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庄自叙】
97、八死·其二
1987年,祖母陪同下,我在中坝墟买到人生第一本书。儿童期刊,《故事作文》。这类期刊封面有几幅漫画,三十二开。我买那期,寥寥几笔,勾勒了一只会唱歌的乌鸦,寥寥数语,交代了它骄傲丢失歌王的故事。从此我迷上了书,祖母给我的零花钱,八成买回了书,二成买了零食。书中有个奇艺的世界,好人都得善终,善意无须多言,世界构成简单,终极是真善美。祖母的绵薄之力,我的不懈努力,书本垒成了一道道砖,站在砖上看风景,望透了整个世界。
小学阶段,童话大王刚刚创刊,我不喜欢皮皮鲁、舒克贝塔的故事,喜欢郑渊洁的每月笔谈。发现他有思想,点评毛主席的错误是没能做到激流勇退。三十年过去,我祖母不见于良庄,郑渊洁见诸于中国作家福布斯富豪榜第一。童话大王每月一本,封面漫画鲜艳俏皮,以男娃皮皮鲁,女娃鲁西西,老鼠舒克贝塔为封面人物。这种书,中山书室有卖。我已经不用祖母带着来,自己挑,每月赴墟一次,选《故事大王》、《小学生优秀作文》等,买回来,当然,上面交代过的那两本,必买之列。
书店是良庄人开的,毛桃叔公,散柱屋人氏,我们有共同的祖公。他国字脸,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看样子是书本熏陶出来的气节。他店里很多期刊,也有名著。那时不提倡书店里翻书,许多农民还得下田,买书成为看书必要前提。中坝一个镇两间书店,中山书室私营,新华书店国营。我的新华字典是祖父踩着单车新华书店买的,他的每年一本的通书,是中山书室买的。祖父买到书,用软毫在扉页写上日期、地点,似新生的一个儿子,阅读和使用,就是赋予书本生命。
我很喜欢把书握在手里的感觉。一本书新得发亮,像春天里拿着学校的课本。毛桃叔公收下我的零钱,拿出朱红大印,掀开书的尾页,在倒数第二页盖上鲜红大章,中山书室,四字鲜红,表示现金缴讫,我是主人。我就默默步行两公里回家,家没到,书看完。
毛桃叔公衣着光鲜,浑身整洁,他爱听音乐,我进书店,常见他敲着柜台玻璃,手指伴奏着收录机里的音乐,嘴巴里哼哼,迷人的客家山歌,就这样进入众人耳边。中山书室卖书籍、文具、相册、集邮册,过年有对联和年画,他每日早起耕耘,日落回家,他家靠近良庄河岸,一个叫汶水潭的地方。他的瓦房边上,有一株桃树像巨人的大伞,把房子都遮盖了。每年四月,白饭桃像蒸熟的萝卜粿粄,饱满丰实压枝低。桃叔公有桃,这是整个良庄人对叔公家的垂涎。祖母曾经带我去做客,适逢四月,桃子激发了我的灵长类属相的特性,垂涎欲滴,良叔婆见状,搬张条凳立树下,伸手顺下两个桃子。鹅蛋大,碧绿青盈又泛着红丝。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狼吞虎咽吃掉的,我倒是想到了桃叔公书店买回来的一本书,有一则方勇子买桃子的故事。一位神仙测试方勇子的宅心,化作瞎眼老翁,方见其可怜,一桃舍之,老人贪,再舍一桃。他只带着最后一桃回家孝敬母亲。老人尾随而来,桃核化作两颗明亮眼珠,植入方母眼眶,方母瞎眼复明。故事离奇曲折,想象力好丰富。以前的作者引导人去恶从善,有社会责任心,不写无聊的作品,像良庄水,清白润人。
祖母感激良叔婆两颗桃,从此她常常串门去,桃的时节过了,她带不到桃给我吃,有时叔叔开车回良庄,就把车停在她屋门口,因为她家巨大的树荫,良庄的人情,简单长久,岁月却会剥夺人的生命。
毛桃叔公快不行了,也许是经营的压力,他的鼻炎严重,鼻腔里咳嗽出带血的纱布。店开不下去了,匆匆关门。自此,中坝三年没有私营书店,直到另外一家中山书室开起来,店家是个美丽的女士,三十年一过,书店还在,女士变阿婆,嘘吁出歌。店名是公用的,为着那个伟大的名字。中山,在中坝是学校,是书店,也是纪念堂,还是一种精神。
毛桃叔公也是死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再也没有客家山歌的哼哼,没有清香书刊的提供,再也难见一张一脸正气的慈祥面孔,他的收入,化作良庄一场壮丽的葬礼。当痛哭的鞭炮抛入空中,敲击着离恨天的不公,遗憾的青烟从半空拖进地上的草丛,迎面来的是大竹树起来的轴,鲜红的布两三丈,怨气冲天,上书敬挽大字。一般轴是两条,一红一白,迎风开路,后面队伍是几十支缩小的轴,良庄叫它旌,布条高三五尺,宽两三尺,布采用悲怆的绿、蓝、黄,当然也有红,辩证看,白事终究会变红事。这是毛桃叔公的葬礼,轴和旌之后,一个大大的花圈,还有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上面,铺一条毛毯,棺里的人似还睡着一样,亲人加的被子,是否还可以感知?
这场豪华的葬礼,记在良庄人的心里。祖母跑出路边来看,泪眼纷飞,既哀熟人,也戚自身。她对我说,她目汁脆,见不得歪事。我明白自己为什么多情,因为流了祖母的血。为什么对先人敬意,因为两颗甜蜜的白饭桃。为什么情不舍良庄,因为童年的读书,整整二十年,至今受用,终可回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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