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地方也非常简易,是一排砖房,通体的三面墙加一面的门窗,每间差不多六七平米的样子,墙面也不粉刷,何止粉刷,连灰泥都没有,砖缝里露着深浅不一的凹槽,其余满是施工留的水泥泥巴,说家徒四壁都觉得是抬举,我估计建这种房子只会考虑两个因素,别漏以及别倒。屋里摆两张上下铺,一面靠窗,一面靠墙。其余空地就是水壶脸盆各种杂物。铺上只有床板,连草席都没有,我睡在上面,坐直了头会磕着房顶。第一天睡觉时只有床单,骨头被硌得生疼。
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凉透了,这是什么鬼地方。而且进屋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睡觉,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合租。直接坦着肚皮,鼾声大作。我把书包放下,打算收拾收拾,我和小刚说把灯开下吧,他说屋里没灯,快睡吧。
我像坐进了一节车厢里,躺在二层的木板上,骨头疼也不想挪动,因为知道身下全是土,我不想再看屋里,转过身几乎脸贴着窗户玻璃,盯着星星发呆。这房子白天吸足了能量,晚上憋足了劲在排放着热气,我脸上的汗渗到枕着的书包上,祈祷着时间快点过去快点过去快点过去...
即便是这样也没想着退缩,真因为这些就回老家那也太不像男子汉了,我会想明天就好了,早点去店门口台阶上坐着也好,收工时我想着晚上去网吧多待一会就好,反正回去就是睡一觉而已。多年来我面对不爽时都会这么想,既然无法避免,那就扩大下来临前和结束后的快乐,难的时候也就不那么难了。
日子继续。
上班时除了工作,也会到附近走走看看,起码工作的地方看着还正常点,对面的马路叫信息路。往北100米是看着相当辉煌的写字楼,门口竖着中日美的旗杆,再走就是岔路,不敢继续;往南100米是北京体育大学的正门,空闲时我大多都到这里,里面的草坪比马路还整洁,不远处就有草皮足球场,我手抓着隔离的铁丝网,痴痴的看里面的人奔跑。再远是棒球场,只去过一次,里面的人穿着很职业的球服,帽子。场地很大,线条分明,我也看不懂规则,但明显我玩不起,童年和我一样长大的人同样玩不起。我抓起地面的土来,想它为什么是红色的,看着是土又为什么没有粉末,扬起来为什么不像黄土一样漫天飞舞。老家的土地都能换成这种的话多好,摔倒不用担心脏衣服,玩耍出汗脸上不会留下泥痕,家长不用因为我们贪玩一遍遍的洗衣服,一遍遍的倒出黑水。
最远只能走到这里,来回已经是十几分钟,担心回去会被说,这十几分钟累积起来让我有了最初的世界观。阶层的概念开始在我脑子里具体起来,这种差距感让我相当失落,我以后定然不会住棚户,但也不确信我会住什么,我对知识没有概念,对时间也没概念,所以没法知道自己需要怎么做、做多久才能进入眼前这个世界。而且我知道即便一路荆棘,最后西装革履的出现在这里,对面的人也会以更高级的方式出现,会几秒钟让我所有努力变得和现在抓着土思考一样可笑。
有次下小雨,店里没人,大家都无聊,小刚说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们举着伞到学校走了很远,看来他也是这里常客,准确说是前辈。最后我们到了一个场馆外面,他喊我扒着窗沿去看,不能打伞因为会被发现,所以扔一边我也过去,手扣着窗沿,惦着脚,鬼鬼祟祟的。
里面是一群女学生在练芭蕾舞,手腿纤细姿态优美,头发统一都扎起来,漏出娇美白皙的脸,一切都美的不像话,我根本无从想象什么样的生长环境会诞生出这般的身姿,从小到大我见过的女生都腿粗、腰粗、大脸,穿T恤宽筒布料裤,基本属于剪了短发就不辨雌雄的。所以原来身体可以是这样的,她们背对我们时脖子上绒绒的头发反着光,第一次明显区分女生的后颈原来是这样的。面前的这些让我觉得就是仙女,我只惦着脚脑袋却像是伸到了天界。我看的入迷,不顾窗台的雨渐到脸上,眼睛里......站累了坐着休息时,小刚和我说,要有个这样的女朋友他愿意少活5年。很有志气是吧,毕竟这种事情当时我连想都不敢想的。
我成长生涯里经常会听到有人说为了什么什么事愿意少活几年,比如我爸提到戒烟时说:一辈子不抽烟还不如让少活三年;我二舅说:能和非典护士挣一样多的钱,少活10年都行。在这种家庭教育里,身体被当做一种本钱,你想得到什么,等同着你愿意付出多少寿数,多悲惨呢,所以我周遭的人群里,大多都不珍惜健康,包括我,高中一女孩告别时和我说:祝你一辈子身体健康,没什么能比一家人健康幸福重要了。她刚经历了父亲去世,我能理解。但我心想这也不算什么祝福,和祝我一辈子贫穷没什么两样。
后来读了《贫穷的本质》,讲非洲居民把捐赠用来打疫苗的钱去修补漏水的房屋,把躲避蚊子疟疾的蚊帐用来铺床,一样的道理,蔑视健康,蔑视身体。一年后我进了化工厂,整天呼吸废气,日夜颠倒,开始玩命的丢弃生命赐予我的东西。那时我能72个小时不睡觉,没人觉得不正常,觉得不正常才是不正常。
没过多久奇哥不干了,说北京没什么劲,钱也攒差不多了,老家女的不会跳芭蕾,只会插秧,但是可以结婚,还劝小刚也考虑后路。奇哥和我们不住一起,自己的屋子有单独的门,帮他搬家时候,房东也来了,一件一件看着我们往出搬东西,生怕我们顺走什么。假客套的问奇哥哪里人,答了说安徽后,又来了句“哦,穷地方”,满脸鄙夷。我当时想就这几间破屋都他妈快倒了,能值几毛钱,门口街上遍地垃圾,有谁能看得起这里。殊不知梦想无价,有梦想只能住这里,奇哥小刚橙子姐都是老乡,店里附近也有几家卖体育用品的,看店的人和他们也都是老乡,都是一个带一个从老家出来,平时闲了还会来店里聊天,交流些经验。所有人都在这里吃饭睡觉,讨生活。一间屋子再烂,只要不是平地,就会有人租,还是低三下四那种。
奇哥走了以后外勤的事就交给小刚,刚开始能不能跑外勤全凭老板认不认识这个地方。出门前要计划一上午路线该怎么走,打电话问老板,老板有时候再问别人。现在用惯了导航根本无法想象上地七街传媒大厦这样的地址在脑子里应该是个什么印记,总之就是要花费整整一上午去盘算,而且一路上都要不断记地标,第一防止回来迷路,第二下次到这个地标时就知道怎么走了。那时的路痴单纯指对建筑物的特征分辨不明显,而不是现在连方向都分不清的。
印象很深的一次我和小刚去送个大件,一个乒乓球桌,要送到某写字楼里安装起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工作的地方需要乒乓球桌,不能理解写字楼里为什么需要乒乓球桌,我以为我们去的时候会有很多人来观望办公区出现这么个庞然大物,哪知道无人在意,上电梯时还被人收了车钥匙,说蹭坏电梯拿车赔,不停的咒骂,小刚给赔了一万个不是。我们去了21层,在一间会议室里把桌子装了起来,全程无语。房间很舒适,装修优雅又豪华,冷气也控制得当,不像在店里要省电开一会就得关掉,我除了好奇还是好奇,什么样的人需要做什么样的工作才能做到可以上班时间打乒乓球消遣。装完终于有几个人过来看了,都穿很职业的衬衫西裤,有金丝边的眼镜。一个貌似是采购的给另一个貌似是上级的人讲:“打乒乓球啊,可以提高人的协调能力....”。我去他妈的协调能力,我老家的人没日没夜的和农作物打交道,摘扔提砍,哪个不锻炼协调能力,你们在这费这么大劲,浪费这么好的资源,就为提高下狗屁的协调能力。这简直是我听过最荒诞的事。是啊,你让不同世界的人怎么理解同一件事呢。
后来就不乐意出去送货了,除非逼不得已,那时候对尊严看得很重,非常珍惜。世界已然分成贫富两派,觉得想要过富人的生活必须要把尊严赔的一干二净,因为等于要否定自己的前半生,还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有钱人认同。我年轻又四肢健全,用不着吃施舍来的饭。10年后,我到上地七街来面试,最后HR边走边说:可以考虑下我们这边,我们福利待遇挺好,累了还可以打乒乓球活动活动。我腾地想起一堆事来,直冲脑门,差点短片,生怕路过某个会议室看到正在装乒乓球桌的自己,我还敢不敢看他,他又会怎么看我。10年前我走时一身傲气,10年后生活让我变了一个人,该丢掉的早已丢掉,我带起了眼镜,遮掩眼睛上的伤疤,仍不明白自己的定位,活着的意义,只是回到这里试试棒球男和芭蕾女的圈子能不能容得下我。我匆匆告别了HR,夺慌而逃。
小刚丢钱的那次,老板和老板娘都来了,天快黑了还是闷热,但气氛很压抑,马上让人忘了热。小刚开始回忆事情经过,站着,其它人补充。说从收到钱他就夹在书里没动,下车时还在,中间上了个厕所,不确定锁没锁车,老板娘问是不是拿书时候掉了,小刚就抱着脑袋拼命回忆拿书的姿势,说反正这钱绝对不是他私吞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相信他的为人,老板也确实很放心小刚,比这钱多的事都让他办过,都没出过事。其它人参与的成分有限,有车钥匙的只有小刚和老板。审问到最后,大家都筋疲力尽,老板娘说小刚你看怎么办吧,要不各自一半,他说不用,都从我工资里扣。
算了下,意味着他要白干四个月,起码。橙子姐数落了他一番,说平时就喊你小心小心,还是马虎的不行,以后钱第一时间交给我,以后的饭钱我给你出吧,酒没了。小刚一言不发。
后来店里又招了一个专职司机,河南人,比我们年龄都大一截,看着不凶但说的每句话里都必带着jb两字,让人生厌,接触也不多,直接忽略。
要离开是因为家里给我哥打来电话捎信,说给我找到份工作,回去试试,我说过几天回去。
临走前几天在QQ上和静子姐说,要回了,不能去看你了,希望下次有机会。我们在QQ上认识很久了,她和我说无论如何都要把大学读下来。这次来京还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来看她,她在顺义区,机场附近,依据她的描述我在地图上找了很久,我知道去不了,上地到顺义中间有无数个变量,我应付不来。
下班吃完饭也不去网吧了,沿着这条热闹的街一直往深处走,听着远处音箱里传来的歌词:“那个雨夜我放飞心中所有的冲动,任凭思绪蔓延泛滥在梦中”,灯有时亮有时暗,最终也走不了多远,一公里的样子。尽头是一条河,河边有房子,有人在乘凉,点着蚊香。河水很浅,不用想,生活垃圾也会都在里面,它叫清河。
最后一天的晚上,热的睡不着,出来散步,有点荷塘月色开篇的那个意思,或者《屋顶》,但等待我的是场电影,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有人把电视机搬到外面空地上来看,三四个人在那坐着,穿着背心,拿着扇子。电影已经开始有一会了,华仔和傻根刚上火车,我也找了个凳子做下,心里跟着剧情走,热就稍稍好了点,最后警察讲了华仔的死讯,逃亡中的刘若英吃着春饼,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我也跟着落泪,不能自已。那时的我还没经历过爱情,却总是会被一些事触动。
天亮,我去和橙子姐道别,我去的时候她正好在洗头发,她喊我等下,门很破旧,我在外面看着混着泡沫的水从排水沟里流走。衣架上晾着各种女式衣服,红的粉的。一会她开门出来,头发还湿着,散着洗发露的清香,也没穿工作时的衣服,露着酒窝,看着像个小妹妹。我说我要走啦,回去上学,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来看你们。她笑得很开心,说小强要努力,以后发达了呀可别忘了我们。她一直笑着,走到拐角时,她还在和我挥手。她漂亮,细心,情商高,会办事,和她共事很开心,如此鲜活的人却要屈居在这种地方,我如果变得和她一样优秀,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再后来的后来,他们统统都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杳无音讯,QQ通讯录里怎么也找不到这几个人,包括静子姐,来京工作后我又去过那个店,已经锁了,橱窗变成了灰色,也看不清里面,一切消失的如此彻底,彻底到让我怀疑这些事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春节假期最后一天,我去做上地一个定点去做核酸检测,在地图上看只有个光秃秃的地标,周围啥都没有,心想北京还有这么荒的地方,最后骑青桔好久才找到。是在一大片拆迁后的空地上搭了几个简易的棚子当采集点,一阵风过去,水泥路两侧满目黄土,我他妈真是受够了黄土飞扬的地方,做完赶紧就离开,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了插着中日美旗杆的地标,梦回大唐,天旋地转。然后当即又折返回去,在那棚子前呆立了很久。那满目疮痍的地基上,就是以前橙子姐的家,我曾和她道别的地方。
如今呢,你们各自都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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