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往东走三十里,是一片无边的沼泽。被日光蒸腾起的泛着幽暗蓝光的沼气,野兽与植物的尸体散发出的腐败死亡的气息,诉说着这里自洪荒以来的人迹罕至。距岸边不远处一副巨大的骨骸孤独地刺破浑浊的水面(它的旁边躺倒着一棵巨树,是在一个暴雨的夜晚被一道闪电拦腰劈断). 人们说那是一只巨龙的前爪,在身体沉没的最后一刻企图抓住天空。
从这里往西走三十里,是一片无尽的森林。在穿过层层枝叶织成的分隔天空与暗穴的密网的晨曦之中,在掩盖了无数虫蛰虺蛇巢穴的落叶与苔藓之上,游荡着远古的巨兽与不安的亡灵。曾经的一支由老人组成的探险队试图穿过它抵达一处可以安享晚年的归宿。他们不顾载重的四轮车深陷在落叶与淤泥的陷阱之中,不顾指引方向的星辰被虬结的树枝与昏睡的巨蟒所遮挡,在森林里徒然地行走了三个月零六天后,被阴湿的寒冷、噬骨的饥饿以及对无尽的恐惧所击溃,在一声叹息后把疲惫的身躯埋葬在了彼处。而另外一支探险队—被后人称为“建城者”的这批— 往东走了三十里来到了巨大沼泽的前面,并没有试图穿过它而是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们从原路返回,在与父辈分道扬镳的这里,建起了一座城市。 一条连接南北的大道贯穿它,北边它直达帝国的心脏,那里孜孜不倦的官吏在维系着帝国的命脉;南边它通向帝国最繁忙的港口,富可敌国的商人坐在纯金打造的椅子上遥望大海。 如果一个旅人在一个九月的黄昏到来,在纷繁的桂花芬芳中 — 这些桂花树是建城者的后人们为了抚慰在大道上游荡的亡灵而种下的。这些灵魂曾属于在深山里腐烂的老人们, 它们一次次地回到这个他们做出错误决定的地点,徒然地希望能重新开始他们的命运 — 走进这座城市,敲开一扇掩盖着温暖烛光的门,乞求好客的主人能够让这副疲惫的身躯安息一宿。主人指向城市中央那座被月桂树掩映着的金碧辉煌的宅邸,“在那里,所有的请求都能得到最满意的答复。”
这座因一场持续了七十三天的狂欢宴而举世闻名的宅邸,如今安详宁静地沐浴在绸缎似的月光中。一声清脆的敲门声唤醒了那扇镶嵌着翡翠与铜钉的大门,一位面容沉静的老者出现在了门前,笔直考究的西装的下领处用金丝织就了一条月桂枝的图案。 “欢迎您,由命运指引而来的客人”,老者微笑着引领疲惫的旅人走进宅邸,穿过门厅与花园,在繁复的走廊与树荫之间穿梭。旅人紧紧跟随,提防着迷失在这巨大的迷宫中。老者把他带到花园中央的一座被棕榈环绕的椭圆形泳池旁,月光下它像一块通透的蓝绿翡翠。老人建议他可以在这里洗掉身上的风尘,并告诉他在路的尽头还有一桌丰盛的晚宴等待着填满他空虚的肚囊。刹那间, 旅人被风沙、饥饿与严寒酷暑所打磨出的坚韧被温柔地瓦解掉了,被宅邸主人的奢华与好客感动得热泪盈眶,脱掉了衣服,赤裸地投入到了这池荡漾的蓝绿之中,棕榈叶的哗哗声中,昆虫的吟唱声中,醉人的桂花香中;他觉得自己浮上了天空,呼吸之间竟闻到一丝撩人的酒香。然而老者并没有告诉他,这一丝酒香来自那久远的七十三天狂欢宴,那个时候,灌满这座泳池的是从法国运来的葡萄酒。
这位旅人在这座宅邸里住了二十一天。在他意识到只要再多一天就将完全丧失离开的勇气时,他打点好了行囊,向这位为他提供了一切奢华便利的老者辞行。他鞠躬致谢,却被轻巧地躲开。
“我只是这里的管家。但我会将你的谢意转告这里真正的主人,有史以来最慷慨的善人。他的名字叫阿弗伦索。”
旅人大为惊讶,“为什么这二十一天以来,无论是在花园、泳池还是餐厅里我都跟这位主人无缘一见?”
然而管家早已在那场狂欢盛宴之前准备好了答案,
“他太胖了。”
是的,当阿弗伦索被迫从他的豪宅里搬出来而不得不敲掉他房间的一整面墙壁并动用十五名精壮的仆人来抬起他巨大臃肿的身躯时,许多人已经忘掉了他白手起家时枯瘦萧索的模样。
那个时候这座城市还是一派混乱与肮脏的景象。随意搭建的房屋像肿瘤一样在城市里扩张,蚕食所剩无几的公共空间,迫使笔直的大路改道——它像肠子一样在楼与楼之间蜿蜒盘旋,在墙与墙间化身为侧身才能通过的胡同,在悬阁之下又变成连八岁儿童也需要弯腰通过的甬道,而最后终将会被一幢当街而建的房屋拦腰截断——如果你要从城市的西北角到达东北角,你需要穿过五户人家的厨房,三户人家的屋顶,在不见天日的甬道中行走半个小时,最终敲响一户卧室的门,乞求男女主人能否先暂停他们热烈的交欢,以容许这位可怜的人通过,免除他再绕这个城市半个圈的悲惨命运。 那些由碎瓦、塑料板、报纸和饲料口袋组成的屋顶,隔绝了天空,使屋顶下的人终日不见阳光。路上的泥泞始终没有干的一天,人们出门前一定要备好齐膝的雨靴,所幸的是即使下雨天他们也不用随身携带雨伞。然而在城市的西南角,一种可喜的规整正初露端倪,披着白色石灰的砖房正在替代木屋,宽阔干燥的石板路正在笔直挺进,然而却在接近城市中心的时候戛然而止,正如主导这一历史性改革的市长戛然而止的命运一样——他被政变者枪决后的尸体正悬挂在他自己力排众议后修建的人民广场上,随风摇摆。当小阿弗伦萨还在为未来苦苦挣扎的时候,每一个落日黄昏,他都要穿着破碎的衣裳,赤脚穿过斑驳凋零的城市,踏着软化温润的泥泞,在小孩的哭叫声中,男女的谩骂声中,油锅的滋滋声中,来到空无一人的广场上,默默的陪着这个死去的男人,直到夕阳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下不见了。
当阿佛伦索准备离开广场,走回卡塞蒂诺老人住所的时候,星辰已经升起来了。它们遥遥在上,对驱散夜的黑暗毫无兴趣;直到广场西边的电灯开始加入,发出同样稳定但明亮得多的光亮时,阿佛伦索才能依稀辨认出房屋的轮廓和道路的方向。但他没有立即上路,而是停下来企图在由电灯与星辰连成的银河之中找到曾经属于他的那一颗。几年前,当电灯的发明首次引入这座城市,第一颗电灯泡是在阿佛伦索家的客厅里被点亮的。那时应邀参观的人们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一位满头白发的诗人在听了关于电灯运作原理的报告后,想要凑近仔细观察,但却被耀眼灯光刺出了眼泪;他转向阿佛伦索的父亲,动情的说,“这不可能是人力能够创造的,它一定来自天上的星辰”。 "而孩子你", 他俯身看向小阿佛伦索,"以后将在星辰的围绕下长大啦。”
但小阿弗伦索没有走进星辰之间,而是投进了广场东边那重重黑影之中。那里不再是电灯的势力范围,取而代之的是倾斜的木屋里跳动的煤油灯火苗,透过未刨光的木板隔墙间的缝隙,把昏黄刺鼻的光投到逼仄脏乱的小道上。阿弗伦索在迷宫一样的小道上摸索前进,凭着敏锐的直觉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回家的方向--多年以后他也凭着同样的直觉成功躲开事业中密布的暗礁建立起他的商业帝国。起初,当他穿过散落着各种生活垃圾, 流淌着恶臭泔水的穷人小径时,会受到流浪狗的攻击,使他不得不随身携带一根齐腰长的木棍一路搏杀着前进,即使如此,他的小腿上还是留下了四处永久的齿印。但后来,这些流脓生疮的恶狗在这个孤独的身影中竟读出了与它们自己相似的命运,开始护送他走过最黑暗的路程,直到卡塞蒂诺的木屋出现在视线中,那里,老人为他准备了粗糙但足以果腹的晚餐,耐心地等待着他回来。但阿弗伦索似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当不需要在恶狗中厮杀出一条血路后,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过去的回忆中,他要尽一切的力量阻止过去的星辰在记忆里落下。
一天晚上,阿弗伦索照旧穿过漆黑的甬道,他的双脚机械地前进,他的思绪飞到了几年以前。 突然一只手把他拽进了路旁的隐蔽胡同,他正要惊呼,另一只手迅速地撩起他的衣襟,滑过他粗糙干瘪的肚皮,钻进了他宽松的裤裆。他感受到了一只女人的手正握着他。于是惊呼被咽了下去,全身的力量急急地往下坠,坠到男根之处,又开始往外猛烈的膨胀。阿弗伦蒂想要喘息,想在沉没前抓住最后一丝清明来弄清楚现在的处境。但那只握紧他的手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那是一只灵巧的手,正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而另一只手则正熟练地帮他脱去衣裳。阿弗伦索感到最后一丝力量已被抽离,他往后倒去,感到一对柔软厚实的乳房接住了他。刹那间,他隐藏的记忆被剥开了,他想起曾经出入他家的贵妇人,她们被紧身衣裹得突兀得翘起的乳房,无数个不眠的夜里,他都忍受着想要打开它们一探究竟的煎熬。而如今它就在他的身后,紧紧地贴着他汗水淋漓的背脊,不安的颤抖。他向后伸出一探究竟的手,沿着女人光滑紧致的大腿一路向上,却到达了一处和他自己一样不安一样火热一样湿漉漉的地方。他顿时明白,这个女人早已赤裸了全身来等待他。这个想法让溺水者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在完全沉没的一刻,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这个念头向他保证,这汹涌的潮水终将把他送至彼岸。
随后,在那个逼仄潮湿的空间里所发生的事情——阿弗伦索如何被引导着找到前进的方向,如何仗着长枪挺进,像一个轻骑兵,他的手埋在女人浓密的头发里,如何随着女人的身体前后摆动,而女人向后仰起头,她的嘴如何准确的找到他耳朵的位置,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向他低声传授那些爱的秘诀,力量、方向与节奏的神奇组合—— 在阿弗伦索空白的大脑里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并在之后不远的一个无梦的夜里,被遗忘殆尽,但是当时潮湿沉重的黑暗,像磨盘一样绞着他心脏的紧张感却永远的留在了记忆里,以及当轻骑兵刺出最后一枪时,女人突然痉挛着身体从嘴里吐出的名字:
“埃蒂诺”
这个名字属于悬挂在人民广场上的那具尸体,阿弗伦索的父亲。
事毕,女人站起身,把凌乱的头发拢到身后,在黑暗中伫立了会儿后,把那个晕眩、震惊与咸湿的夜晚独自留给了阿弗伦索。
“忘了吧”,她说。
当疲惫的阿弗伦索最终抵达住所时,为他准备的晚餐已经着凉了,粘稠的地瓜粥上蒙上了苦涩的米浆皮,而卡塞蒂诺老人依然站在昏暗的门前等候。阿弗伦索小心的走过,想要努力地藏起他疲惫颤抖的双腿和欢欣鼓舞的心脏。“我迷路了”,他解释说。但卡塞蒂诺,这位曾与埃蒂诺将军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识破了无数次敌人暗杀,又将在十几年后以同样锐利的眼光为阿弗伦索掌管他硕大庄园的老人,早已看穿了他的伪装。老人笑着说,“可是你在女人的大腿间找到了方向。”
这句话引起了两人的大笑。老人灰白的头发在昏蒙的灯光中颤动,而阿弗伦索则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中,他们意识到自从阿弗伦索的父亲以叛国罪被绞死在了人民广场而他们被迫从西边的宅子搬到这个小棚屋后,一年已经过去了,却是第一次在这里听到彼此的笑声。于是这个晚上,一些坚硬的东西被瓦解了,阿弗伦弗在老人面前恸哭,而老人看着面前这个哭泣的少年,他早已把他当作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心想是时候给他一个未来了。“我可以为你谋一份马车夫的工作”他说,“这样你还有机会回去” 但此时,那个痉挛的女人的声音在阿弗伦索的耳边响起。他拒绝了。“我令愿留在这里倒泔水”,他说。因为那个声音告诉他,在这个贫穷肮脏的地方,他还披着他父亲的荣光。
倒泔水这个职业是同埃蒂诺的改革一起到来的,以前人们习惯将生活的余渣倒在他们顺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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