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鲁鱼
《1303》
2018年夏天，我曾在中国北方某城暂居过一段时间，当时所住的公寓房号是，1303。
（1）· 公寓
这是我在1303住下的第18天
我已经依次住过了它的
4号，2号，和3号房间
4号房比较狭小
可能是原本的次卧
有一个小飘窗
挂着翠绿色窗帘
翠绿色令我想起夏天
（现在正是夏天）
2号房似乎是主卧
有朝南的阳台
落地玻璃窗
阳光充沛
2号房的空调性能很好
有时夜里（夏天）我竟感到冷
而现在
现在我住在3号房
应当是由客厅改建
正对双人床的位置
有大红色两座沙发
像炙热的恋情
斜对面的墙壁上
挂着梵·高的《星空》
显然是仿本
可我不在乎
我得说
这间房有点儿
浪漫
有点儿使人莫名
憧憬着什么
有时我走上阳台
（3号与2号有一个
相通的长阳台）
只为感受一会儿
阳光的温度
在这里可以听见
楼下的车流声
看见对面
方方正正的楼群
还有马路上
往来的行人
这时如果2号房的
寂寞女士
也走上2号房的阳台
我就会迅速退回房间
再关上3号房的
落地玻璃窗
（2）· 房客
当我住在4号房时
1号房住着一个
个子瘦高的女孩儿
（非常瘦高）
一次她用过的马桶座
上面留下月经血渍
另一次她将白色运动鞋
扔进滚筒洗衣机清洗
后来我搬到2号房
4号房就住进一个
看上去寂寞的女士
这个三十来岁
长相普通的女人
每天穿一件粉红色吊带
低胸真丝睡裙
把电视声开得很大
（我进一步认为她寂寞）
有一回我在厨房冲泡面
她特意走出来
翻着白眼拿手扇风
什么味儿啊
随即面色嫌恶地
开门通风
另有几次我
大开着淋浴和灯
洗澡
她用力拍门
问有人么
她说她买的公寓
就在楼上
因为寂寞
（连她自己都承认了）
才搬到这儿住几天
（现在她已住进2号房）
当我住进3号房
公寓来了几个年轻人
他们吵吵闹闹
总是很兴奋
他们中的一个
曾敲开我房门
说姐，你吃西瓜
这是一个胖乎乎的青年
我拿不准他/她的性别
他/她就已经离开
我咬了一口刚送来的西瓜
并不很新鲜
（3）· 在人间
昨天晚上 20:37
我坐在1303的2号房
（也就是公寓的主卧）
我坐在双人床对面的
书桌旁
侧身对着书桌
面朝阳台
阳台的玻璃门此刻敞开着
这是我近日来第一次
拉开这扇玻璃门
这时我看见正对面
高高的居民楼上写着
百X家园
它的右侧是一座
矮方楼房
只能看见东区儿童
四个大字
后面的字被更多楼房
挡住了
但我莫名觉得那是
东区儿童医院
而在百X家园和东区儿童之间
是我去过两次的
贵阳肠旺粉店
他们的粉又辣又咸
还可以花两块钱
加一份烫青菜
或者花三块
加一个卤蛋
我已关掉空调
这是我数日以来第一次
关掉空调，拉开
阳台的落地玻璃窗
那些霓虹灯光
淡而持久的车流声
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
城市的气味
一下子就涌进了房间
城市的夜色
涌进了我的房间
（4）· 地震
夜里一点多突然感觉
身体密集轻微地晃动
第一反应
这座城地震了
无法确定
两点多耳内又传来
一阵阵声波由远及近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站立不稳
脑袋发晕
急速查看地震台网
地图上有个小红点
令人心惊地闪烁着
那是在遥远的
塔吉克斯坦
此时此刻那里的人们
正经历一场 3.9 级地震
那么在这里，这座城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站立窗前
已是凌晨三点多
窗外洒入
不知哪儿来的
淡蓝色光
并没有传来
急促尖锐的警报声
（5）· 独居
一个人起床
抽掉一根香烟
拉开窗帘
独自走在
去早餐店的路上
经过街口
朝天空张望
像这个夏季的
每一个早晨
买完咖啡
原路返回
坐在房间里
电脑前
查看一天
待办的事项
用手机APP订购的
感冒药到了
午餐也到了
一个人吃饭
然后是药
午睡后继续
在电脑上干活
后来天就暗了
与爱人通完电话
我去楼下散步
快要十点钟
内环街道上
仍然车水马龙
时有年轻人说笑着
经过我
买了水果和饮用水
夏季的夜晚使我出汗
回房间洗澡
安排明日待办事项
睡下
（6）· 天空
早晨站在小区楼下人行道
给天空拍照时
身旁一个西装革履打领带的
男人看了我一眼
又看了一眼天空
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表情费解
等我买完咖啡返回
那个男人还是站在原处
天空也还是那个样子
非常非常淡的蓝色
接近苍白
而在另一些地方
也许是杭州，或者洛阳
今日天空湛蓝
白云很白
（7）· 灰色早晨
7月24日的早晨是灰色的
我说的不仅是窗帘的颜色
只有一层轻薄的光
铺在墙上
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
黑色小虫
不紧不慢地在我眼前
飞来飞去
飞个不停
外面在下雨
噼啪的大雨
好像夜里已经在下
手机APP从昨日开始提示
人们将迎台风雨
局部地区有暴雨
而今天早晨
大约在我起床的
半小时后
雨变小了点儿
我打伞出门
锁门时耳机里响起
绵长低沉的大提琴
室外天色黯淡
空气潮湿
我穿着拖鞋踩在雨地
细雨有时飘向胸口
这大概说明
我正走在逆风的方向
（8）· 厕所爱好者
前几天搬进一个女生
看样子比我小几岁
一张大众脸
很喜欢使用厕所
（也许应该说享受）
在里面听歌看视频
声音开得很大
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
有回我忍不住去敲门
她敷着面膜抓着手机
把门打开
我能听见手机那头
一个中年妇女喊喂喂
她一脸困惑
你要上厕所啊
等我出来
她又迅速钻进厕所
传来啪嗒的锁门声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
我已准备睡觉
厕所门依旧紧锁
里面亮着桔黄的灯
一会儿哗啦啦
一会儿叮叮咚咚
（9）· 公爵
公爵是条拉布拉多
公爵是房客小奕的拉布拉多
我在网络上搜索显示
拉布拉多原产自加拿大
而公爵在英国则是
仅次于国王或亲王的高级贵族
至于公爵这条狗
优雅温和，智商很高呢
比如它知道我
不让它进入我房间
就每次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
定定看着直到我关上房门
还有一回小奕对它说
你去把饭盆叼过来
就给你吃的
它静静跑开了
一会儿叼着饭盆回来
公爵喜欢腻着小奕
小奕在书桌旁打游戏
公爵就懒洋洋仰躺在桌腿旁的地板上
露出白色的绒毛和肚皮
小奕在床上睡觉（门虚掩着）
公爵就姿势漂亮地趴在床尾打盹
成为黯淡房间里唯一的
白色亮点
那次小奕出门
公寓里只剩我一人
我老听见房间门发出轻微声响
打开门公爵就
趴在房间门口
漆黑的眼睛湿湿的
两片浅棕色耳朵像两片布匹垂下
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
一会儿围着我转圈
摇着不长不短的尾巴
吐着粉红色舌头
（10）· 遇见
小区附近的发型屋里
我熟悉的美发师
（他叫一明）
一明带去了他的吉他
在给我吹干头发以前
断断续续弹了一首
我没听过的曲子
他说，我在他有些紧张
早晨去买咖啡的路上
头戴草帽的女清洁工
拿很大的扫帚清扫大街
低头专注
我经过时她也没有抬头
很自然地
停下动作等我走过
我说谢谢
她没有作声
前两天在餐馆独自吃饭
隔壁桌的大爷喝醉了
他扯着嗓子对同伴说
他喝醉了就想抽烟
就想抽中南海
我把我的中南海递给他
还有火机
他晕乎乎地笑了
在南方，我大概不会这样做
（11）· 去发型屋
一周之内这个地方的第三场暴雨
现在暴雨正噼啪地落在地上
砸出水花
下午大约 17:20
我从 1303 出来
走在去发型屋的路上
就是在那时
天空毫无预兆
一秒之内黑暗
深黄的小片落叶随风飞舞
（数量并不多）
有一枚正好划过我左脸
继续朝我的身后飞去
我的脸颊很疼
如果它速度再快一点儿
我毫不怀疑会划破我的皮肤
当时耳机里正播放一首
叫做 Experience 的钢琴曲
（后有小提琴进入）
西洋，节奏混乱，有些阴郁
像人性之深渊
或是谁在命运中苦苦挣扎
我到达了我要去的发型屋
推开玻璃门
身后暴雨骤然落下
播放器跳向下一首音乐
是幽默滑稽的波尔卡
（12）· 暴雨夜
告别了朋友从餐厅走出才发现
天上早已下起暴雨
我撑伞走进雨中只二三百米
就被落下的雨水和地上的积水
湿透了一双鞋
拎着深蓝色的高跟鞋赤脚走在马路上
鞋尖各有一只朱红色的蝴蝶结
当我穿过第一条马路
我注意到无边无际的雨水
从高地势流向低地势
昏黄的路灯下熠熠生辉
像一地流动的鱼鳞
哗——啦啦
后来我已数不清我光着脚丫穿过了
多少条街道接着
天空被
一道狭长的闪电撕裂再接着是
一声震天撼地的雷响
事实上在从餐馆走回 1303 的
大约一千多米的路程中
我不由自主地数次想到
（至少有五次）
被闪电击中而倒地身亡
但 21 分钟之后我幸运地将高跟鞋
扔在公寓大堂门口的大理石地板上
发出啪嗒的好听声响
我把湿漉漉的双脚塞进湿漉漉的高跟鞋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大堂里一阵迷幻的香气扑鼻而来
（13）· G5x3
我在手机上查询正在乘坐的列车
G5x3 次
看上去我们已经过石家庄
还有郑州东
经过郑州东我是知道的
那时我正在吃一盒猪肉南瓜饭
喝一杯来自中国铁路的加奶冷咖啡
可是石家庄
我毫无印象
可能是睡着了
尽管坐在我右侧的
中年女人一直在边哭
边发语音信息
她说着湖南方言
好像是因为死去的一只狗
那只狗好像有着和我一样的小名西西
另有两个孩子
在狭窄的过道上飞他们的纸飞机
其中一个将纸飞机
飞到我的座位底下
他过来捡飞机时
小小的脸蛋贴住我的小腿
热乎乎的
可我依然不能忍受他们的尖叫
17:20 我们到达了武汉
我在站台上飞快地
抽掉一支烟
再次返回车厢是 17:22
一分钟后将会开车
接着车真的开了
而我在武汉站台上抽掉了一支烟
并且踩灭了它的烟头
白色
8毫克的中南海
（14）· 时光
冬天的金黄色阳光穿过窗户
越过床面
在左侧墙壁形成
边长30厘米的三角形形状
鲜亮的三角形旁摆放着
两双棉拖鞋
一双浅灰另一双粉红
敞开的公寓门前
扎马尾辫的女子经过
左手端一只看上去很沉的炒菜锅
同时右手向前平举手机
她兴高采烈地在用社交软件
打视频电话
脚步很快地交替向前
穿花睡衣套装的青年男子
牵一只小狗走过
口里嘟囔着什么
后面跟着他声音尖细的女朋友
他们住在隔壁
自从他们搬来经常听见
隔壁发出狗的持续惨叫
一个胖男人
嘴里哼着快乐的曲调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
慢吞吞蹭到他的公寓门口
按下开锁密码
传来开门声又“嘭”地关上
室外下雨的中午我们会在长走廊里散步
长走廊太长了
光线总是很难透过两侧尽头的小窗户
把走廊照亮
什么地方传来“嚓嚓”的声响
那是清洁女工在打扫楼道卫生
我能够辨认那种声音
清洁女工总是戴一只黑色口罩
我们每向前走几步
天花板上就亮起一只黯黄的声控照明灯
又在身后逐一熄灭
灯光下看见刚拖过的地板
拐弯处有一道弧形水痕
这里不是1303
却让我想起1303
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完，2019.12. 改定）
- 节选刊载于《广州文艺》文学杂志（2019.06.）。
- 英文版节选刊载于美国 Expat Press 杂志（20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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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西楠，诗人，作家，译者；曾任英国 BBC 中文网站生活专栏作者，获中国《人民文学》“紫金之星”长篇小说类提名奖；毕业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曾旅居英国十三年；发表于各处，少量英文发表，出版诗集、长篇小说、译著等各类作品六部；现游走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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