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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在骨不在皮,美文在神不在型

美人在骨不在皮,美文在神不在型

作者: 阆苑凡人 | 来源:发表于2019-05-08 08:23 被阅读0次

    ---------张爱玲《金锁记》鉴赏

    提起张爱玲女士和她的文字,都是骨子里透出的优雅和高级。明明写的是上海旧弄堂里的饮食男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级感,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食,也要食绛珠草上的甘露呢。

    她的文风后人很多在模仿,我记得曾经看过很多作者写过的文章,开头模仿沉香屑的写法:点一炉沉香,我来为你讲个故事吧……然而,我们只猜中了开头,却看不到结尾,作者们匆匆忙忙写起了自己的故事,让本应燃着沉香喝着六安瓜片听娓娓故事的听众听起了京东大鼓……

    她的文章几乎无人能模仿,仿了痕迹又太重,只一句就能看出是张爱玲式的写法。她的小说大部分是短篇和中篇,长篇甚少,然而却篇篇是传世经典。而如今的小说作者动辄二十万字打底儿……用我们本堂课学到的知识分析张女士的文字,绝对是去清单,重密度,隐喻,原型皆在其中的典范,随便拿一篇就是。     

    小时候看过《金锁记》,却不明所以,连为什么叫《金锁记》都悟不透,之后很多年再看,因为阅历,才会恍然大悟。她的文字几乎是点到为止,从未剖析到见骨见肉,却又让人不胜唏嘘,绝对的耐看和抓心。那我们就从她的“用最短的文字给你最悠远的回味”来欣赏这部中篇小说吧。

    文章开篇写月亮,整个文章的底色就如月色一样,虽然有光却是灰暗的。两个下人私下里的闲话,道出了二少奶奶曹七巧的身份——麻油店家的女儿。曹七巧的身份有多低,多被人看不起?只从小双的一句话“她也配!”(凤箫问小双是否是曹七巧的陪嫁),本就是下人,被误认是陪嫁都觉得跌了身份。这是不可逾越的封建阶层和不能融入的门第。

    “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给了她正房的名分,只为了她能死心塌地的伺候二爷,仿佛女人有了名分就可以为夫卖命,名分是她心甘情愿戴上的第一重枷锁。

    然而,女人都是需要爱情的。曹七巧爱季泽,被季泽虚与委蛇的拒绝后痛苦的反应: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曹七巧有了“身份”,却抵挡不住“情欲”,因季泽的拒绝而颤动的双唇可以看出她的伤心和绝望,她对自己的丈夫到底什么感想呢?后文有一句,“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她的丈夫如尸体一样毫无生气,然而为了那第一重的枷锁,她又甘愿的套上第二层枷。

    与季泽的露水情缘也是点到为止,一个只是玩,一个却想当真,然而,美丽不可方物的曹七巧,命运从开篇就不会是好的:“她耳朵上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被金钉子钉住的曹七巧,生生的扯着肉身,痛苦的活在姜家的门户里。直到熬到分了家,季泽再来甜言蜜语的欺骗,十年了,而“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那种心情仿佛得了爱神的恩宠。“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情欲,终究输给了她用一生守护的“金钱的欲望”。

    除了能用声音杀人的曹七巧是生动的,其他所有人都是寂寂无声的。而曹七巧的厉害或者可怕之处就在于,她不是单纯的疯子似的装疯卖傻,而是诛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杀人于无形。文中很多次出现“她平扁而尖利的声音像剃刀片,割得四周都是疼的”,长白开始流连花街柳巷,曹七巧便给他取了一方妻,却是为了留住儿子。然而,她对儿媳妇儿是极度不满的“还说呢,你这新嫂子,嘴唇切吧切吧能有一大碟子”,不断深挖儿子与儿媳的私密,公之于众,寿芝死了,再来个绢儿,也死了,她的“半个情人”长白也死了心,不再娶妻。

    而长安呢,终于成了短暂的漏网之鱼,她恋爱了,为了赴约刻意的打扮刻意的矜持,“悄悄掩进了房间,怯怯地褪去了苹果绿鸵鸟毛斗篷,低头端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两分钟轻轻啃去了十分之一,缓缓咀嚼着。她是为了被看而来的。”少女怀春,几句描写是她对童世舫满心满眼的中意。

    与童世舫约会,“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回电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静静的不说话,无论周围多少人,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回廊——走不完的寂寂回廊”寥寥几句是恋爱中的男女,我在意你,我感受到你。然而,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也暗示了两个人的爱恋是悄无声息、有始无终的。

    警醒的曹七巧怎么能让长安如此好过?她尖利着声音的叫嚷,让长安“如遭雷击,恋爱中的忐忑,她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早就有点受不了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过去了,现在他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节了”文中不直接说长安为了恋爱多么辛苦的戒烟,却能让人感觉到她是多么的看重这份爱恋,多么想变得美好去匹配童世舫。

    曹七巧诛了长安的心,长安主动退了婚,“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她深知这段感情没了希望,却还想做番挣扎,又无能为力。

    在宴请童世舫时,曹七巧轻拿轻放的几个字“她(长安)再抽两筒就下来”,这是童世舫的底线,诛不了长安的心,她可以诛童世舫的心。“他的旧式的好妻子,理所应当的大家闺秀,抽着鸦片”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恋爱后的长安,张爱玲对她的描述都是被爱裹着的纯粹的小姑娘,然而,母亲的一句话让她看到了自己的无望,那不堪的尾巴是注定的了。她的犹豫、迟疑、希冀、死心,皆在这走走停停的反复里。

    “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旗袍上的雏菊,还是彰显着她的希冀,柔和的脸却道出了她的死心。童世舫一句“姜小姐”,两个人从亲密恋人到彼此陌路。

    然而,这段爱恋在长安心里还是圣洁的美好“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不过张爱玲还是愿意给我们希望,“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她选用了吊袜带这个轻浮轻佻又私密的东西,给了我们希望:长安又遇到了一个男人;又毁了我们的希望:长安变得低俗。不过这一切都是谣言,幸好是谣言,可惜只是谣言……

    《金锁记》不过三万字左右,却是部不能错过任何一句的精美小说。曹七巧披挂着一层又一层枷锁,沉重痛苦却又甘之如饴的活着。泰戈尔有句诗:鸟儿的翅膀坠上了黄金,又怎么自由翱翔。若曹七巧是只美丽的鸟,她的金锁不是锁在翅膀上,而是锁在了精神上,直到死还念着金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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