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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之二十三

《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之二十三

作者: 羊儿小白 | 来源:发表于2020-07-17 01:03 被阅读0次

    《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之二十三

    题帕三绝句(第三十四回)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拋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拋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说明]

    宝玉遭贾政毒打,昏睡中听到悲切之声,醒来知是黛玉,“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就推说自己疼痛是假装的,安慰她一番。黛玉走后,宝玉心里惦念,设法支开袭人,命晴雯以送两条旧绢帕为名去看黛玉。黛玉领会其意,十分激动,便提笔在帕上题了这三首绝句。

    [注释]

    1.鲛绡——传说海中有鲛鱼(美人鱼),在海底织绡(丝绢),她流出的眼泪会变成珠子。见《述异记》。诗词中常以鲛绡来指揩眼泪的手帕。

    2.潸——流泪的样子,如潸然泪下。这里是流泪的意思。

    4.彩线难收——难用彩线串起来的意思。

    5.湘江旧迹——旧传湘妃哭舜的事迹。《述异记》:“舜南巡,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都嫁给舜为 妃)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亦见于晋人张华《博物志》。湖南湘江一带特产一种斑竹,上有天然的紫褐色斑点如血泪痕,相传是二妃泪水染成,又称湘妃竹。后两句即用其意。

    6.不识——未知。香痕——指泪痕。渍也无——沾上了没有?

    [鉴赏]

    如果把赠帕和题诗孤立地看作是男女私相传递信物和情书,这是十分肤浅的。尽管也可以把它说成是违反传统礼教的行为,但总不免使它落入才子佳人“私订终身”的窠臼。况且,孤立起来看,诗也就显得内容贫乏了,因为它除了写自己哭哭啼啼的伤感外,也没有讲什么别的。这三首诗在小说中的作用,全在于联系宝玉挨打这件事,表明宝、黛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于他人。只有将它放在具体的情节中,对比宝钗、袭人的不同态度,才能看出宝、黛的互相同情、支持。宝玉被打得半死,宝钗来送药时虽然也露出一副怜惜的样子,但心里想的却是“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这样吃亏”,还“笑着”说“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的。”处处卫道,处处维护贾政,实际上是用所谓“堂皇正大”的话把宝玉教训了一顿。袭人则乘机在王夫人面前进言,大谈宝玉“男女不分”,“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和“君子防未然”的道理,从中挑拨宝、黛关系,建议“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她的话吓得王夫人“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据戚序本),并骗取了王夫人的宠信,为后来抄检大观园作好了充分的舆论准备。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写了宝、黛的相互体贴、了解和黛玉的一往情深、万分悲痛,带便也写了宝玉身边唯一足以托付心事的忠诚信使——晴雯,这都是大有深意的。只要细读书中的文字(在这一节上,程高本窜改颇多),自不难理解作者的用心。其次,“还泪债”在作者艺术构思中是林黛玉悲剧一生的同义语。要了解“还泪债”的全部含义,当然最好读曹雪芹原来所写的黛玉之死的情节,但这我们已看不到了。不过,作者的写作有一个规律,多少可以帮助弥补这个遗憾,即他所描写的家族或人物的命运预先都安下了伏线,露出了端倪,有的甚至还先有作引的文字。描写小说的主要人物林黛玉,作者当然更是先有成竹在胸,作了全盘安排的。在有关黛玉的情节中,作者先从各个方面挖好渠道,最后都通向她的结局。这三首绝句始终着重写一个“泪”字,而这泪是为她的知己宝玉受苦而流的,它与黛玉第一次因宝玉摔玉而流泪,具体原因尽管不同,性质上却有相似之处——都为脂评所说的知己“不自惜”。这样的流泪,脂评指出过是“还泪债”。但好久以来,人们形成了一种看法(续书起了很大的作用),以为黛玉总是为自身的不幸而伤感,其实,宝玉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伤痛。为了宝玉,她简直毫不顾惜自己。宝玉挨打,她整天地流泪,“任他点点与斑斑”。这还算不了什么,第五十七回紫鹃诳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去了,作者写宝玉急成痴呆病外,还着力写了黛玉的反应:“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宝玉)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响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这虽不直接写还泪,但仍与还泪是同样性质的。“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诗中提出这个问题,为“还泪债”定下了基调。我们之所以说续书写黛玉之死违背作者原意,不但因为续书把“泪尽夭亡”写成黛玉在受到重大精神刺激下反而没有眼泪了(其实应该是终日眼泪不干,终于与生命一起流尽,否则,也就用不着说她是“泪尽夭亡”),更主要的还是续书所写改变了原作者定下的黛玉精神痛苦的性质,把她对宝玉的爱和惜改变为怨和恨,因男子负心(其实是误会)而怨恨痛苦。这没有什么新鲜,俗滥小说中可以找到成千上万,任何一个平庸的女子都会如此,这样的结局怎么也不能算是绛珠仙子报答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惠。同时,误会的至死不得释,实际上也否定了宝黛两人是有共同思想基础的真正知己。说续书者用“粱祝”的套子写宝黛悲剧,其实还大大不如,梁祝的误会倒是在楼台相会之后很快就得到消除的。《红楼梦》的续作者对黛玉愿为知己受苦、而自己“万苦不怨”的精神境界却丝毫也没有理解。与这三首突出写“泪”的绝句有关的几回情节,很象是后来宝黛悲剧的一次小小的预演。从第三十二到三十四回中有不少细节和对话,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对未来的悲剧结局作暗示。此外,诗中用“湘江旧迹”之典,若孤立地从这几回情节看很象是胡乱堆砌,因为除了与“泪”有关外,其他方面都不甚切合。娥皇、女英泣舜是妻子哭丈夫,她们泪渍斑竹后是投水殉情而死的(《水经注》则谓她们“溺于湘江”)。前人用此事多写生死之别,如李白著名的《远别离》诗即用此故事写远别离之苦。这些,与宝哥哥被打屁股、林妹妹为之而哭泣似乎拉不到一起去。但如果把这三首诗当作后来悲剧情节的前奏曲来看,那么,用这个典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招宝玉结诗社帖(第三十七回)

    娣探谨奉

    二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

    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瘝痌惠爱之深哉!

    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

    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此谨奉。

    [说明]

    贾政出差离家。宝玉在园中无聊,探春差翠墨送来招宝玉结诗社的请帖。宝玉读了,欣然而往,半路上又接到了贾芸写的送白海棠的帖儿。

    [注释]

    1.娣探谨奉——妹妹探春小心地送上。客气话。娣,女弟。古时女子对姊而言称娣,对兄而言称妹。后人以为对宝玉不应称“娣”,遂据意改易。如甲辰本、程高本改作“妹探”, 戚序本改作“妹探春”。都没有细察探春特意这样自称的文情用意。其实,她称“娣”正是把宝玉视为自己的姊姊,或把自己当作他的弟弟,抹去男女性别界线,愈见亲密无间,自己具名只用一“探”字也正为此。若一本正经地写上“妹探春”,便无风趣可言了。今从庚辰本。

    2.文几——书房中置于座侧的案几,倦时可凭靠。这里说谨奉书信于几案前,表示对习文的人的尊重。

    3.清景——清明的月色。讵忍就卧——怎么忍心舍此景色而去睡觉呢。

    4.时——当时。

    5.漏已三转——即夜已三更的意思。漏,漏壶,古代的定时器,由上下叠放的好几只铜壶构成,水由最高一只孔中漏出,逐级转入到最低的一只,从置于其中的刻时标杆所浮出的高度来测定时间。

    6.桐槛——旁植梧桐树的窗下或长廊边的栏杆。

    7.“未防”二句——不防感受风寒而得了病。采薪之患,自称有病的谦辞。旧时自称有病为“负薪之忧”,语出《礼记曲礼下》,或称“采薪之忧”,出《孟子公孙丑下》,意思是背柴或打柴劳累,体力还未恢复。

    8.抚嘱——慰问和叮嘱。

    9.数遣侍儿问切——多次叫丫头来对我表示问候、关切。

    10.鲜荔——鲜荔枝。真卿——颜真卿,唐代大书法家。

    11.“何瘝痌”句——你的关怀和爱护是何等的深啊!“瘝痌”亦作“恫瘝”,“痌”同“恫”。《书康浩》:“恫瘝乃身。”蔡沉集传:“恫,痛;瘝,病也。视民之不安,如疾痛在乃身。”后来常用以表示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如:恫瘝在抱。这里说宝玉像病生在自己身上那样地关切对方的健康。

    12.伏几凭床处默——默默地凭伏着几案而坐。说自己独在房中想问题。

    13.名攻利夺之场——争名夺利的场所。这里指繁华的闹市。

    14.些山滴水之区——指范围很小的人工园景。些,少,小。

    15.揖——拱手礼。旧时朋友见面时常拱手,这里是面邀的意思。

    16.投辖攀辕——形容挽留客人心切。辖,古代车上的零件,多用青铜制成,插在轴端孔内。汉代陈遵大会宾客,曾闭门,把客人的车辖投入井中,使客人不得离去。见《汉书陈遵传》。辕,压在车轴上伸出在车子前端、驾车用的直木或曲木。攀辕,也就是牵挽住车子不让走。旧时常用“攀辕扣马”(《东观汉记》)或“攀辕卧辙”(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及《白氏六帖事类集》)作为挽留所谓贤明官吏之辞。

    17.盘桓——徘徊,逗留。

    18.竖——直立。这里就是创建、树立的意思。

    19.吟社——诗社。

    20.窃——犹言私下里,是表示个人行动、意见的谦词,如窃闻、窃思。叨——谦词,在这里有“幸运一道”的意思。栖处——居住。泉石之间——指大观园。

    21.薛林——薛宝钗、林黛玉。雅调——风雅的才调。

    22.醉飞吟盏——饮酒赋诗。飞,形容举杯。吟盏,等于说“增添诗兴的酒杯”。

    23.孰——谁。雄才莲社——莲社是佛教净土宗最初的结社,东晋时慧远在庐山东山寺所创立,曾约会刘程之等一批所谓名儒,号称十八贤。他们曾以书招陶渊明,所以文中引以为比。《莲社高贤传》:“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去到那里)焉。忽攒眉(皱眉头)而丢。”须眉,男子。这句说:谁说的只允许男子们结社以召集有才之士。

    24.直以——即使……也当……东山之雅会——像谢安那样风雅地会聚。晋代谢安,字安石,曾隐居东山,后常以“东山”来指称他。《晋书。谢安传》:“(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让余脂粉——余,我们。脂粉,女子。投帖给宝玉,却不把他算在“须眉”中而归于脂粉队里,是很有意思的。

    25.棹雪而来——乘兴而来。棹,划船工具,这里作划船解。此字各本歧出:作“掉”、“绰”、“踏”、“造”等等,或是形讹,或是臆改。实在是用《世说新语》中王子猷冒雪“夜乘小船”访戴安道事。帖中引典故只取其“乘兴而行”的意思。

    26.扫花以待——殷勤期待。杜甫《客至》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表示自己生活疏懒,待客不周。今反用其意。

    [鉴赏]

    参见《送白海棠帖》鉴赏。



    送白海棠帖(第三十七回)

    不肖男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

    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

    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

    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

    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

    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注释]

    1.“不肖男”句——宝玉是贾芸的叔辈,论年纪反而是贾芸大四五岁。这里贾芸自称“不肖男”,叫他叔叔宝玉为“父亲大人”,因为宝玉曾对贾芸开玩笑说:“倒像我的儿。”贾芸“最伶俐乖觉”,见机而入说:“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第二十四回)

    2.膝下——子女幼时依恋于父母的膝下,因而常以“膝下”表示对父母的敬爱,旧时与父母通信时多用之。语出《孝经》。贾芸费尽心思在信中表示对宝玉的敬意,所以恭请“万福金安”外,又把“天恩”、“膝下”等他头脑中所想得出来的词都用上了。又凡需自称处一律写作小字,称对方时或换行顶格,或空格,其小心恭顺的程度,就与古代官员向皇帝上奏本差不多。在这里,连“膝下”之前也空格,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3.“上托”二句——贾芸以为凡说运气好,就应说“上托大人洪福”,所以在“认得许多花儿匠”之前也加上了这话。这也是作者的诙谐。

    4.亲男——男,虽用作儿子对父母的自称,但“亲生儿子”却不能说成“亲男”。贾芸不能辨别词的不同用法,所以写出了“视男是亲男一般”这样令人绝倒的文句。

    [鉴赏]

    探春的所谓志高自负,更多地表现为积极振兴那个大家族的祖基家业,不出当时宗法制的意识形态范围。帖子中那种“脂粉”不让“须眉”的思想,部分地有作者反对“男尊女卑”的道德观念的思想的流露,因为作者对这个人物是有所偏爱的。但即使如此,人物并不因此而失真。探春在“文采风流”上想与男子争胜,这与宝玉的女清男浊的叛逆思想还是有根本性差别的。

    作者把探春和贾芸这两个帖子放在一起写,艺术上颇有安排,情节的剪裁和结构有可借鉴的地方。探春的请帖是一篇骈散相杂、写得很漂亮的短简,文笔干净利落,措辞藻丽多采。全文不过二百余字,先叙自己贪赏夜景而得病的经过,接写宝玉殷勤相慰,深情抚爱,然后逐渐说到结社,引古述今,据理申说,夹叙夹议,有景有情,最后提出邀约,表示期待。一路写来,从容不迫,与贾芸半文不白、似通非通的帖子形成对照,艺术效果上相得益彰。

    贾芸平时说话生动活泼,写信却另找陈辞俗套来妆点,以为不如此就不够斯文。什么话都从“前因”开头,在“认得许多花儿匠”之前还加“竟”字,在“不便”之前还加“妨碍”,如此等等,百般扭捏,反成效颦。但他并非贾环式的愚钝,只是文化水准低罢了。就在这个令人发笑的帖子中,也不难看出他办事能干、处处讨宝玉欢喜的“伶俐乖觉”的性格特点。他送花正是时侯,大观园于是就有了“海棠诗社”。他巴结少爷、小姐们,这与他模仿学究写帖儿一样,都可以看出他处于卑微地位而被上层权贵人士精神支使所留下的烙印。

    如果说作者摹写这两个帖子是为了颂扬探春的文采风流,揶揄贾芸的不通文墨,这还只是对比文章好坏所得出的表面的结论。其实问题并不这么简单,还有更重要的对比。作者写这段文字时,目光早就贯注到小说的后半部了。到那时,情况恰恰相反:探春虽然“才自精明志自高”,无奈“生于末世运偏消”,一点也不能有所作为。而这个曾向势利的亲戚伸手告贷因而听冷言、受闲气、被人瞧不起的贾芸,却偏能一显身手。据见到后半部原稿的脂砚斋等人说,“此人后来荣府事败”时“有一番作为”,而且宝玉危难时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仗义探庵”(有人说就是指营救被监禁的宝玉等人,详情已不可确知。续书中把贾芸写得很不堪,不是作者原意)。可见,曹雪芹毕竟不是流俗的小说家。《红楼梦》是深刻的,它常常有一些引人深思的地方。



    咏白海棠(第三十七回)

    [说明]

    这是大观园众姊妺结成“海棠诗社”后首次吟咏。李纨被大家推为社长,负责评诗,迎春限韵,惜春监场。诗成后,大家认为黛玉的最好,李纨却评宝钗为第一,探春表示赞同,宝玉则为黛玉不平。第二天史湘云到来,又和了两首,众人看了称赞不已。

    其一(贾探春)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鼻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注释]

    1.寒草——秋草。

    2.苔翠——青翠的苔色。

    3.“玉是”二句——以玉和冰雪喻白色的花。苏轼《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又韵》诗:“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同时,这又是以花拟人,把它比作仙女,因为《庄子。逍遥游》曾说美丽的神人“肌肤若冰雪”。销魂,使人迷恋陶醉。

    4.倩影——美好的身姿。月有痕——月有影。这里的“痕”不是泪痕。李商隐《杏花》诗:“援少风多力,墙高月有痕。”全句说:深夜的月亮照出了白海棠美丽的身影。

    5.“莫道”二句——不要说白衣仙女会升天飞去,她正多情地伴我在黄昏中吟咏呢。缟(音搞),古时一种白色的丝织品。这里指白衣。以“缟仙”说花,承前“雪为肌鼻”来。道家称成仙或飞升叫“羽化”,意思是如化为飞鸟,可以上天。末句用唐代刘兼《海棠花》诗意:“良宵更有多情处,月下芬芳伴醉吟。”

    其二(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注释]

    1.手瓮——可提携的盛水的陶器。

    2.“胭脂”二句——诗的一种修辞句法,意即秋阶旁有洗去胭脂的倩影,露砌边招来冰雪的精魂。洗出,洗掉所涂抹的而显出本色。露砌,带着露水的阶台边沿。北宋诗人梅尧臣《蜀州海棠》诗:“醉看春雨洗胭脂”。

    3.“愁多”句——花儿愁多怎能没有痕迹。就玉说“痕”是瘢痕,以人拟“痕”是泪痕,其实就是指花的怯弱姿态或含露的样子。

    4.“欲偿”句——白帝,西方之神,管辖秋事。秋天叫素秋、清秋,因为它天高气清,明净无垢,所以说花儿报答白帝雨露化育之恩,也应使自身保持清洁,亦就海棠色白而言。

    5.婷婷——美好的样子。

    其三(贾宝玉)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注释]

    1.秋容——指花的容貌。

    2.攒——簇聚。“七节攒成”是说花在枝上层层而生,开得很繁。雪,喻花。

    3.出浴太真——杨贵妃,字玉环,号太真,为唐玄宗所宠,曾赐浴华清池。白居易《长恨歌》中写到她肤如“凝脂”、“娇无力”,所以借以说海棠花,又兼以玄宗在沉香亭召贵妃事为出典。玄宗曾笑其“鬓乱钗横,不能再拜”的醉态说:“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见宋人释惠洪《冷斋夜话》。

    4.捧心西子——参见《赞林黛玉》注。宋人赋海棠词中时有以杨妃、西施并举的,如辛弃疾《贺新郎》、马庄父《水龙吟》等皆是。

    5.愁千点——指花如含愁,因花繁而用“千点”。

    6.宿雨——经夜之雨。

    7.独倚画栏——指花。参见宝玉《怡红快绿》诗注。

    8.清砧怨笛——砧,捣衣石。古时常秋夜捣衣,诗词中多借以写妇女思念丈夫的愁怨。怨笛也与悲感有关。

    其四(林黛玉)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注释]

    1.湘帘——湘竹制成的门帘。这句说看花人,“半卷”、“半掩”与末联的娇羞倦态相呼应。

    2.“碾冰”句——因花的高洁白净而想象到栽培它的也不该是一般的泥土和瓦盆,所以用冰清玉洁来侧面烘染。

    3.“偷来”二句——意即白净如同梨花,风韵可比梅花。但说得巧妙别致。宋代卢梅坡《雪梅》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又雪芹之祖曹寅有“轻含豆蔻三分露,微漏莲花一线香”的诗句,可能都为这一联所借鉴。

    4.月窟——月中仙境。因仙人多居洞窟之中,故名。袂,衣袖,亦指代衣服。苏轼曾用“缟袂”喻花,有《梅花》诗说:“月黑林间逢缟袂”。这里借喻白海棠,并改“逢”为“缝”,另藏深意。

    白海棠和韵二首(史湘云) 

    其一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

    [注释]

    1.都门——本指都城中的里门,后通称京都为都门。这里即是通称,因小说中大观园在“帝城西”。

    2.蓝田——县名,古时以产美玉著名,在今陕西省渭河平原南缘,秦岭北麓,渭河支流灞河上游。

    3.自是——本是。霜娥——青霄玉女,主管霜雪的女神,亦称青女。这一句出唐代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4.“非关”句——事出唐代陈玄佑《离魂记》传奇。故事说:张镒的幼女倩娘与王宙相爱,张镒将她另许他家,王宙愤恨而诀别远行,途中倩娘忽然追至,两人就一起遁去。他们在外地共居五年,回家看父母,家人都惊讶不已。这时,从房中跑出倩娘,与回家的倩娘相抱,合成一体。原来当时倩娘怨忿成病,卧床数年不起,跟王宙外逃的只不过是她的魂魄。这是一个不满包办婚姻的幻想故事。

    5.秋阴——秋天的阴云。南朝颜延之《陶征士诔》:“晨烟暮蔼,春煦秋阴。”云阴与雨雪相连,但秋天无雪,所以要用“何方”二字。“捧出”,将秋阴拟人化,也写出了花的形状。

    6.肯——岂肯。

    7.蘅芷——蘅芜、清芷,都是香花芳草。萝薜,藤萝、薜荔,都是蔓生植物(皆见之于第十七回)。为下句写海棠种植随处适宜而先写环境。

    8.断魂——形容极度悲愁。

    9.“玉烛”句——白玉色的蜡烛,烛芯烧完、蜡泪滴干时剩下的是一堆凝脂,以喻花。

    10.“晶帘”句——晶帘即水精帘,从帘内可见帘外景物,唯白色的东西不明显。所以唐代韦庄《白樱桃》诗说:“王母阶前种几株,水精帘外看如无。”这里说月中花的姿影被“晶帘隔破”,即韦庄诗意,亦从颜色来写。

    11.幽情——隐藏在心中的怨恨。嫦娥,神话人物,本是羿之妻,羿从西王母处带回不死之药,嫦娥偷服后飞向月宫。后在诗词中多以嫦娥写女子的寂寞孤单。这里花向嫦娥所诉的“幽情”亦与“难寻偶”等语有关。

    12.无那——无奈。

    [鉴赏]

    结社、赏花、吟咏唱和是清代都门特别盛行的社会风气,是古时贵族人家的闲情逸致的表现,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当然不会例外。这些诗和有关情节给我们提供了认识这种生活的画面。如果从这一角度看,诗本身的价值是不大的,但作为塑造人物思想性格的一种手段,它仍有艺术上的效用。李纨评黛玉的诗“风流别致”,宝钗的诗“含蓄浑厚”,可见风格上绝不相混。李纨、探春推崇宝钗,独宝玉偏爱黛玉,评诗的分歧也都表现各自立场、爱好和思想性格的不同。湘云的诗写得跌宕潇洒,也与她的个性一致。这是作者高明之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多半都“寄兴寓情”,各言志趣。作者甚至把人物的未来归宿也借他们的诗隐约地透露给读者了。探春的诗中“芳心一点娇无力”句,使人联想到她风筝谜中“游丝一断浑无力”,她后来应是江边离别、孤帆远去的(参见其“册子题咏”)。“缟仙”、“羽化”之喻很像与苏轼《前、后赤壁赋》中写自已扁舟江上所见所感有纠葛。宝钗的诗深意尤为明显,“珍重芳姿昼掩门”,可以看出她恪守封建妇德、对自己豪门千金的身份十分矜持的态度。“洗出胭脂影”、“招来冰雪魂”,都与她的结局有关:前者通常是丈夫不归、妇女不再修饰容貌的话,后者则说冷落孤寂。“淡极始知花更艳”,宝钗之“罕言寡语”、“安分随时”能笼络人心,得到上下的夸赞。“愁多焉得玉无痕”,话里有刺,总是对宝、黛这二“玉”的讥讽。宝玉的诗中间二联可以看作对薛、林的评价和态度。宝钗曾被宝玉比为杨贵妃,则“冰作影”正写出了服用“冷香丸”的“雪”姑娘其内心冷漠无情恰如“冰”人。“病如西子”的黛玉以“玉为魂”,这“玉”指的是谁自不难猜到。(第五回中,众仙子埋怨警幻说:“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谁是“绛珠妹子的生魂”已经明点了。)“晓风结愁”,“宿雨添泪”,岂不是宝玉一生终不忘黛玉的心事的写照?黛玉诗中“碾冰为土”一语,评者多欣赏它设想的奇特,若看作是对宝钗讥语的反击则锋芒毕露。以缟素喻花,无异暗示夭亡,而丧服由仙女缝制,不知是否因为她本是“绛珠仙草”。此外象“秋闺怨女拭啼痕”之类句子,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看来也确象她的“眼泪还债”。湘云诗“自是霜娥偏爱冷”一句,脂评也已告诉我们“不脱自己将来形景”。所谓“将来形景”,就是说她后来与丈夫卫若兰婚后不久就分离了(续书所写不同)。在第二首中,如“难寻偶”、“烛泪”、“嫦娥”等,皆暗示她和她丈夫后来成了牛郎织女那样的“白首双星”。作者还写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则“也宜墙角也宜盆”的隐义是说她无论是在史家绮罗丛中受到娇养,还是投靠贾府寄人篱下,都能处处顺合环境,随地而宜。其实,这正说明她缺乏黛王那种叛逆性格。称之为“阔大宽宏”,是作者的偏爱。凡此种种,要使每一首诗都多方关合、左右逢源,若非作者惨澹经营、匠心独运,是很难臻于完美境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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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之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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