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过当时

事不过当时，这是奶奶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

奶奶是文盲，从没接触过书本，口齿也并不伶俐，一辈子做的事多，说的话少，我从没听过她讲什么大道理。但，有时候，我能听到这句话从她口里冒出来。

她的小儿子在外跟人争斗，吃了亏，事后仍忿忿不平，某天吃饭时扬言要把对方怎么怎么地。这时奶奶放下筷子淡淡说一句：“事不过当时，过都过了还讲枯狠有么用？”

女儿回娘家，言及婆家的条件是如何的困苦，极力形容婆家乡下房屋的破败及生活的不便，说“在那里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奶奶听了，说：“事不过当时，当时（指未嫁时）你就晓得他屋里的条件，当时囊么不说？自作自受，该你受罪！”

当时，——我过了若干年后才咀嚼到这两字的滋味。

我们活着，本来就是一件正当时的事。花在春天开秋天谢，雪在冬天下春天化——一切事情都是在特定的时间内发生的。过了某个点，你没参与进来，时间的门便把你关闭在那件事之外。从此山高月小，渐行渐远，连谈论它都显得没有了意义。

好友之间发生龃龉，负气之时，一段时间内互不理睬。这时若有一方肯放下姿态，主动跟对方说话，两人马上可以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可是，两人都这么憋着，都在等对方主动。等着等着，最后气早消了，甚至连为什么斗气也忘了，但情也冷了，过后再去道个歉或说点什么倒显得多余，从此便真的就成了没有干系的人。

这种事在男女之间尤其常见。

我的好基友肖同学常常在酒后谈论一件往事：大学同学某君，沉着稳重，仪表堂堂，心气颇高，一般女生难入他法眼，唯独对班上的同乡某某有意。某年寒假，他邀请某某一同结伴回老家。这是一个美好的信号，其中隐含的信息大家都懂。某某很意外，可能没做好心理准备，也可能有其他顾虑，没有马上答应。于是，某君就买了张火车票独自走了。

回到老家后，某某后悔了，让她爸爸专门去某君家捎话，说愿意和某君春节后一起回学校。某君原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正处在心高气傲的年纪，一口回绝。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以后两人咫尺天涯，再也没有靠近过了。大学毕业，某君考入某某厅做公务员，前途无量，经同事介绍，在公务员系统找了一个老婆，日子过得美满而没有波澜。某某则回了老家（抑或外地），从此两人山水远隔，再无交集。

肖同学每次谈起这件事，都唏嘘不已：某君这个人你知道，太傲了，就这样再也不跟某某联系了。多般配的两个人啊，差一点就是一家人了。

我每次都默默地听肖同学在酒后讲这桩往事，这里面可供咀嚼的东西太多了。男女主角都是我大学的同学，某君跟我们一直都有联系。我知道一向沉着稳重的某君，只有在和我们老同学喝酒后才会稍稍敞开心扉。当我们在酒酣耳热之时，夸奖他老婆时，他会变得有些狂躁，某次居然说出“你们都有爱情，我那就是结个婚”之类的话来。

肖同学之所以唏嘘，到现在还放不下这件事，也多半是因为某君“我那就是结个婚”的失落感。

只是，事不过当时。过了当时，谁都没办法了。茶道里有一句话叫“一得永得”，不妨照此仿一句：男女之间，过了当时，便是“一隔永隔”了。

顺便说一下，好基友肖同学为什么能和我成为好基友？他是深深懂得“事不过当时”的人。

去年我家里遭遇变故，经济上受到沉重打击，几乎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的状态了。肖同学家里当时正在装修房子，他儿子也要到广州动个手术，得知我的事后，他就说了一句：“等我儿子动了手术，剩下的钱全给你！”等他儿子动了手术，一家人还在回汉的动车上，他就打电话向我“汇报”手术花费多少，迫不及待给我转账。

等到其他一些老友闻讯后，表示要借钱我时，已过了当时。好意心领，一一婉拒。

从这点上看，我跟某君可以算是同类人。

事不过当时。奶奶去世后，我常常回味这句话，年纪越大，越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冷暖与人情。

李后主

记于九月三十日，晚

事不过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