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小说集中,我最喜欢的是门罗叙述普通男性的两篇小说《骄傲》《火车》,还有门罗自己所言非虚构的最后五篇小说。
人生有很多隐秘的事。你不知道人为何要逃离。就像这列慢车一样,很可能你到不了终点。临近终途时,你就会跳车,你不敢勇敢面对。也许错过,也许后悔。(门罗的短篇小说从来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短篇小说,几乎每篇里的人物都跨跃了一个很长的年龄段,从青年到中老年。然后在这么长的人生经历中,门罗给我们指出人生的一些哲思。)
退伍回来的杰克逊在火车要没到达克拉渥站之前跳下火车,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是一个怎样的男性?为什么不敢在克拉渥站下车,而选择逃离。按照门罗讲故事的方式,她会告诉你人生的一些哲思,而不会一下子告诉你男主这样选择的真正原因,她要让人物的命运在一次次的契机中慢慢打开。他来到一个城乡结合部,贝尔居住的地方。(门罗的叙述有个空间结构。在此篇小说中她说了两个故事,一个主题。一个故事是贝尔和父亲的;一个是杰克逊和继母、前女友的。主题都是有关逃离各种原因造成的不能面对的现实世界。有时我想,在中国的国情下,这样的伦理和伤害是不是也会造人物的逃离呢?可能有,但更多的是隐秘。也许不会,因为道德伦理的沦丧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已沦丧很久了。虽然沦丧很久,但人在生活中的挣扎和内心的拷问应该还是有的。)由于贝尔居住地的破坏,杰克逊留下来了帮贝尔修补房子。
贝尔给杰克逊讲她的生活。贝尔应属中产阶级家庭,她来到这块城乡结合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父亲——她叫她爸爸——当初买下这个地方只是为了消夏】后来父亲一整年都住在这里,他是一个专栏作家。后来她妈妈生病了,妈妈病好后变得很怪,智商降低了。已不适宜在城市生活。贝尔上的学是贵族学校,但没教会她谋生的手段。
一次意外事故(门罗按照叙述的顺序平静地叙说【一次意外事故】实际这可能是父亲内疚、忏悔的自杀。也可说是门罗《火车》中的第一个逃离的故事。在贝尔在医院住院的时候,贝尔给杰克逊讲她父亲的故事。父亲在女儿贝尔洗澡时,偷窥贝尔。不久,父亲就在铁轨上被火车撞上。)父亲被火车撞了。贝尔没有再去上学,就留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照顾妈妈。没有离开。贝尔没有离开是因为她缺乏前文所说的具备谋生的手段,还是【她害怕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
门罗在第一个故事中讲了两个细节。一个是贝尔谈到她父亲写的一本历史小说里的两个人物,斯蒂芬和马蒂尔德。(现在更多的阅读小说在于细节阅读,在于把小说当作一杆手枪,拆散了读,但装不上去——这点对我有难度。如果能拆成一字一句更好,拆不开,拆成一段段也行。我暂只能拆出一些素材。所以阅读非常慢,要很细地思索作者这样按排的企图。这篇小说的标题是《火车》,但驱使这辆火车的却是——性,人的原始生命动力。刚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在深入思考门罗文本素材后,思索门罗的结构按排才发现。帕慕尔说,一篇小说可能有从不同视角去看发现的不同主题,但作者自己深知自己的一个中心是什么,并坚定不移地向这个中心推进。那么门罗肯定有自己的中心,她深知她所有的素材都是向中心推进。那读者怎样发现她是怎样不动声色地利用素材向她的中心推进呢?这对读者是个考验。)
贝尔谈到的斯蒂芬和马蒂尔德有两段话。一段是:【她说斯蒂芬是个英雄。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配不上他的优秀。他是那种非常难得的人,不会一心只为自己着想,或者只要有好处就违背承诺。也因为如此,最后他没能成功。】这段话暗喻了文中的两个男人的命运,一个是贝尔的父亲——在偷窥女儿洗澡后不久被火车撞上;一个是杰克逊——当杰克逊发现自己性无能后选择逃离前女友,他以为他的离开会带给前女友幸福。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的逃离都未能带给女儿和女友的幸福。贝尔在医院里给杰克逊讲【现在我真正明白了这件事,那不是任何人的错。那是在悲剧的情境中人类性欲的错。我在那里渐渐长大,而母亲又是那个样子,父亲自然会那样。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
在深入阅读这篇小说时,我想起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这本小说我未读过,但这部小说同样涉及到性和伦理。和《火车》的内部结构有些相似。当时有几位朋友谈到《洛丽塔》,我从性的角度去解读:性是生命的原始动力,当老之将至时,性就成了生命的象征。现在想来,这种解读对《洛丽塔》来说有些误读。但在门罗叙述的《火车》中,性又成了驾驱人命运的内在驱动力。
贝尔说的第二段话【还有马蒂尔德。她是征服者威廉的直系后代,要多残忍傲慢就有多残忍傲怜。虽然可能会有些蠢人只因为她是女人就为她辩护。】贝尔的这段话对应杰克逊的继母。门罗对杰克逊的继母交代得不多,只有几点。杰克逊很小的母亲死于车祸;杰克逊讨厌继母,不想回家;继母在杰克逊小时候猥亵过他。这些都可能是造成杰克逊性无能的最初原因。但门罗在文中没有对继母有更多的描述和谴责,谴责从来不是门罗的风格。但门罗在前面借贝尔的话说出来对这件事的态度。后面门罗对继母平静地总结。【她明白如果她不停止的话,他会真的离家出走,于是她停止了。说他没意思,因为她从不认为会有任何人恨她。】可能就在这一刻,我深深地爱上门罗,认为她是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如果一位女性作家写出好的女性小说,可能不能称奇。如果一位女性作家写出好的男性小说,才真正值得钦佩。因为此时她的心胸才装了整个世界。生活对每个人都不易,对男性如此,对女性如此。门罗在此篇小说中借一个男性人物杰克逊,却说出了对男性和女性的悲悯,把男性和女性同质同量放在上帝面前,谛听上帝的审判,这种气度我暂没在其他小说中见过。所以贝尔也是火车中的一乘客。我也是。人类都是。
所以贝尔和杰克逊是两个在内在上非常相似的人。由于内心的隐秘而逃离、躲避的人。前面贝尔的故事和整个小说中杰克逊的故事在内在结构上又形成一个小循环和大循环,大循环和小循环交错在一起,它们内在的交点都是性,及在性的伤害或性的原始推动力的作用下,人命运呈现的突发性和偶然性。火车缓慢前行,但被撞、跳车在性的内在驱动下,都具有不确定因素。门罗就这样把最内在的东西隐藏在平静、克制的叙述之下。要深入阅读才能发现。
门罗叙述的第二个细节是对门诺派的描述。门罗对门诺派的描述从第二部分谈起,一直断断续续地让这个背景延续到小说结尾。结尾第二段【夜里,他时睡时醒,有一段时间,他看见门诺派小男孩乘着马车经过。他听见他们在小声地歌唱。】门诺派在西方是一个保守、坚守传统的宗教派别,热爱和平,过简单俭朴的生活,远离现代工业文化,遵循教义清规。门罗在此小说中让门诺派作为小说的一个大的背景墙,用意何在?结尾【早晨,他在卡普斯卡辛下了车。他能闻到磨坊厂的味道,更加凉爽的空气给了他希望。那里有工作,在主营伐木业的小镇一定能找到工作。】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战结束后,五六十年代,虽然门罗在文中没有过多地谈到工业文明,但这却是发生在工业文明时代的故事。道德的沦丧(包括杰克逊前女友女儿的离家出走,杰克逊少年时的性侵等等)。在面对工业文明对人精神的压迫和生存空间的挤压,门诺派的小男孩总乘着马车唱着歌。贝尔死了。杰克逊看见了前女友艾琳,但不想与她相认。可能艾琳会原谅他。可能杰克逊不逃离艾琳,在生活中克服性功能障碍,他们会幸福的。但事实杰克逊逃离了。就像门罗在《骄傲》中所说【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有咨询师可以随时求助。充满了善意和理解。】杰克逊在四十年代没有想过去问咨询师,他一直把这些秘密锁在心里,有关继母、性功能的秘密,包括他想对艾琳说声“真的对不起。”
杰克逊出发入伍的最后一晚,杰克逊到牧师家(艾琳是牧师的女儿),牧师家有有幅乔治六世国王的画像,下面写着字,【我对那个站在一年的开始的人说:“给我一盏灯,让我可以安全地走进未知。”他回答说:“到黑暗之中去吧,将你的手放在上帝的手中。那对你将比一盏灯更美妙,比熟悉的道路更安全】门罗在处理这一细节时,采取的是特写镜头。这些字也暗示了杰克逊的选择和命运。
在门诺派小男孩的歌唱声里,杰克逊没有回望过去,把一切都埋在黑暗里。他可能过上更加隐秘、更加朴素的生活。埋葬过去的隐伤,简单无杂念地活着。对于一个普通的人,尊重他的过去,尊重他的选择,尊重他活的方式。
杰克逊从在火车上跳下来,又上火车,又跳下火车。人生的际遇就在人不知的隐伤处。原谅自己,原谅他人,虽然杰克逊真想对艾琳说声对不起,但他终于没说。而是锁好内心逃离。选择了贝尔一样的生活。贝尔和门诺派给了杰克逊什么启示呢?逃离生活,逃离内心是永恒的主题。
深入阅读下去,这是一个令人叹息而忧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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