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货大楼的最显眼处，是一间金器铺子，也是贾新梅下班的必经之处。 每次路过的时候她的脑袋总是往里面探上一探，看到那闪闪亮亮的黄金，看看是不是又来了新样式，每每此时，贾新梅就觉得心气儿就顺了不少。 可是一摸口袋，几张粗糙的纸币让贾新梅刚顺上来的气又堵住了，再喜欢有什么用，她买不起。
是的，阻碍贾新梅走进店里的步伐，不是别的，就是穷。
其实，贾新梅是有机会穿金戴银的，当年二十岁的她长了水灵脸蛋，来说亲的媒婆可不少，亦有给出丰厚彩礼的人家。可是偏偏，那会儿贾新梅看上了姜大力。 姜大力在百货公司当司机，做起事情特别勤勉，谁喊一声他都愿意帮忙，是一个心地善良实诚的小伙，对贾新梅也特好。 只要她喜欢吃的东西，跑半个小城都会给她买来。那时听说城北开了家特别好吃的冰糖葫芦，姜大力趁着下班之前，小心翼翼地把用纸包裹着的冰糖葫芦递到她跟前：“刚做好的，可香呢。”
一穷二白的姜大力，就这么把贾新梅给追到手了。 只是嫁给他之后，一个人的穷变成两个人的清贫，只能安慰自己有情饮水饱。
金器铺子的大妈笑得谄媚，招呼贾新梅进去看，她这才疾步往前走，逃也似的离开，没钱连进铺子看的底气都没有。 有时候真的也会疑惑，自己嫁给姜大力真的对吗？
贾新梅一回到家，闻到屋子里香喷喷的味道，之前板着的脸又舒展开来，跑到厨房那儿：“烧啥啊？” “今儿个发了点小奖金，就买了俩鸡腿，你不嚷嚷着想吃鸡腿很久了？我给你做。”姜大力一边忙活着做菜，一边儿说着。
是啊，让贾新梅甘愿在这一穷二白生活里淌着的，就是因为姜大力一如既往的好，有什么都给她，那种被人宠着念着的好，不是谁都能拥有的。 贾新梅啃着金黄的鸡腿，幸福感像绵延的泡泡，咕噜咕噜从心底往上升腾。尽管对婚姻的疑惑，还是会时不时地冒上来，就像波浪线一样，上上下下，浮浮沉沉。
2
姜大力说过，等有钱了，一定给她买金首饰。 可是有钱，一直都是个伪命题。
生活就像个无底洞，好像刚宽裕了点，孩子从肚皮钻出来了；又攒了点钱，百货公司说要改革。 说得好听是改革，其实就是裁员。街面旺铺在90年代蜂窝似的开了出来，来百货公司的人渐渐少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劳动力了。 姜大力看着身边兄弟们一个个生意都做起来了，他也盘算着做点什么生意，可是手里的钱全拿去买房子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这时再想凑钱，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姜大力一遍遍算账的时候，贾新梅对着镜子涂口红。那是地摊上廉价得不能再廉价的劣质口红，可是涂在贾新梅的唇上，却让她的肤色胜了雪。 贾新梅又在脸上涂抹了点百雀羚，看着自己空落落的耳垂，还有镜子里那个佝偻算账的姜大力，贾新梅的心里像沉了一块铁。 原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写照，就是你再努力再努力，却还是很无力。
尽管贾新梅抱怨姜大力赚不来钱，但又不忍心他整日愁眉苦脸。 她四处筹措，帮着姜大力筹了辆二手车。 办完所有手续之后，姜大力拉着贾新梅和孩子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肆意驰骋，微风拂面，姜大力哼唱着歌曲，孩子在怀里热闹扑腾，一切看起来都是美好的模样。
车子驶过百货大楼时，金器铺子挂出了打折横幅，贾新梅轻轻地叹了口气，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也不是说完全买不起黄金，可那毕竟是奢侈品，要买的话，应该放在日常生活之后。 她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填着她无法实现的愿望。
3
姜大力的出租车生意出乎意料地好，靠着这辆二手车，姜大力挣了不少钱，把之前欠着的一屁股债悉数还清之后，还有结余。
其实这个时候贾新梅已经不再经常惦记金耳环金手镯了，孩子上学读书的事儿都把她折腾得够呛，哪还顾得上给自己打扮。
而且姜大力有钱后，对她也没有以前那么低眉顺眼了，很有点颐指气使的苗头。只不过反正他钱还是照常拿回家来，她也就懒得计较。 他甚至连她生日都忘了，那天没有给她说一句祝福的话，也没有买哪怕一块钱的礼物。过后很久才拍着脑门说，瞧我这记性。 也并没有说过要弥补她啥地。 所以那天下午下班回来，她看到梳妆台上有个精致盒子时，她还以为是姜大力买来要给谁送礼的，没打开看就替姜大力收起来了。
“买的那套金首饰你喜欢吗？有耳环，手镯，还有项链坠子。”姜大力出完夜车回来，吃着贾新梅煮的夜宵，抬头期待地看着她。
“什么金首饰，我没看见过啊。”贾新梅一脸疑惑。 “我就放梳妆台上，想给你个惊喜，事先也没给你说。”姜大力撇了撇嘴，略微有些失落。
“噢，那个啊！”贾新梅赶紧回了屋子，找出那个精致的大红盒子打开。 黄灿灿的金色，溢满了贾新梅的眼睛，她小心翼翼摸着，咧着嘴笑起来。 她没想到会突如其来收到这样贴心的礼物，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总觉得这一盒子的金首饰，把她这十年来吃的苦都补回来了。
“哭啥啊？不好看吗？不好看我可以拿去换啊。”姜大力以为贾新梅不喜欢。
“花钱不跟我商量，我要对金耳环就够了，你买这么多太浪费了。”听着是抱怨，但这边哭边笑的模样，哪里有不满的情绪，全是欢喜和开心。
姜大力其实一直都知道贾新梅想买金器的事儿，以前是没钱，只能假装不知道；后来有钱了，他又忙着挣更多的钱把这事儿忘了。直到前两天经过一家即将停业的金器店，上面挂着大减价大甩卖的横幅，他心里一动，就决定给贾新梅一个惊喜。
4
空空的耳垂上，贾新梅把那对金耳环戴上，然后在光溜溜的脖子上，把项链也戴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个不停，她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很俗气，但是那又怎样，她就是喜欢黄灿灿的金子，看到它心都亮堂起来。
去上班的时候，生怕耳环和项链会掉，时不时的就要摸一摸。 有同事看出她的变化，八卦地问她怎么忽然富贵起来买金首饰，她便趁机把姜大力送惊喜的事儿说了出来。 她不是在秀恩爱，只是在一遍遍对自己强调，嫁给姜大力没有错，毕竟有一段时间，她对这段婚姻有过怀疑。
不过，金首饰贾新梅才戴了一个月就不戴了。那天看到报纸上有新闻，路上开摩托车抢包拽金项链的飞车党，不仅抢走钱财，还会伤到人。贾新梅的脑袋马上就闪现出被拽项链的画面，吓得回家后就把金首饰压箱底藏起来。 这金首饰，可不止是金首饰，还是贾新梅爱情和婚姻的见证，当然要好好藏起来。 只是，这金首饰最后还是没能跟贾新梅走长远。
那是姜大力开出租车的第八个年头，也是阳光灿烂的平常下午，贾新梅接到电话，姜大力出了事故，在医院等急救。 一辆私人越野车从侧道横插过来，将姜大力正常行驶的出租车撞了个稀巴烂。 虽然事故责任不在姜大力，但是对方司机肇事逃逸，所有的医药费暂时只能由他们自己掏。
这一次事故几乎把家里所有的钱财都耗光了，包括贾新梅压箱底的金首饰也拿去折价卖了。 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当你以为终于熬到春意盎然的时候，又让冰霜风雪冻住你，所有的美好仿佛只是过眼云烟，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姜大力的腿折了，康复以后也不能开车，连走路都一瘸一拐。 姜大力就这样没了活儿干，家里也少了最大的一笔收入。 沉重的打击让姜大力开始酗酒。 清醒的时候，他一遍遍地对贾新梅说对不起，醉酒的时候，他把自己沉在岁月的谷底。
贾新梅不怕一切重来，事在人为嘛，可是姜大力的样子，让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5
贾新梅也不是没想过离婚，她甚至溜到城里有名的相亲公园去过。 可残酷的事实是，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还拖着个孩子，已经没什么市场。条件稍微好点的男的，眼睛都盯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条件太差的，她又看不上。
而且，就算看对了眼，麻烦事儿也不少，对方能不能和孩子相处好，对方的孩子能不能和她相处好，还有姜大力怎么办…… 贾新梅就不禁自嘲，以前那么多阳关道，她死活不肯走，非得往姜大力这独木桥上趟。如今都这把年纪了，何苦再来大张旗鼓改道，万一不小心掉沟里了更难看。得，还是凑合着一条道走到黑吧。 何况，要真舍了姜大力，她也狠不下那个心。 怨归怨，气归气，姜大力对她也还算是不错的。起码没像别的男人在外面乱搞过，没把钱往外面掏过。
贾新梅决定自己学车，把撞烂的旧车修一修，重打锣鼓重开张。幸运的是，她居然很快拿到了驾照。 再后来，那场事故的肇事者也被找到了，给了赔偿。 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吧。那笔钱，贾新梅全给了姜大力，让他经手攒着。有了这点底气，姜大力的眼睛不再那么混浊，有了一点光亮。 贾新梅还想了个办法，为了不让姜大力在家酗酒，她骗姜大力说好像有个男人在盯梢她，特别是晚上，她一个人开出租怪害怕的，让姜大力有空就陪她一起出车。
受过创伤的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变得无用。一天天的，姜大力的情绪在变好，也愿意配合医院的治疗了，身体情况慢慢好转。 跟朋友聚会的时候，不少人都感慨姜大力有这么好的一个老婆，在他出事的时候不离不弃，有人感慨说：“真佩服你们夫妻俩，别人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们家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也是那天，姜大力突然想起贾新梅好久都没有佩戴自己送的金首饰了。聚会散场后，他问起贾新梅，她笑笑：“你看病钱不够，折价卖了。” 贾新梅说得云淡风清，看不到丝毫情绪波动。 说完就继续往前走，走了好几步，才发现身后人没跟上来。一回头，看见姜大力还杵在原地。她以为是姜大力腿疼，赶紧跑回来扶他。这时候，姜大力却扳过贾新梅的脸，很用力地吧嗒亲了一口。 贾新梅吓坏了，嗔怪地说，大马路上，发什么疯？ 姜大力说，没事，就是觉得老婆你特别好。 别肉麻了，赶紧回家吧，我要早点睡，明早六点钟还要出车。
贾新梅扶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再走几步路，就是原来百货大楼的地方，现在已经旧城改造变成了大商场，从前的金器铺子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珠宝店，挂着巨幅的广告牌。洪流挟裹的时代，所有个体都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有多少男欢女爱是一时兴起，多少白头到老是误打误撞，多少不离不弃是身不由己……但过着过着，却也能在这苦中间，多少品到一点甜的滋味；在这凑合中间，闻到一点爱的气味。 这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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