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小慢可 | 主题征文第2期（11月），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登门槛效应」是西方心理学家通过实验，总结出的一种心理现象，即人们在接受了他人一个小小的要求之后，为了做一个前后行为连贯一致的人，或者仅仅为了给别人一个前后一致的印象，就有可能接受更大的要求。这个心理学发现蕴含了多方面的启示。
这些启示令我想起一个朋友的经历，故事里有人得寸进尺，有人盲目付出，不懂拒绝，让人感慨人间百态。
下面就是这个故事，为叙述方便，沿用朋友的第一人称口吻。
1.
一九九一年，儿子要上小学了。
我们的工作，整日不着家，孩子上下学接送，一日三餐，还有加班、出差，家里没人咋办？这些都成了大问题。
正着急，隔壁办公室的老蔡给我介绍了老家远房亲戚家的女儿，老菜说孩子能干，实在。
能找到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帮忙太难了，我立刻敲定下来，怕老蔡和孩子父母不放心，猛表决心说一定不会亏待小姑娘。老蔡说：「这个我知道。要不是你人好，我可不敢多事。」
就这样，小云来到了我家。
那几天娃爸老谭出差，小朋友还在幼儿园。我让小姑娘喝水，跟她说，这两天你正好休息加熟悉环境，回头带你到外面转转，认认学校、副食店、菜市场、粮站。我和大哥上班不着家，你最重要的就是把孩子顾上，其他家务没关系，我们一起做。」
我带她看她的床，给她用的小柜，一边拿出准备好的被子床单给她铺床，小云见势说声，“我来。”从我手里接了过去。
我转身去厨房准备晚饭。刚弄出动静，小云就走过来，小声地：「姐，床回头再弄。我和你一起做饭，顺便你教教我这些东西怎么用。」
从在火车站见到她，两个多小时了，总是我问她答，说话从不超过两个字，以为这孩子木讷，没想到竟是个勤快有主意的孩子。
『好啊！来，你洗菜。在家都会做什么饭啊？』
「一般的面食都会。」
「我们是南方人，不会做面食。只知道米饭炒菜。以后有口福了，吃你做的饺子、面条。米饭炒菜会吗？」
「会做米饭。炒菜你要多教我。」
「没问题！」我乐呵呵地。
2.
下午请了假去接小云，有些工作还是不能拖的。晚饭后，我铺开摊子干活，让小云自己收拾安顿，又追一句：「没事了就看看电视，别拘束。」
忙活完已经晚上十点多，听小云那边安安静静的，便过去看看，见她正坐在床上看书。我有点意外，问：「看书呢？」
她羞涩地抬头：「是以前的课本，我到初二就没念了。怕忘，就带上了。」我看着黑黑瘦瘦的小姑娘，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柔声说：「爱学习好。在这里你有机会看书。书架上这些书，你喜欢就拿下来看，不会的我也可以教你。」
看她一个劲点头，我又问：「为什么初二就不念了呢？」
「我哥上了高中，家里要支持他上大学。爸妈年纪大，我妈身体不好，我就退学帮家里干活了。」
「你哥考上没有？」
「刚考上，学医。我出来干活，比在家里强。爸妈可以轻松一些，也能帮上我哥。」
眼前这个女孩，本是喜欢读书的，为成全哥哥失学了，一颗心还都在爸妈和哥哥身上。
我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了句：「不早了，洗个澡，早点休息。」转身回了房。
3.
转眼小云到来已经一个月，很快熟悉了环境，做事很主动，接送孩子，一日三餐，都拿了起来，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原来担心，儿子刚进小学不适应，结果小朋友完全没有问题，小嘴叭叭地还说上小学好，比幼儿园「自由」，令人哭笑不得。跟小云相处也很好，整天小云阿姨长小云阿姨短地，像个小尾巴似的追着。
一切都很完美，我和老谭每天忙忙碌碌，到家最早也是七点钟，因为有小云在家，心里很踏实。遇上需要出差，虽还是尽量错开，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偶尔都走了，小云也能顶上。
那天，等小孩睡着了，我递给小云一个信封：「给，你这个月的工资。」小云不太习惯，脸涨得通红，扭捏着接过去：「谢谢姐。」我坐下来，说：「我要谢谢你呢。」低头瞥见她写在练习本上的字，说，「小云，你字写得很好啊。之前我说过可以教你读书的，有没有兴趣？」
小云的脸更红了，说非常想，就是怕耽误我时间。我正色告诉她，那是我的事，关键是你自己。她吭吭哧哧地说好。我说，那你先复习一下原来学过的内容，做做题，我们摸摸情况，再说下一步。
我起身找出两本笔记本递给她，她又谢一遍，然后郑重地说：「姐，我不会耽误家里活的。」我看着她，说：「我知道。晚安！」走了两步，又转身：「对了，挣了钱，也给自己花点，买点喜欢的东西。」
回到房间，老谭问，真要教她读书啊？我说，一个女孩子，喜欢读书却没有机会，都送到我眼前了，不做点什么，心里过不去。她学点总比不学好，会有用的。老谭调侃：我老婆竟然是个天使啊！又正色说，行，需要的话，我也帮忙。
4.
斗转星移，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儿子已经升入四年级。和工作压力相比，儿子的成绩操行都不让人操心，小云则几乎成了我们的管家，事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有时还指点我们，这个不用买，家里还有，那个太贵了，没必要，或者洗菜不应该全程用流水冲，洗不干净还浪费水。
学习也坚持了下来。我们很快发现小云不仅学习基础不错，脑子还相当聪明，没学过的初三课程，略加指点，就能学下来。听说她哥哥考了两年才进入大学，我心里很是为她不平，觉得这女孩如果有好条件，考个名牌大学没有问题。于是心生豪气，想帮这个懂事还聪明的农村女孩走出一条路来。
她也争气，用两年多时间拿下电大高中学历，又接受了我的建议，接着读电大的会计专业大专班，算算也好几个月了。国家正在轰轰烈烈地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大潮已见苗头，个体户和私营公司与日俱增，我有个感觉，几年后，她拿着会计专业的文凭一定会有用武之地。
日子忙碌也快乐地滑过，那年月，虽然清贫，但生活在一天天改善，想加个餐，鸡蛋、油、猪肉、粮食都不再限制供应了。这些小小的幸福，足以令习惯了物质短缺的我们感觉良好。
小云呢，样样都好，就是对自己太节省，很少见她给自己买东西。还有就是时不时一个人坐着发怔，有时候还流泪。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吓了我一跳，忙问发生什么了。她擦掉眼泪说没事。
再追问，原来哥哥来信，说同学大多来自城市，在学校被别人看不起。小姑娘兄妹情深，心里难受。我这个人同情心泛滥，听了立刻脑补出一副贫寒子弟受欺负的场景，恨不能挺身而出帮他。
后来发生次数多了，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哥哥总是絮絮叨叨跟他妹妹说，同学聚会别人如何豪爽；自己的衣物又旧又土，怎样自惭形秽；班上有同学带了大哥大来，特别牛……。
我觉得这个哥哥不对劲，整天都关注些什么呀，身为兄长，还是个人人羡慕的大学生，对为了他而放弃学业出来打工的妹妹，非但没有鼓励，没有帮助，却总是唧唧歪歪，用这种阴暗的情绪折磨刺激她。而且，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自怨自艾好像都指向一个字：钱。
一个礼拜天，我们带儿子去自然博物馆，小云要忙功课，没跟着去。回到家时晚饭已经摆在桌上，小米粥，馅饼，碧绿的炒油菜，凉拌海带，还有我们喜欢的腐乳。跑了大半天，个个都饥肠辘辘，赶紧洗手，围桌吃饭。我拿起筷子，看一眼小云的神态，就知道她哥又来信了。
我有点看不下去，捱到晚上，我让小云坐下，问：「你哥又来信了吧。我不是想掺合你家里的事啊，不过我觉得我有资格帮你想想清楚。我问你，你哥哥每次来信，你都怎么回答他的？」小云期期艾艾地：「安慰他不要太难过，我们出身苦，这是命，以后毕业找到工作，就好了。然后，然后就多寄些钱给他。不过也不能全部都给他，还要留些给爸妈。」
「小云，愿意听听我上学时候的事吗？」她点头，我就接着说：「我家只靠父亲一人做工，生活是很拮据的，除了有个城市户口，比你家好不了多少。我上学时父母虽然竭力供我，但再怎么节省，不吃肉，不吃菜，口袋里钱还是不够。整个大学期间，我都在找各种机会打工。相比起来，班里不少同学家庭条件优越，穿的好，吃得好，也会玩。不过，我天天忙学习忙打工，还参加社团活动，时间根本不够用，没工夫和别人比谁有钱没钱，也没兴趣去关心别人是否看得起我。可是，我在大学期间照样有不少好朋友，没觉得被别人看不起。」
我让小云想想，她哥在学校享受一级助学金，爸妈每年卖粮食的钱大部分都给了他，小云还给他寄钱，就这样还不断向妹妹诉苦，是否真的值得同情。
「还有，你哥除了诉苦，关心过你的情况吗，知不知道你在上电大，作为一个大学生，对你的将来有没有什么建议？」我又问。
「我给他说过，他好像没在意，就说我命好，遇到你这样的好人。」
「没啦？」
「嗯。」
「你应该能看明白这件事，不应该总陷在你哥制造的情绪陷阱里了。人嘛，终归要靠自己的。什么叫你命好，他考上医学院，已经是天之骄子了，只要顺利毕业，以后前途就是有保障的。他应该关心你这个为他牺牲的妹妹才对。小云，你觉得这样自怨自艾，和别人比吃比穿真的应该吗？」
小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姐，我知道你说的对。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我从小到大，家里什么都紧着他，他跟我说受委屈了我就难受，也已经成习惯了。以后我要想清楚，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不过钱还是要寄的。这么多年，我都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九十九步都走完了，也不在乎最后一两步了，这也是为了我爸妈，我希望他们高兴。」
我摇摇头：「行，你自己的钱，我也不能说什么。」
回到房间，我闷闷地说：「这世上，女人活得难，农村的女孩更是被剥夺，问题是她们还心甘情愿为家里兄弟做牺牲，搭上利益、前程，不是还有为了帮兄弟娶老婆，嫁老头子，嫁恶棍的？简直是吸血鬼。」
「是为了小云吧？」老谭悠悠地。
「是啊，小云这么聪明，竟然也不能例外。」
他放下手里的书，认真地说，你帮助小云没问题，但是你不能干涉她的个人意愿，毕竟这是她的哥哥，你要尊重她的感情。我知道他有道理，嘟囔一句「不是气不过嘛。」便不再说啥。
5.
之后一两年，小云情绪上真的逐渐摆脱了她哥的控制，我想这个聪明女孩，多少听进去一些忠告，学会了思考。
她哥也开始实习了，还找了一个女朋友。小云很为她哥高兴，连我们都希望他顺利，因为以小云的性格，要是他哥哥过不好，她也快乐不起来。
那几年居家阿姨的工资涨的很快，小云是我们家稳定的后方，我和老谭能踏实工作，又升职又涨薪的，她是功臣，所以，我们总是按最高的标准给小云报酬。
只可惜，小云大部分收入都给了她哥，说她哥有女朋友了，不能丢面子。她这么执着，我再怎么不以为然，也管不着。
转过年从春天开始，我们家有两个准备毕业考试的学生：儿子小学毕业，小云大专毕业。儿子的老师说，只要他发挥正常，进附近的市重点中学没有问题，说得我们心里喜滋滋的。儿子这么棒，关键时刻我们也要有所表现。我和老谭商量好，这段时间都尽量减少工作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多陪陪孩子，给他加把劲；家务事也尽量多揽过来，给小云多留点学习时间。
仲夏时节，好消息相继而来，儿子如愿考上了离家很近的市重点，小儿郎很快就是中学生了。小云一门一门地考，虽然我们一点不担心，当电大通知她成绩合格，准予毕业时，大家还是很兴奋。
小云毕业典礼那一天，我和老谭忙活了一上午，做了一桌子好菜，最后一盘菜上桌时，小云正好进门。她看见屋里像过年一样，呆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儿子一步跳上去拿过她手里的红本本，「这是毕业证书吗？」我一边招呼儿子轻点别弄坏了，一边跟小云说，别傻站着了，快洗洗脸坐下来，我们今天好好庆祝一下。
老谭说，毕业证书呢，给我看看，小云赶紧拿过来，我们俩传着看了，又赞叹一番，还给小云让她收好。
见大家都坐下，老谭一本正经地端杯酒站起来，咳咳两声：「我说几句啊。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小云拿到了大专文凭，儿子考进了重点中学，」
「哎！哎！」儿子尖声尖气地打断他，「我不是今天考上的。」大家都笑，让他别打岔，他爸爸继续：「儿子很争气，小云这六年也脱胎换骨了，都值得表扬。我和你姐，」又指指儿子：「你妈，啊，我们也尽了力量。现在，为了我们大家的胜利，干杯！」我抢白：「人家的成绩，怎么把我们塞进去了呢？」大家都笑。老谭做个手势，「我还没说完，我提议，这个夏天我们去秦皇岛看海作为庆祝，好不好？」，我和小朋友听了都啪啪鼓掌。
小云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们，待掌声停下，轻轻地说：「大哥、大姐，我就像做梦一样，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你们是我的恩人。」我们一齐打断她，别说这些，高兴的时刻，别搞这么沉重。来干杯！儿子，你喝橙汁！
我让小云多吃点，小云忙着照顾小朋友。儿子嘎吱嘎吱嚼着虾片，突然问，小云阿姨以后当了会计，是不是就不在我们家住了？我笑他爱操心，但也想知道小云下一步想法，便看向小云。
小云感到了我的目光，说：「姐，你给我选的这个专业真好，老师说社会上现在对财务人员需求大，还推荐了正在招实习生的公司。不过我不急，小朋友马上要换环境，我觉得你们需要我再呆一段时间，我等等再说。」
我们都说能找到工作是最重要的。你不要等了，赶紧动手找，再说这也需要一个过程。我们当然希望这个暑假你还能呆在这里，帮忙过渡一下。如果真能很快找到工作，那也是好事，我们再想办法。
儿子在一边叽叽咕咕地，我不想小云阿姨走，我说，小云阿姨随时都可以来的，周末也会来。小朋友这才高兴起来。
6.
过了几天，我和老谭如愿请下了假，兴冲冲回家，告诉小云和儿子可以成行了，却见小云趴在被子上恸哭。儿子见我们回来，说，小云阿姨看了一封信，就哭了。小云闻声抬头说对不起，又跟小朋友说，没事啊，阿姨吓着你了吧。
我接过小云递给我的信纸，果然如我猜测，是她哥哥写来的。一目十行看完，大意是，女朋友的妈妈提条件了，其中之一是将来有了孩子要男方看。但是女朋友家说老人没文化，卫生习惯不好，点名要他妹妹将来给做家务看孩子。做哥哥的在信里说，好妹妹，你再帮哥一次吧，你只要答应，哥哥的婚事就可以定下了。你那个文凭就算考下来了也没啥用，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我面无表情地把信递给一边满脸懵的老谭，他看完，骂了句「畜生！」，转身走了。
我放下信，拉着儿子，「来，我们先吃饭。让小云阿姨一个人静一静。」
饭桌上，我轻声问老谭，这丫头会犯傻答应他哥吗？他摇摇头，没吭声。
吃过饭，正收拾桌子，小云开门出来了，饭也不吃，接过我手里的抹布，说：「我来。」我跟到厨房，看着她哗啦哗啦地洗锅刷碗，问：「想好了？」
她抬头看我，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也不催，等她自己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小云说，姐，你去陪孩子吧。我说，他在看书，《西游记》，刚买的。咱们说说你的事。
小云长出一口气，看着我说：「姐，我看透我哥了。小时候我学习比他好，退学那会儿，我可难受了。可是在农村，女孩子做牺牲是天经地义的。」我不吭气，听她继续。「这些年，不光从我这儿，他从家里拿钱也一点儿都不客气。你提醒我，我明白，有出息的人不是这样作派。」小云叹口气，「可他到底是我哥呀，我们出身贫苦，我能让他穿得光鲜点，能请人吃饭，风风光光，我也高兴，我知道我这是在纵容他的虚荣心。」
「上学的机会让给他，挣了钱自己不用补贴他，我也有所得的，我赚到了人人都夸我懂事，夸我好，自我感觉也很满足，所以不想半途而废，觉得好事做到底，等他大学毕业就一切都好了。」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得寸进尺，这种要求也能说出口。我把他当哥哥，他哪里把我当妹妹。」
「我是为我哥哭，哭他作贱自己，让人看不起。」
小云擦掉眼泪，抬起头说：
「以后，我就当没有这个哥，我好好干，我会过得好的，我给我爸妈养老。」
我拍拍她，轻声说：「好了，我相信你。不过也不要就此跟哥哥断了往来，到底是骨肉，心里有数就行了。他也是被惯坏了。」
那年秋天，小云有了满意的工作，后来的日子，凭着她的勤奋、聪慧、真诚和不断学习，在事业上不断进步。这样好的女孩，当然也收获了爱情和幸福的小家。
小云拥有一个开挂的人生，我也非常满足，我毕竟助过她一臂之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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