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十三度的北京是一个幻境,尤其当你手上拎着你全部的家当——几件衣衫,一把骨头。
为了活下去,我强迫自己在彻寒中陷入冬眠,看着自己的灵魂从止无规律颤抖的脸颊和哆嗦的齿缝间一点点渗入妖风。
我们从来无法描述冷,就如同我们从来无法描述生存。我们只能使用一些词语来营造寒冷的意境,凛风侵肌,严寒刺骨,从实质上而言,我们描述的不是冷,而是在风雪中仿佛被剥光的赤裸,被刺穿的焦虑。而且我们害怕的也不是冷,只要想到前方有柔软的暖气和蓬松的棉袄,我们在寒夜里奋力蹬车便有了寄托。我们害怕的是犹如人类垂头站在巨大的无可逾越的山崖前,这漫漫长夜没有尽头,我们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灵魂从这样的绝境中驱逐回温柔的现实世界。 而这绝境便是生存。
多么奇妙啊,冷觉,不过一束神经末梢上微茫的跳动,竟可以把人类逼回生存本身。
在滑雪场,我暗暗地看,默默地想。我看着人们在风雪交夹的雪道上飞速滑下,乐此不疲地飞出,摔落,扬起一阵白色碎屑。我看着人们无助地坐在滑雪坡的中央艰难地爬起,转身,僵硬的雪原,沉重的滑板,炫目的雪白,每一下挪动仿佛都榨干了生命里最后一点金色的光芒。然而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尽管由于低温略有变形。这给了我极大的冲击。我思索着寒冷在这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如果这是一片荡漾着春意的原野,丛草遍野,野花盛开,绝不会有这出戏剧极度的荒谬感。人们忍受着痛苦又释放着欢乐,在接近个体化边界的途中无比亢奋,在漫天呼啸的雪风中人类的声音被吞噬。这一切都令我想起亚里士多德的“人类的愉悦来自于模仿”。
我想寒冷带给我们的欣喜,在于寒夜过后的暖气,在于雪道尽头的平缓,在于模仿被自然施以虐待,却始终不让它得逞,就像《星运里的错》里奥古特斯的那只唇间永不点燃的香烟,是一个精美的隐喻。寒冷使我们前所未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皮肤与外界的界线,意识到自己的生存与世界全然孤立,不可相融。从这个意义上看,寒冷的宿敌不是温暖,而是音乐。
于是我多么渴望在雪地里有一首幻想曲啊!在寒冷的胁迫和音乐的诱惑中我的灵魂得以在酒神世界的入口长久徘徊,得以让那幻境的锋芒完完全全地刺穿我的身体,那一刹那所有的幽灵必将与我的鲜红围巾一同在苍茫天地里起舞,在生命之火的炙烤下我终将感到无比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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