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个平时很少跟人详谈的话题,我身边第一个去世的亲人是我姥姥。姥姥去世的最早,我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要说姥姥,就得说一下我小时候的生活。
小时候爸妈忙,我是被扔给老人带大的,6岁前都不住父母身边,基本是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家辗转,姥姥和姥爷又是分开住,就是三个家里辗转。我们家几乎所有亲属,包括我自己在内都不是很热络的性格,相处时关系里总带着点疏离。姥姥有点传统的重男轻女,比起我会更重视我表哥。奶奶性格乖戾,偏爱我表姐,又很爱骂人,跟我妈婆媳关系差的离奇,一见面就吵。这些尴尬的关系结构,让我常常有一种这里不是自己家,没有人有义务照顾我的感觉,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相处,总是思考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多余,多数时候我不主动靠近任何人,习惯了听话懂事、不吵不闹,只是跟谁都不太亲。四个老人里,我对姥姥印象挺好的,姥姥不识字,活的很简单,家里有烟火气,屋子特别安静,平时除了钟表的滴答声外很少有别的声音,没有人大声说话。白天姥姥总不在家,回家就在厨房里忙活,偶尔坐在床上缝衣服、织衣服什么的,她算是我们家最接地气的老人了。而且她胖,人一胖就显得慈祥些。姥姥去世挺可惜的,六十来岁,本来没得什么大病,只听说那会儿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也缺少意识,治疗没跟上。还被一帮不着调的基督徒忽悠,姥姥开始相信自己生来有罪,要下地狱,自己吓自己,带着病忏悔...最后生生的没熬过去。我现在都还记得她拖着笨重的身体,跪在床上,冲着墙磕头的样子,旁边还坐着一排自称基督徒的老太太... 姥姥是善良的、是愚昧的、是慈祥的、也是脆弱的,她去世的时候我妈刚三十出头,我也就是十岁的样子吧,她一生也没享受过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亲人的祭拜仪式,姥姥的黑白照片摆在她平时住的屋子里,说来诡异,那天我异常兴奋,根本感觉不到悲伤,明明也不是开心,但就是一天都在控制不住的笑,到灵堂的时候我甚至掐着大腿跟自己说你TM别笑了,全是一脸肃穆来祭拜的人,我却在笑,实在是不像话。可我就是兴奋,根本控制不了,只能尽量别过头去,别让人看见。真的觉得难过,是在起码半年之后,过春节包饺子的时候,家里又摆出了姥姥的照片,才真的意识到人已经不在了,我好想她,该跟她说说话,想跟她说说话。姥姥的去世让我第一次开始思考死亡,以及我该怎么去对待家里其他还活着的人。
丧事是个很特别的仪式,凡与逝者有关系的人都被召集在同一个场所里,而这些人与逝者生前真实的关系如何,会否真心缅怀逝者却不一定,我觉得他们多半都在假装难过。一场繁琐的葬礼下来,像是一出大型的舞台剧,每个出席的人都是演员,许多年没见过的亲戚,关系很一般的熟人,开始他们或悲伤或肃穆的表演,戏多些的还可能要哭天喊地,来证明他们与逝者很亲密。不管真相如何,我置身其中,总觉得虚伪,即便他们是真心缅怀逝者或后悔在生前没做的更好,也已经晚了,不值得同情。生前没传达到的情感与善意,死后也不必了。我不屑与他们一样去表演什么,我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尽量好好对待他们。趁人还看得见、摸得着、还享受得到。如果人死了,那哭不哭、喊不喊、拜不拜的,都不重要了,都只是给活人看的,葬礼也是为活人办的,在葬礼中每个人有自己的诉求,有人真的寄托哀思,有人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去。我与逝者的关系,不需要通过葬礼向别人证明。
第二个去世的亲人是姥爷,姥爷年轻时是钢厂的炼钢工人,炼钢的时候眼睛留了职业病,眼底病变,视力只有0.03,基本就是什么也看不见。小时候有挺长时间,我都跟姥爷单独住,姥爷对我挺好,只是不善表达,我爱吃虾条,他就常拉着我去超市买虾条。但我太小了,不明白一袋虾条到底意味着什么,又担心花钱买虾条会不会给姥爷造成负担,就不好意思要,每次买虾条都得上演一番推三阻四。现在想想,我跟人还真是生分的要命,不知道他会不会伤心。跟姥爷住也有坏处,就是我常常胃疼,抵抗力差总生病,瘦的皮包骨头。后来分析,其实就是饿的...姥爷眼睛看不见,不会做饭,中午我在幼儿园有一顿饭吃,但晚饭我俩一直都是吃方便面的,再有就是睡前会喝那种街边打来的散牛奶,只有每周六去姥姥家才能吃上一顿正经饭。经年下来,我的胃就落了毛病,三天两头的胃疼往医院跑,不知道去了多少医院打了多少点滴,一直到很多年后遇到一个老大夫让我吃了几个疗程的中药葵花胃康灵...之后才很少犯了。姥爷不是会照顾人的人,不过姥爷的心是好的,晚年还跟爸妈和我又一起住了几年,活到84岁熬死了听说三任媳妇,也算是寿终正寝。他最喜欢讲的故事,是河南三年饥荒的时候挨饿吃树皮、红土,我爸却最喜欢调侃他当兵油子的故事,国民党来的时候跟国民党跑,共产党来的时候就跟共产党跑...姥爷去世时我上高中,对仪式没什么印象,大概是没去参加,一来要复习高考,姥爷去世家里人没告诉我,二来,我自己也觉得这些仪式不重要,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对他很好,我心里没什么遗憾,仪式和别人的想法,我也就不关心了。姥爷刚去世那几天我总觉得,如果他有灵魂,他是会来看看我的,所以我在心里跟他聊了会儿天,也为没出席他的葬礼解释一下,我知道他不会怪我。
再接下来就是超级奇葩的奶奶了,她是前两年刚去世的,享年也是84。我这个奶奶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早年单位里甭管是什么领导,从上到下都挨过她的骂,连看大门的老头儿都跟她吵过架。听家里人讲,奶奶幼时出身大家闺秀,她母亲家族当年据说是盛极一时,财大气就粗,现在中街那一片最黄金地段的房产以前全是她们家族的资产,横的不行。奶奶的父亲是辽宁大学数学系创始人之一,生平现在学校里也看得见,校史里有他一笔。看过照片,是个那个年代标准的才子,早年留学日本帝国大学,学成后为报效国家辗转回国。国民党时期很优待这些人才,分配住独栋的小楼,衣食出行待遇都极高。家里也重视教育,奶奶的几个兄弟姐妹后来都成了国内各大学、各专业最早一批的教授,家里就她自己只念到了高中毕业,“老高中”在那个年代也算不错,写一手好字,却还是她们家里最差的一个。但这不耽误她脾气也是最差的。看着她这辈子的目中无人,不难想象她从小就骄纵得不行。只可惜后来由于时代的原因,几乎所有的有产者、有钱人下场都挺惨的。之后又赶上文革批斗知识分子,逼得她父亲不堪折辱跳了楼,家道就中落了。奶奶嫁给我爷爷,嘴上是委屈的,常抱怨自己以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后来什么活都得学着干,但同时也看得出来奶奶一生都很欣赏爷爷,他俩性格可以说是非常合适。奶奶性格暴烈、急躁、口无遮拦,爷爷呢,就跟她正相反,是个慢慢悠悠没有脾气的老好人、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总是淡淡的笑着,从不跟她争执。爷爷跟奶奶也可勉强算作同病相怜,爷爷老家广西,小时候家里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大地主家庭,自小念私塾,条件挺好的,只是地主都抠门儿,家里兄弟又多,爷爷爱吃鸡,家里不让吃,他赌气就拉着两个妹妹参加八路军革命去了…后来跟着部队来到东北,又去了东北大学念书,学历上够了格,入了我奶奶她父亲的眼,才娶了我奶奶。一样的因为时代原因,地主被枪毙,爷爷因为参军的经历,才幸存了下来。现在我能见到的爷爷奶奶和他们那一脉的亲戚基本都是高知,也包括小一辈。知识分子性格容易古板、鲜明,读的书多了容易清高,性情也显得凉薄些。爷爷奶奶八九十岁还是会看报纸、新闻、读书,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同时也会有一点不近人情,不太欢迎小辈儿去看望,节日问候也不需要,每年过年去吃顿饭就可以走了,最好不要打扰太久,不然一言不合可能就变成被奶奶骂走。
自小,奶奶并不偏爱我,甚至可以说是就不喜欢我。因为从我记事起奶奶跟妈妈的关系就很差,奶奶从来都是口无遮拦,骂我爸妈的时候也从来不会避讳我,相反还会带上我,骂我们全家。三四岁以前我都是住在奶奶家的,虽然小,但每次她说话不好听,我都要跟她理论,绞尽脑汁冷嘲热讽也要怼回去。虽然我吃奶奶家的饭,但是会坚定地表明我跟她不是一伙。现在想想,我要是她,恐怕也很想把这个气人又喂不熟的小瘪犊子、小白眼狼(对,我奶奶一直是用这两个称呼喊我的,印象中就没喊过我名字)给送出去。一直到我离开,被送到姥姥家。就是这样一个奶奶,乖戾的、毒舌的、总是翻着眼睛夹人的、口无遮拦到随时会骂任何人的奶奶,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也不出所料的没有让任何人消停。奶奶去世的原因主要是心脏功能衰竭导致的心脏腹水,心脏腹水是个挺痛苦的症状,人一天天的睡不着觉,没法平躺着,睡觉只能坐着睡,质量也不高。奶奶一难受就折磨人,不爱吃的药谁劝都没用,不想打的针自己就给拔了,不想穿裤子就在医院光着屁股走...白天骂骂咧咧说医院骗钱,用不太干净的言辞问候每一个护理人员,晚上睡不着觉、难受就大喊大叫,屋里喊不过瘾还要到走廊里去喊,一喊一宿,她睡不着就谁也别想睡。住院没两天,她住的那一层所有的医生、护士就都知道这个难伺候的奶奶了,同院患者我没敢去问,但估计也都埋怨过这个吵人的老太太。就这么折腾着闹腾着,一直到去世,这个佝偻着后背,翻着眼睛夹人的老太太,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小小的身躯,终于安安静静,不再骂人。出殡、告别仪式、火化,然后是三天的守灵,撒了遍地的纸钱,烧了满地的纸灰香灰,这一次,我出席了她完整的葬礼,却没有再跟她说什么心里话,我跟奶奶这辈子的交流都没有成功理解过彼此,沟通也从不触及心事。临别的日子,她看我的眼神,温柔了一些,似乎有一点不舍、也有释然和祝福,我知道我们和解了,足够了。
爷爷先不写,他还活着,96岁了,目前依然没什么大毛病,奶奶去世后,他不愿意回家住,就赖在了医院的干诊室,家里雇了专人24小时照顾他,有什么突发情况也能得到最及时的治疗,近两年就是每天看看电视、溜溜弯、按时吃饭睡觉,以前那个干瘦的南方老头现在吃的白白胖胖的,还是见谁都笑眯眯,这样的晚年算是挺幸福了。
火葬场和墓地总是很容易让人思考人活一生的意义,身临其境容易看开一些事、看淡一些欲望和追求,会觉得我们终一生奋斗来的金钱名利,根本就不值得我们花费那么多活着的时光去追寻。死亡是大自然那么正常的规律,迟点早点都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而要这一刻来临,我们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我们的一生是如此短暂而微不足道。死是个体的终结,却在世间掀不起一丝涟漪,值得留恋的,大概也就只有几个人。当躯体变成灰,一切就都不再重要,还想要珍惜的就只有曾感受过的、给予过的,那一幕幕来自人的温暖,那些记忆也是唯一还能留下来的东西。
我相信人死后至少三天内灵魂还能在世上徘徊,灵魂没有了躯壳的桎梏,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看一眼自己还想看看的人。与他们沟通不再有物理障碍,不管是嘴上说的还是心里想的他们都听得到。只是他们不能说话,或者说了我们也没法用耳朵听到。所以,如果是亲近的人,我会在这三天里跟他们说说以前没说过的话、跟他们聊聊天。当然,灵魂之说没办法验证,信不信都只看个人感觉。
死亡本身不沉重,也不是非得悲痛,但它会提醒我,要善待眼前还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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