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七六：说点体己话

《传习录》一七六：说点体己话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则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之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朱熹对后世的影响，特别是对所处之世三五百年的影响，正如王阳明所说，不亚于孟子时代的杨朱、墨子。天下学人，但凡想要“学而优则仕”的，无不受到朱熹的影响。他对于四书五经的阐发，基本上就是当时的高考命题指南。在当时的学子心中，朱子绝对是神一般的存在。

王阳明讲“心即理”，讲“致良知”，讲“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讲“知行合一”时，无法绕过的必然是朱熹制作学术的大山。

对于以“学为圣贤”为志向的王阳明而言，怎么会没有一种“天下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怎么会没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怆呢？《答罗整庵少宰书》写到这儿，也算是遇到能说两句体己话的人了，也算是终于可以说两句柔软话的好机会了，谁说百炼钢就不能绕指柔呢？

孟子批评指摘杨朱、墨子为“无父无君”。其实这两位也是当世的贤者，如果他们和孟子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孟子恐怕未必不把他们当作贤人。墨子主张“兼爱”——爱天下人都一样，是行仁过了；而杨朱主张“为我”，则是行义过了。当时杨朱、墨子的学说，难道泯灭天理、扰乱纲常的程度真到了足可以搅扰天下人心的地步了吗？然而看待这些学说流布后世的危害，孟子则将之比作禽兽、夷狄，称之为以学术祸害、荼毒后世子孙。

现今学术圈中存在的问题，能算是学仁太过了吗？能说是学义太过了吗？还是学不仁、学不义太过了？我不知道它们的危害程度和洪水猛兽相比是怎样的！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难道我是喜好与别人争辩吗？我是不得已呀。”杨朱、墨子的学说充塞盛行天下。孟子所处的时代，天下人推崇杨、墨学说的程度应当不亚于今日人们推崇朱熹学说的程度。然而孟子仍旧凭着一己之力在他们中间努力鼓与呼。唉，可叹呀！韩愈说“佛、老之害，甚于杨、墨。”——“佛、道学说的危害远胜于杨朱、墨子的学说。”韩愈的贤明程度远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圣道于败坏之前，而韩愈却想保全圣道于败坏之后，他也是自不量力呀，他那样的人尚且最终身陷危境而没有人救他以至惨死。唉！像我这样的人，便更是自不量力了，自然清楚知道自己身陷险地而没有人施救以至惨死的后果。大家尚且都在嘻嘻哈哈，我却暗自泪流嗟叹；举世之人都心安理得于趋炎附势、按部就班，而我却独自痛心疾首、愁眉不展。如果不是我神经错乱、丧心病狂，就一定是心中有极大的愁苦难以排遣，如果不是天下至仁之人，谁能体察得到呢？

我撰写《朱子晚年定论》，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所引文字的年份早晚，的确有些没有经过详细考证的，虽然不全然是朱子晚年文字，但大部分都是他晚年所作。我的本意是曲折调和学问上的纷争，以彰明圣学为重。我平生对于朱熹先生的学说，始终奉若神明，一旦要与之背离，心中确实有诸多不忍，所以我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非议朱熹先生的学说，这是我的本心。不得已对之进行澄清，是因为圣道本来就是如此，因为“不直则道不见”——“不直说，天道就显现不出来”！你说我“决与朱子异”——“决意要与朱子对”，我怎敢如此欺骗自己的内心呢？圣道，是天下共同的大道，圣学，是天下共同的公学，并非朱子能够私有的，也并非是孔子能够私有的。天下公有的东西，只能秉公而论。所以说得对的，即便与自己的看法不同，对自己也是有益的；说得不对的，即便与自己的看法相同，也是要损害到自己的。于自己有益的，自己一定喜欢；于自己有害的，自己一定讨厌。所以我现今的观点，虽然与朱子的学说相异，却未必不是他所能欣然接纳的。“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君子的过错，就好比日食、月食，当他犯错的时候，全天下都看见了；当他改正的时候，全天下都仰望着”，而“小人之过也必文”——“小人有了过错一定会掩饰、遮盖”。我虽然不够贤明，但也不敢以小人的心态来对待朱子。

说点体己话，也算是纪念一下自己亲手“埋葬”的一直以来的自己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