待结局的人物,就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故事,总是引人引颈翘盼,展望着无限可能。这种吊胃口的做法,是故事叙述者很少采用的一个原因,毕竟众怒难犯,读者的基本需求还是需要满足的。
而另外一方面,引用这种遁隐的手法来处理人物,让作者自己也会多少感到棘手,毕竟,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作为比较重要的一个人物,总会或多或少带动一些情节的起伏,如果就这样突然消失,接下来的故事怎么发展?接下来的情节怎么圆?这对作者的写作功力也是一个挑战,陈忠实在《白鹿原》里对小娥的处理,虽然是一个主要人物在故事尚发展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突然死去,但这个“死去”,毕竟也是一种交代了,而像玛丽恩这样,只带着一百多张相片,房子不要,车不要,钱也不要,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今后将怎样生活?她会不会改名换姓?她是怎样做到在余生都不被熟悉的这些人发现?她这样决绝地离开,对当下的生活到底有多大的厌倦,甚至憎恨?露西失去了母亲,这件事对她余生产生的影响,玛丽恩到底知不知道?玛丽恩到了露西长大成人,跟她昔日的小情人埃迪在一起的时候,她到底知不知道?知道了会作何感想?毕竟露西是一个驰誉世界的作家,她的一举一动不可能不会引起玛丽恩的注意——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毫不引人注意地偶尔忍不住出现在露西的生活里?只是为了偶尔投来关注的一道目光?
作者没有交代,我们也无从查问。
而我们看唐晓芙。
她的出场:
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便“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名叫唐晓芙。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得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
“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作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
这样的女孩子,对男人的杀伤力是毁天灭地级的。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连方鸿渐一见面,“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
杨绛先生也承认,“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今天看来,是可爱,惹人怜,但肯定并非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国色天香,不管怎样,这样的一个女孩令我们的主人公方鸿渐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
而在交往过程中的区别,玛丽恩和埃迪是干柴烈火式,这显然符合国外的国情,欧美人谈恋爱讲究激情欢唱,直接热烈,爱恨明确,玛丽恩和埃迪在短短六七个礼拜里就啪啪六十次,而且丝毫不掩饰,直接写在纸上给佩妮·皮尔斯女士讲,导致皮尔斯女士羡慕不已,立刻表示如果埃迪愿意,可以给他“提供一份工作”,多年以后,埃迪从学校毕业向她寻求一份工作时,皮尔斯女士立即让埃迪在没有找到合适住所的前提下,”暂时“在她家住一段时间,这样”暂时“就变成了长居久安,多年守寡的皮尔斯女士对小埃迪呵护有加包吃包住包啪啪,可埃迪还是没能忘记玛丽恩。
而方鸿渐对唐晓芙,也是采取了强烈攻势之后,对方却不温不火,不拒不迎,但方鸿渐仍不死心,“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这其中原因,我觉得很可能是因为唐晓芙本身就是一个比较保守谨慎的人,鉴于方鸿渐之前给她的印象,他为了给心爱的唐小姐一个好印象,在大家聚会的时候总免不了夸夸其谈以引起唐晓芙的注意,但以唐晓芙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这些夸大其词背后虚实掺杂,这就导致对方鸿渐这个人到底可靠度多多少少产生了那么一点怀疑,但毕竟,唐晓芙对方鸿渐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甚至可以说感情还是比一般朋友的程度还要深一些的。
另外一方面,很难说同样喜欢方鸿渐的孙柔嘉,不会在平时交往谈话的时候对唐晓芙透露什么,或者故意贬损其实内心赞扬,或者或多或少地表达一些这方面的意思,唐晓芙就不得不考虑自己周围的因素,虽然她也很可能喜欢方鸿渐,毕竟爱得不够深,是不是考虑自己会让贤?到了最后,她直接了当拒绝了方鸿渐的求婚,也不无这种考量的结果。
回过头来说两者,《围城》对唐晓芙的处理是毅然决然,彻底消失,一句唐小姐最后”到香港转重庆去了“就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再无只字片语的提及。
作者这样的处理,确实很可能是由于偏心。既然《围城》的主题是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让那么可爱惹人怜的唐晓芙冲进去还是逃出来?都不太合适,只有把她最后的去就留给读者们的无限想象更合适吧!
而John对玛丽恩显然要仁慈得多,玛丽恩虽然人走了,她的影子仍然或在人们心里,首先就是埃迪,埃迪在过去了那么多年之后仍然对玛丽恩念念不忘,甚至他对玛丽恩说的话,不会交往比自己小的女人,这一点都一直执行到最后,直到露西的出现才由女儿终结了埃迪对母亲的不是承诺的承诺。然后是露西,露西失去了母亲,这件事产生的阴影也很难说不对她写的作品产生影响,这种影响虽然露西口头上嘴硬,但实际上,在成长环境行程的性格过程中,在她思考问题的过程中,在她偶尔遇见一个索要她签名的老太太时,她反应出的一言一行,甚至她在跟埃迪久别之后第一次谈话时,埃迪对她说起母亲离开的想法,她内心的那种释怀也是无以言喻的,这就说明,露西是在乎听到玛丽恩的消息——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而特德,在对待玛丽恩离开这件事上的行径显然要恶劣许多,首先他编造了玛丽恩离开的借口,哄骗露西长达二十六年,直到露西三十岁跟埃迪第一次谈话才了解了真相,其次由于玛丽恩的离开,埃迪自然要丢掉工作,这无可厚非,但特德在对待埃迪,在对露西提起埃迪时,总不会是事实的真相。虽然他的心是出于对露西的爱护和保护,到露西已经三十岁长大成人以后仍然隐瞒,似乎就有点私心的成分了。
其实,玛丽恩抛家弃子,不管怎样的原因都难逃其咎;而特德独自承担了对露西的抚养也是很不容易的,养大一个小孩所要付出的那种艰辛——虽然大部分时间露西的生活起居都是由爱德华多和肯奇塔夫妇照顾,特德不用操太多心——但特德最露西的爱是无可置疑的,而作者在对待这两个人的态度上,至少从文字上,截然相反,这里我觉得不代表批判,不代表道德上的谴责,这是表达了作者的好恶:我们对玛丽恩应该多一些宽容和理解,对特德应该多一些男人在责任感方面的叮嘱,如此而已。
总的看来,同样一个遁隐手法在小说中的运用,钱先生和John作了不同的取舍,量体裁衣,十分贴切。
—Dec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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