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整,四中的钟声如约,北窗终于呈现出清晨该有的青蓝。
只是对面的窗口,竟然散成一圈金色的光。
玻璃结冰了。
小时候,里外屋隔开的“门量子”,上着的玻璃,是一种不透明的“乌玻璃”,就像结冰花的玻璃一样。现在很少见这种玻璃了,现在的工艺可以使玻璃的图案无比精美。
那一年,父亲拉回一解放车花玻璃,见惯了乌玻璃的人们,忽然看见带着格子的玻璃,觉得像布一样不可思议。找人卸车的时候,因为都是木板条的外包装,要几个人抬,但也难免损坏。人们捡着掉出来的碎玻璃,啧啧称奇,竟然爱不释手。
玻璃的图案有好几种,条纹宽窄不同,颜色也有变化。父亲可能也是喜欢这玻璃的别致,就拉回一车。
侯家岗当年还很闭塞,父亲的走南闯北,常常带回外面的新鲜事物。有一次他在广州买了一把花折叠伞,我足足在小朋友面前显摆一年,甚至专门在无雨的天气打着它,像电影里那样扛着,走在侯家岗大道上。小时候的连衣裙叫“布拉吉”,我穿的是父亲从城里商店买回来的,带着精致的花边和绣花图案,而小伙伴们穿的裙子大多是手工做的,一般是“市布”,款式怎么能比呢?父亲喜欢让孩子们穿得好看,姐姐们的的确良花衬衫,带拉锁的格子上衣,颜色好看的鞋子,还有母亲的布料,都是父亲从城里买回来。如今还记得,他打开旅行袋时,一样一样拿出来,满屋子的喜悦。
花玻璃一共几十箱,大约一米成一米的规格。父亲还买了玻璃刀,还有卷尺。在人们的围观下,他拿出一片玻璃放在地桌上,铺了一块毯子,然后用一块光滑的木尺比着,那玻璃刀发出尖锐的声音,然后只是轻轻一震,玻璃就齐齐地分开了。
那时候很多人家还没有玻璃,草房子,小窗格子上糊着窗户纸。很多人更没有见过剌玻璃。
父亲是个大度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很多买玻璃的人上门,他们总是在打碎的玻璃里找自己家需要的尺寸,就用央求的语气。父亲每每不好意思,就收点成本价,或者送给人家。好像他们需要的不是玻璃,其实多大的玻璃不也要剌开吗?有的人不买玻璃,在玻璃条里凑,然后恳求父亲按他的尺寸拼接,然后心满意足地用麻袋包好,小心翼翼地夹着回去。回家安不好或者打碎了,还得回来,还得在边角废料里挑拣,嘴里还轻描淡写地说:“我在这不要的堆里找找。”发现一块大一点的,就两眼放光一样爱不释手,便笑呵呵的。
有人来了,根本不像买玻璃的,一直坐那跟父亲唠,但是总是到最后,说家里玻璃打碎了。母亲总说你拉回一车玻璃到底干什么呢?她已经确定,这车玻璃即将成为人们上门的讨要,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这样的买卖,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是卖不出去的,这显然跟父亲的初衷不一样。
一大车玻璃,去掉卖的,去掉损坏的,去掉送人的,不知是赔是赚,反正花玻璃碎片,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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