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四年前,我曾在尼日利亚北部城市卡诺短暂工作过几个月。
沪漂两年后,我选择回到原点,辞了外企工作,回到非洲,来到南部小国纳米比亚。
一年后,我又离开,飞往东南亚的曼谷,在那里上班的几个月,脑海里却始终循环播放南部非洲小城的一切。
于是,我又回到纳米比亚:这一次,心甘情愿地做一个非洲漂。
小城故事多,这里季节气候颠倒,黑白肤色混居,即使温和安逸也难阻挡赤子之心和不甘平庸。
我聆听这里的故事,试着用文字描摹那些可爱的灵魂。
文 | 大胖子
温得和克,2018年7月3日
/ 1.鼹鼠先生 /
与亨德里克爷爷的见面并不意外。在纳米比亚,他名气响当当,特别是在中国人的圈子里。
有一次,恰逢同事即将回国休假,他说跟我去卖皮画的那老先生家里吧,我要买几幅带回中国。
我兴致勃勃地跟着去了,那是我和亨德里克的第一次见面。
他的工作室就在自己的居所,走进去,满墙的皮烙画透出温柔怀旧的棕黄光晕,把堆满皮料和纸张的房间渲染地如同温暖的洞穴。画里多半描摹的是非洲的野生动物,尤以“非洲五兽”居多,神情和姿态都栩栩如生(非洲五兽,即狮子、非洲象、非洲水牛、豹子和犀牛)。
正眼花缭乱不知该选哪幅的时候,老先生好像长居于洞穴里的鼹鼠静悄悄地走了进来。不知为何,初见他,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鼹鼠先生,软软的,笑眯眯的,一脸被生活眷顾的慈祥模样。
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挑好画,问价钱,付钱,老先生帮我们包装好以便于携带上飞机。他动作很利索,话并不多,多半都是微笑看着我们。
直到,我们询问勾画大象的皮画貌似没有几幅了,以后什么时候会有的时候,老先生顿时脸涨得通红,牙齿摩擦着下唇,发出嘶嘶的声音,似乎极力想吐出几个字却十分困难。我俩十分震惊,终于,在经过了几十秒的努力后,亨德里克跟我们说,这段时间客人很多,大象的画很受欢迎,可以过两周再来,因为他需要时间来创作。
那一刻,我才了解到,老先生原来有口吃言语障碍。
但他并不以为意,仍然坚持着把话说完。我是第一次和口吃的人讲话,莫名地觉得内疚,好像等待的那几十秒仿佛有几个世纪那样长。
/ 2. 偶遇威廉 /
未曾想过,一年后的今天,我会再次来到他的工作室和他面对面站着聊天。
过去的几个月,我从纳米比亚到泰国再选择回到这里,从随波逐流到开始自我思索,渐渐发现纳米比亚这个地方有太多的人和事可以发掘和分享。当思考可以采访谁的时候,我恰好遇到了亨德里克先生的儿子威廉。
威廉是温得和克的著名摄影师,为纳米比亚很多著名人物拍过肖像,包括为纳米比亚钻石委员会拍过大幅广告。当我得知他的父亲就是亨德里克时,简直兴奋地要跳起来!
图为威廉拍摄的钻石广告“我想采访你的父亲,你可以帮我安排吗?”
“当然,他应该会很乐意被采访。”威廉微笑着,和我一样激动的同时也轻微口吃起来。他告诉我,关于具体采访安排,会让他妹妹克里斯汀来联络我。
同亨德里克一样,威廉也长着一张天真好奇的脸孔期待的同时,我不禁开始隐隐担心:采访的时候,亨德里克先生会不会因为口吃而有所抗拒呢。
可能是威廉太忙,或者是克里斯汀忘记了。等了一周,我并没接到克里斯汀的电话。急躁性子如我,立马拨通了亨德里克工作室的电话。
本料想着会是威廉或者克里斯汀接听,没曾想居然是亨德里克老先生本尊接听的。得知我的采访请求,他立马爽快地答应了。我担心的口吃在电话里也了无踪影,悬起的心放下了一些。
/ 3. 待客之道 /
按照约定,周六的下午两点,我来到老先生的居所,这是在半山上的房子,带着郁郁葱葱的前院,围墙刷成浅粉色,门牌上是甜甜的一句话:亨德里克和安妮特在这里生活,有汗水也有甜蜜。
亨德里克先生的家&工作室院门大敞,我摁了门铃,亨德里克出现在山坡上对我招手。
还没在工作室里坐定,就来了两位中国客人,是要来取预定的几幅画的。其中有一幅尺寸很大,需要用厚纸壳包装起来手提上飞机。考虑到我还在等,亨德里克先生望了望我,对他的中国客人面露难色,情急之下迟迟说不出话来。猜测到他的意思,我忙说自己今天周六我并没有其他的安排,我可以等他。老先生马上拿来了宣传册,并招呼我坐到工作室里的躺椅上,说可以先看看册子,他稍后就来。
细心地用硬纸壳将画包裹起来,又用结实的尼龙绳做了个提手,亨德里克对待自己的客人绝不怠慢。当客人提出希望一起合个影时,他十分配合,前前后后照了好几张。
终于,忙完送走客人,老先生走到我跟前,说咱们可以开始啦。
我赶紧站起来,说您坐吧。他笑着摆摆手说,我都是一直站着工作的。的确,环顾工作室,除了一张躺椅和一把高脚凳,他的工作台前并没有椅子。
那我也站着。那我们站着聊吧。
所以,这场谈话是站着进行的。
/ 4. 人生速写 /
亨德里克爷爷的人生很简单,非洲的野生动物、皮烙画、家人和朋友,以及持续和口吃和平相处。
他出生在南非的一个贫民白人家庭,父亲是猎人兼给农场打水井,一家人总是从一个农场迁徙到另一个农场,过着游牧的生活。南非同纳米比亚一样,有大片的稀树草原,无数的野生动物无忧无虑地在那里生活着。草原,是可爱动物们的乐土,也是年幼的亨德里克的快乐岛。他成天与动物们待在一起,并开始用铁丝在木块上勾画这些生灵们的美丽身姿。
从出生以来,他就患有口吃,虽然口齿不太伶俐,但那双纯真清澈的眼睛却好像能说话。无需多言,你可以在那对瞳孔里读到真诚与善意。
我相信,在孩童时代亨德里克就是用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草原上的狮子和羚羊。
在他六岁的时候,考虑到孩子们要上学,他的父母便将家安在了鲸湾Walvis Bay(鲸湾是纳米比亚的重要港口城市,纳米比亚1990年才获得独立,之前隶属于南非)。虽然自此生活在了城市,他仍然逮住一切机会去附近的纳米布沙漠里野营,和沙地里的动物们在一起。
后来,他去南非读了大学,学的是自己最喜欢的建筑设计,他的世界似乎进行地还挺顺利,直到大四时当他得知考试的形式将从笔试改为口试的那一刻。考虑到他的言语障碍,导师建议他不要再继续学业。
建筑的美梦,刹那幻灭。
口吃是心中无法打开的结,比起无力地抗争或许默默接受是最好的选择。他回到丛林并一待就是数年。
草原和动物,自始至终是他可以信赖和安放灵魂的地方。
/ 5. 画出我人生! /
在那几年,他开始想着如何维持生计,看着自己的双手,想出了画画赚钱的点子,要画就画最喜欢的动物吧!一开始,他在苹果桉一类的木头上作画,但木头质地坚硬,纹理也不平整,到刻画细节的地方十分困难,于是他转为在皮革上作画。由于皮革较为柔软,容易穿透,他自此便一直选用植鞣革,用削尖的焊铁做笔来画画。
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在慢慢摸索,一点一点,从无到有。
他并非一夜成名。创业初期,他总是走家串户,四处兜售自己的作品。慢慢地,人们开始欣赏并纷纷来购买这样充满非洲风情的装饰艺术品。在他的画作里,你看到最多的是那些自由的动物们,开阔的稀树草原和在丛林里过着狩猎采集原始生活的布须曼人,且都是使用极为现实主义风格的笔触创作而成。他喜欢这些元素,因为这些都是他从小就一直接触的,是这片土地上最让人心醉神迷的地方。
工作室墙上挂满了各种非洲动物的皮烙画等到后来渐渐小有名气,有客人要求他制作人像的皮烙画。人像画与其他主题的画作不同,对细节特别是眼神的刻画要求非常高,这使得他在一幅人像作品上需耗费数十个小时。然而,当客人来取画的时候他收到的往往是不满意甚至拒绝购买的无理回应。
在工作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当地布尔人家庭的肖像画(南非的荷兰白人后裔),从画面上看,这幅肖像画勾勒得十分细致,甚至人物的毛发和眼睛都栩栩如生。据说,当时客人收到这幅画时很生气,认为根本没有画出他们一家子的神韵。
“是觉得你呈现的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好看吗?”,我问亨德里克。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满意,也许是当时他们没有足够的钱来买画了。我付出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在这些画上,最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之后,对画人像的要求我都很谨慎。”亨德里克的脸上透出几丝无奈。
工作室地面上为亨德里克使用的皮革/ 6. 热情?责任? /
亨德里克已经专心从事皮烙画四十年。这四十多年的每一天,不论工作日还是周末,他都是八点准时来到工作室,站着工作到下午五点。吃过晚饭处理了一些其他杂事以后,他继续从八点开始工作,一直到晚上十一点。
这样持之以恒的创作,让他的技艺越发成熟和精进,在使用焊铁的时候,他能准确把握下笔的力度和走向,使呈现的画作细节更为丰富,整体动态更为迷人。
在我这一代年轻人看来,用一辈子投入到一件事情简直是不可思议。是对艺术的那份热爱让他坚持下去的吗?显然,我过分天真了。
“我的个性如此,我总是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忙碌起来。皮烙画,更确切地来说,是我谋生的手段。热情,你说那份热情?当然,皮烙画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热情。”亨德里克是个真诚朴素的人,显然他并不想把自己包装成一个立于神坛不同于常人的艺术家。
他告诉我大部分时间皮烙画都供不应求。说着,他拿给我看驻纳米比亚中国大使给他下的“非洲五兽”订单,笑着说他还在制作当中,最近时间太紧。
已近古稀的年纪,仍然让自己处于高负荷工作的状态,我猜亨德里克是那种不会对别人说不的人?大多艺术家到了他这个年纪,不都是功成身退,开始颐养天年,把创作当成生活的调剂吗?
没想到亨德里克却说,他很感激现在有这么多订单,特别是这几年他80%的订单都来自中国客人。一年中总有那么三四个月,订单量十分低迷,每当那时,他就开始担心。
“为什么要这么忙呢?什么时候可以有一些自己的时间呢?”,我不禁问他。
“你是说退休?!不不不,我会工作到死亡到来的那一刻。我没有时间退休,因为我是支撑整个家的人啊,要负担家里几乎所有的开支,我有太多账单要付了。”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见我如此纳闷,他说其实其他家庭成员也都在工作,但是收入微薄,大部分还是需要靠他来挣钱。譬如每个月的水电费就需要六千纳币,所有家庭成员的医保就高达七千五纳币,种种花销算在一起,老先生的压力颇大。
因为时间宝贵,他几乎把所有可用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创作之中。之前曾尝试过水彩和油画,但在结婚生子之后就没有空余时间分给自己了。想来,亨德里克和我们中国的许多父母又有何不同!
/ 7. 自己的路自己走 /
快要结束采访时,我问了老先生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希望他给中国的年轻人一些过来人的建议。
我告诉他,中国的社会现在发展非常迅速,同时各个行业的竞争也有增无减,对此年轻人常常深感自身的无力。
亨德里克听到十分惊讶,他说他也并不知道能给出什么好建议帮助这些年轻人,但是他说,最重要的还是做自己的老板(Be the boss of your life)。
他继续说,最开心的是还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拥有一技之长,为自己打工。虽然这个过程会很辛苦,但是却不必考虑太多,简单而快乐。
他也是如此教育自己的两个孩子,在他们小的时候他就对克里斯汀和威廉说,“你们必须要努力学会一样本领,之后靠它来立足。因为在纳米比亚这个国家,一个公司招聘员工优先考虑的是黑人,我们布尔人是最后才会被考虑的(布尔人Boers,指的是南非荷兰裔白人)。”
这样的教诲也许残酷但却发人深省,同时,他每日在工作室辛勤工作为家里挣得钞票的身影也深深印刻在孩子心中。亨德里克的言传身教让威廉跻身为纳米比亚著名的摄影师,而克里斯汀则努力成为了一名化妆师,他们真的如父亲所教导的做了自己人生的主宰。
我从亨德里克这里买了一幅非洲大羚羊,这是纳米比亚最常见的一种动物,也是我最喜欢的。第二个问题,则是我一直有些介怀的口吃。
采访期间,面对我的“猛烈”攻势,老先生说得很辛苦,但是都努力地说下来。对此,我问了亨德里克对于自己这一言语障碍的态度是否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有所不同。
对我的疑问,他十分坦然地说,“我已经完全接受自己有口吃,非常懊恼和痛苦,但随着年岁增长,我已经学会淡然接受,和口吃和平共处。”
他还告诉我,口吃和心理上的紧张程度有关,越紧张就越容易口吃。比如,当他面对陌生人、家人朋友、小猫小狗这三个群体时,他的紧张程度就依次递减,和猫猫狗狗说话对他来说最为简单。
那你面对我应该特别紧张吧?我笑着问道。
一开始有一点,但现在我已经很放松啦。亨德里克笑着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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