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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尽花骨

瘦尽花骨

作者: 萧月_ | 来源:发表于2017-08-04 14:22 被阅读0次


  一如此姿容,国色无双
  近来街衢坊间流传着一个笑话:给一只母鸡脖子上戴一圈花,教它对着东街大柳树下卜卦摊子后的人摆姿势,那人就能给母鸡品评出国色无双四个字来。
  每每听到有人说这笑话,我都负手傲立,闲看天边流云。因为这笑话说的便是在下,一个成日在大柳树下卜卦摊后消磨时间的闲人。
  我摸骨看相,只断人是美丑,不测命属吉凶。
  前些日子,我这少人问津的摊子终于有客来访。
  那天艳阳高照,午后街上来往的人大都懒乏。我正趴在摊上准备小睡,一顶软轿悄然穿过人群,停在我面前。
  轿帘掀开,轿中人款款而出。一把团扇遮了脸,一身高领大红衣裙,裙摆上金线密密地压着,缀成大团的牡丹。等团扇轻轻地抬起来,我看清了那张脸,刚怔了怔,一只手便伸到我眼底。她不言不语,却是要我为她摸骨看相。
  我仔细打量她片刻,微微一笑,笃定道:如此姿容,国色无双。
  团扇一摇。她一双眼眼尾上挑,不知为何,竟仿佛有淡淡的红晕,像是迤逦着远山皓水,又像是点染着一春花色,风情缠绵得勾魂摄魄。
  谢您这一言啦。她檀口微动,竟是婉转戏腔。
  她乘轿走后我才知道,她是烟花巷的翘楚、春盛堂的头牌,凝衣姑娘。
  对于我用国色无双来品评凝衣,别人觉得我是胡言乱语。尤其听说凝衣回去后还特意做了块书有国色无双四字的匾挂在楼头,惹得一群酸儒整日在春盛堂门口晃荡,说什么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但凝衣不为所动,于是众人嘲讽的对象就换成了我。
  我懒得和他们计较。只不过凝衣过后,更少人找我看相,我守着摊子直至午后,料想今日也不会有人前来,索性收拾了东西回家。
  回家时,我路过都护府。
  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之地,都护府是如皇宫禁苑般的存在。昨日都护新娶,今日门口的大红灯笼都还没来得及撤下来。
  我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提脚绕到都护府一扇后  门处。
  这其实偏离了我回家的路。
  但我一径走到后门那里,一卷芦席刚好被运送出来,卷裹着平放到牛车之上。
  芦席顶端松开了些,从我站的地方,恰好能看到里面裹着什么人。
  是凝衣。前些日子找我要了国色无双四个字,昨日刚刚嫁入都护府的凝衣。
  只不过,芦席里悄无声息,而那双勾魂摄魄的眼,也紧紧地闭上。眼角一点朱砂泪痣般的红痕,似坠非坠。
  她已然是个死人。
  二初见白陌楼
  半月以前,自凝衣之后,我其实接到过第二宗生意。
  侍卫随侍着,都护宠爱的夫人陆姬伸手到我面前。然而我打量她良久后,诚实地对她道:夫人美得没有生气,是美中下品。
  陆姬当场变了颜色,涂了蔻丹的手狠狠一握。
  我瞧着势头不对,赶紧从旁逃走。身后陆姬尖声大叫:给我把她捆回来!
  我顾不得被掀翻的卜卦摊子,转过街角小巷,没头苍蝇般乱跑。只是我一着急,就会不辨道路。眼看我一番兜转,竟然又见到一株大柳树下那娉婷的陆姬背影,只能一声哀叹,闭目等死。
  这时候,忽然有谁的一只手从后伸来,往我左颊上轻轻一抹。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我脸上被触到的地方转瞬灼痛起来。
  我大惊睁眼,却陡然被那只手一揽转身。眼前一花,只窥见一角干净白袍,像是静默千里的雪地。
  闭眼!
  不知为何,我难得地听了话。而他的手又在我右颊上一抹,而后抬起了我的下巴。有尖细冷硬的东西触到我的眼角,在那里描描画画。
  是一支眉笔。
  死丫头,你在这里!
  我心头一紧,刚睁眼,一张方帕兜头盖来。刻意压低的男声道:把脸上擦干净。再扬声,对着陆姬笑意吟吟:在下携舍妹出游,方至此处,不知舍妹何故招惹了夫人?
  趁着那两人口舌相争,我忙拿着方帕将双颊揩拭干净。目光落到帕上,却竟是一片殷血。我把方帕凑到鼻尖嗅了嗅,辨出来这该是马血。
  身后陆姬仍纠缠不休,我转个身奔上前,揪住一截雪白的袖子,向那陌生男子道:哥哥,怎么这么美丽的夫人一直在说我的不是?
  脸上虽热辣辣地疼,我还是尽力笑得真切。眼角瞥见陆姬睁大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一劫,我八成是逃过了。r />   令妹怎么长成这样?!陆姬失声惊叫。
  我做大窘状捂住脸:夫人您太无礼了,本来我还想告诉您方才我看到有个和我穿一样衣裳的人往您右边去了
  陆姬没有管我。从微张的指缝间,我看到她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提着裙子就往右面奔去。
  等她奔远了,我才把手放下来,向倚墙抄手而笑的人道:难道你也惹上了什么仇家,不得不随身带着马血、眉笔方便改装?
  今次能安然骗过陆姬,全赖他的马血和眉笔。马血乃大热大毒之物,想必此时我一张脸已然肿胀如饼。兼之他又用眉笔在我眼角勾勒,若非熟识之人,断然不能轻易认出我。
  只是等我在河水里一照,才知道现下的我被毁得有多厉害。脸胖如球自不必说,颊上一团比一团更深的红,像是得了什么奇疴怪病,怨不得陆姬一见我就吓得惊叫。
  我蹲在河堤上哭笑不得,转脸向身后咬着草茎斜倚垂柳的男子道:该不会真被你毁容了吧?
  他闲闲地叼着草茎,嘴唇一碰,含糊又促狭道:对啊,真被我白陌楼毁容了。
  三捉摸不透的人
  陆姬实在是个记仇的人。那日后我摆摊的大柳树下总会有几个侍卫蹲在那里,让我不得不绝了开张的心,顶着一张大饼脸,成日和白陌楼待在一起。
  等我的脸终于消肿,这段时日里我俩两身倜傥男装,早已成了赌场酒楼里声名鹊起的双雄。
  这天又是我和白陌楼去赌场财神楼赚银子的日子。然而到得财神楼门前,才发现门口围了大群的人,探头探脑,却又不敢进去。
  我身量较小,觑着一个空隙就钻到门前。一抬眼,财神楼大堂里前呼后拥端坐的,不是陆姬又是谁!
  而她身旁拿着茶盖慵懒浮茶的人,似乎就是都护大人
  我头皮一麻,正想悄悄退出去,却不知为何有一只手猛然扯下我头上的发带,用力将我一推,让我披头散发地扑到财神楼大堂里、陆姬的面前!
  何人大胆?!
  陆姬惊叫一声,我伏在地上不敢应话。但立时有人强拉着我抬头,于是我恰对上了转瞬间咬牙切齿的陆姬。
  本夫人寻你无果,你竟又自己出现了。陆姬冷笑,你们几个,把账本放下,先把她给我捆起来!
  早听闻都护实是财神楼的东家,且每年都会趁查账的日子与民亲近,供人瞻仰。我这榆木脑袋,在看到门口的人群时偏没想到这事。
  我情急道:小人言语不慎得罪夫人,都护最是爱民,请都护替夫人开恩!
  闻言,都护停了浮茶的手,一双狭目看了过来:本官的夫人是骄纵了些,却不是无故生事之人。你且把事情缘由仔细说来。
  我张口欲答,却被清朗的男声打断:也无非就是夫人和这位姑娘对女子之美看法不一罢了。
  施施然走进财神楼大堂,弯身替我解下绳索的人,正是白陌楼。
  这位姑娘以为,夫人之美,稍逊一筹。
  都护含笑打量陆姬:难道还有谁,比我这夫人更美吗?
  白陌楼轻轻一哂,清明的眼里有奇异的光:前几日,这位姑娘才用了国色无双四个字,来品评春盛堂的凝衣。
  我惊讶地看向他,突然觉得这个人,我捉摸不透。
  他明明曾在陆姬面前救过我,这次,却又将我送回危险境地里--方才那个推了我一把的人,其实就是他白陌楼。
  而当他引着都护一行去了春盛堂,要见见传说中国色无双的凝衣姑娘,我更加不解他缘何如此。
  我又逃过一劫,可心里莫名地委屈,便没有随众人一起去春盛堂。只是听闻,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凝衣,着一身蛱蝶牡丹的高领大红襦裙,懒懒倚着走到一半的檀香木梯,霎时便惊艳了都护的眼。
  都护遣人下聘,数日之后,他将迎娶春盛堂的凝衣姑娘入府。
  四我摸骨看相,难道还分不清男女?
  我不顾众人阻拦,一脚踹开春盛堂凝衣的卧房,双手叉腰地高嚷:把国色无双四个字还给我!
  卧房内,凝衣正对镜理妆。我话音刚落,她向镜里款款一笑,用戏腔屏退旁人,只留我在屋里,这才又用戏腔软软糯糯道:说出来的话,姑娘要怎么才能吃回去呢?
  你先把你楼头那块匾给我摘了。我道,我许你国色无双,不是由你拿去攀权附贵的。
  凝衣一双美目流转,极风情地弯了一弯。她手里把玩着一支缠丝累凤金簪,就在那一笑之时,忽然将簪尖对准了自己的眼角。
  在姑娘看来,我竟是如此不堪吗?簪尖一矮,竟已刺了进去!
  我阻拦不及,眼看一串血珠滑落,不禁大急:白陌楼,你做什么?!
  没错,这位风情婉转的凝衣姑娘,就是这段时日与我相交甚密、却让我捉摸不透的白陌楼。
  瞧见她一怔,我道:我摸骨看相,难道还分不清男女?你做凝衣时,只穿高领衣裳,只用戏腔说话,难道不是为了掩饰?你做白陌楼时,随身带了马血眉笔,难道不是为了方便变成别人?何况,听闻与都护相见那日,白陌楼到了春盛堂时先借故离开,才有凝衣款款登场,其中关节,我难道还想不透彻?
  白陌楼,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凝衣,不,白陌楼。他微微一笑,终于声音清朗道:我的居心无非就是进入都护府罢了。
  我还欲再问,他伸手揩了脸上的血珠,抱怨着:喂,你害得我快毁容了。这副样子,我怎么嫁入都护府?
  我的眼皮不禁一抽。
  然而这厮缠磨人的功夫忒不能小觑,几番歪理说得我头昏脑胀,居然让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为他治伤养脸。
  一连七日,我都要在戌时跑到春盛堂,尽心尽力地服侍他养脸。每每这时,他养的一只黄斑白猫,就会蹲在窗棂上软绵绵地叫。
  他用簪尖伤到的地方,硬痂脱落后仍是有深红的印迹,像眼角的一粒朱砂泪痣,更平添三分媚意。
  我一面用干净毛笔将蛋清抹到他脸上,一面咬牙切齿:妖孽,本尊要收了你!
  他口里含着蜜渍桃花,含含糊糊要说话,我将一张巴掌大的竹衣盖到他唇鼻上,容不得他反驳。
  第八日时,丫鬟准备东西耗费了些工夫。趁这段空暇,白陌楼躺在床上,一连声地羞辱我:一个女人长得没有一个男人妖孽也就罢了,你以为你叫弥光你就真是道长了啊。
  我大怒。弥光是我的名字,记得白陌楼第一次知道后就若有所思道:弥光?怎么这么像法号。此后每一次拌嘴,他都会以此来嘲笑我。
  正吵吵闹闹间,丫鬟终于把东西备好。
  我把鸡蛋往碗沿一磕时还在反唇相讥,等流出了蛋清要往白陌楼脸上抹,他却陡然神色一肃,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弥光。
  我心头蓦地一跳:啊?
  他唇边泛起一点笑,但眼眸殊冷,开口,是凝衣的戏腔:你若将这抹到凝衣脸上,凝衣可就没命了。
  一支银钗探入碗底,他提起时,钗头已然泛黑。
  我手一抖,地面上哐当一声炸开了碎瓷片。
  五弥光,你还是这么不长进
  毒是被人下在了碗里,被蛋清一搅,若是抹到人脸上后,会腐肌蚀骨,夺人性命。
  我方才就发觉,送东西来的丫鬟,我并不认识。白陌楼道。
  而春盛堂上上下下,再也找不到那个丫鬟。
  与白陌楼一合计,这恐怕是陆姬的手笔。凝衣嫁入都护府,最不愿意的人也唯有正承宠的陆姬。若她下毒得逞,不仅能解决掉凝衣,连为凝衣养脸的我也必定被牵连,会被都护降罪。
  怎么办?白陌楼问我。
  孔圣人说,要以直报怨。
  他低头看着我,突然轻笑出声来:好。又道,我换了衣裳,跟你去打听这位陆姬夫人近来有什么动作。
  但他方卸下脸上妆容,换好一身雪白衣袍,就有人在敲房门:都护请凝衣姑娘过府一叙。而后便是喀的一声,仿佛门外的人急着要推门进来。
  也是我大意,门闩并未插得牢靠。眼看房门竟已被推开一条缝隙,可现下这房内,哪里有什么凝衣?
  我与白陌楼对望一眼,一咬牙,忙爬到床上,而他则利索地将凝衣的衣裳披到我身上,再放下四方床帷。待他转过身去时,门缝里刚伸进来了一个脑袋。
  我在遮得严严实实的床榻上,听到白陌楼将来人引到门外,关了门后解释:为凝衣养脸的姑娘今日有事,故拜托了我来。之后脚步声响起,又渐远,应当是他陪着那人下了楼。
  我长舒一气,正要下床,忽然窗户轻轻一响,床前霎时出现个魁梧人影!
  一声惊叫卡在了喉咙里。那人影扯下床帷,将一团黑布塞进我口中。我震惊不已时,天地蓦然旋转,我竟被人反扛在肩上,从窗户掠走。
  夜色浓稠。
  我被扛着跃过屋脊房檐,头晕目眩间只能辨出掠走我的这人全身上下黑衣严整。起起落落之后,他终于停下脚步,推开一扇年久的木门,将我放下,推入了门内。
  身后木门砰地关上,我四下打量,这里却是一处早已没有香火供奉的狱神祠。一支蜡烛伶仃地燃着,巨大的獬豸像残损破旧。而在獬豸之前背对着我的人,身段玲珑,衣饰华贵,分明就是陆姬。
  我暗暗握紧了拳头,小指的指甲留得长了,刺得掌心略微发痛。
  来的是凝衣,她开口,还是你--弥光?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其实她问得奇怪,只是我没有时间细想。眼看那一张漂亮的脸离我不过半尺之遥,我心一狠,小指指甲陡然划伤了她的脸。
  我在指甲里藏了毒。我道,陆姬夫人,大半夜的,你请我过来作甚?--或者,今夜你想掠走暗害的,其实是凝衣?
  她捂着脸没有说话,神情却未见惊惶。
  我心里惴惴,刻意补充道:你以为我藏在指甲里的毒太少,要不了你的命?你最好老实些。
  然而,她闻言,只是轻轻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她脸上,却是一丝血迹也无!
  我不由得后退半步。
  她的手指抚过方才我划伤的地方,指尖一挑,竟从脸上揭下一层薄薄的皮来!
  与陆姬全然不同的一张脸近在咫尺。我盯着这张熟悉的脸,听她淡淡道:弥光,你还是这么不长进。
  六春盛堂的织锦
  师姐?!
  我瞠目结舌:你怎么来了?
  眼前这位,确然就是我无忧门的同门师姐辛织。数年前我初见师姐时,她与我都恰受了重伤,但我一见到她,就觉得熟悉得紧,不自觉地便与她亲近。
  此时她淡淡看了我一眼,道: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忘了你缘何离京?
  我急忙应道:不敢忘!想了想,还是开口,可是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跟着都护夫人来的。原来师姐一路尾随陆姬至此,待陆姬派人去掠凝衣后,她便将陆姬毒倒,自己易容成陆姬。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凝衣,听那脚步声,却像是我。
  正说着,狱神祠外跫音忽起。
  门被大力推开,一烛明灭,添上天外悄然漏出的几点星光,恰照亮了来人的轮廓。
  白陌楼。
  他见了我,惶急道:弥光那声音却在目光触及我身后的师姐时戛然而止。寂静的狱神祠内,一滴烛泪陡然滑落,啪嗒一声,惊得夜色都微微震颤。
  阿织他神情奇怪,明明双目空茫,可又像是凝视着什么。低低的,我听到他自语般的声音,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难道他和师姐曾是旧交?
  我看向师姐。师姐双蛾微蹙,却淡淡向白陌楼道:你认错人了。
  白陌楼一怔:阿织?
  或许你真的认识这张脸。师姐道,但,我并不是这张脸原本的主人。
  数年前我受过重伤,家师为我易容。这张脸皮,便是那时候家师从死人脸上剥下,再赐予我的。
  白陌楼脸色霍然煞白,让我瞧着,心猛地一跳。
  师姐不为所动,目光落在狱神祠的一隅角落:我听家师说,这张脸皮的主人,和在那里的人认识。
  角落里捆绑着的人,是真正的陆姬。
  白陌楼一步步,慢慢地走过去。
  我想拉住他,却被他挣脱。我怔了半晌,动了动僵住的手指,慢慢将衣裙除下扔过去。他没有接,我转头向师姐低声道:师姐,我们回去吧。
  临走时,我听见白陌楼哑声向陆姬问:以前春盛堂的织锦她没有死,是不是?
  旦日,我到春盛堂去,白陌楼却不在。只是堂内纷纷在说,昨夜凝衣被劫走后,白陌楼领着都护府的侍从各处寻找,结果凝衣被侍从在狱神祠找到,白陌楼却不知去向。都护得知凝衣是被陆姬命人所劫,安抚了凝衣,将陆姬关入府中思过禁足。
  听到这消息,我知道即便伤心,白陌楼也还知道穿上我留下的衣裙扮作凝衣。虽然心中有什么堵得难受,但我仍分出精神,思忖起另外一件要事。
  七托付之事,所托之人
  师姐从京都而来,授我师父之令。
  我虽在民间,可还是记得,无忧门是为皇家卖命。即使是这边陲之地,帝王也绝不会允许有他掌控之外的势力存在。当年我离京的缘由,和现今师父给我的密令一样:拿到都护拥兵自重的罪证。
  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却连都护府的大门都没进过。
  师姐白我一眼:若不是你坏了我的易容,此刻我早凭夫人的身份,在都护府内来去自如了。
  所以为将功补过,师姐限我两日内另想出进入都护府的办法。
  我在都护府外徘徊,从晨曦初生到落霞满天。直至街上行人渐绝,夜色悄降,一只手才忽然将我扯走。
  不过两日未见,我竟差点不能认出这白衣如雪的人。
  他的脸奇瘦,衬得双眼格外大,却失了神采,有垂垂暮年的老气。我的手在他掌中轻轻一颤,碰到的几乎尽是嶙峋指骨。
  我失声:白陌楼?!
  他的脚步没有停,直到转过一角小巷,才松开手,轻声道:都护府,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的。
  我问: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没听见一般:以前是我千方百计想进去,现在,你又为什么要这样?
  我别过头去:不关你事。快步跑了。
  计策虽未想出,可师姐还在河堤垂柳下等我。
  我向她报告两日里我蹲守都护府的所见所闻,师姐眉尖微动,打断我的絮叨:你怎么总留意这些有的没的?
  可是想进都护府拿到都护的罪证真的很难啊。我泄气道。
  师姐唇角稍动,突然伸臂而出,一点银芒从袖底锃然发亮。我瞧得清楚,那是一柄不盈尺余的匕首,刃上一抹清霜,是淬毒的迹象。
  匕首割断我鬓边青丝,却又越过我,抵在了我身后、不知何时跟来的白陌楼喉头。
  我惊魂甫定,只见师姐冷笑如针,手指轻按,匕首已割破了白陌楼的皮肉!
  白陌楼!我脱口叫道。
  生死攸关之时,白陌楼轻轻出声一笑。暮色席卷,垂柳树下,他用两指稳稳夹住了师姐的匕首,而后也不管翻卷的伤口和乌青的血迹,像是当时叼着草茎看我在河边洗下马血那样,悠闲懒散地抄手斜倚垂柳。
  河堤上别无旁人,他的笑声,縠波般漾开:你们想做的事情,全部交给我。
  除了我,没有人能拿到你们要的东西。
  寒光乍现,匕首直要没入白陌楼的心口!
  师姐抬眼,目光凛冽:我不信你。
  白陌楼仍是那个姿势,只是脸上已然发乌。他有些无赖,又有些无奈道:我的命都捏在你们手里了,凭什么不信我?
  八原来还是为了织锦
  明明前方是个火坑,白陌楼偏要去跳,我拉也拉不住。
  他在春盛堂的卧房内包扎好伤口,回过一张血色全无的脸,认真道:弥光,你不明白。
  我为什么要明白?我只知道他是白陌楼,我不想让他去犯险。
  我还要再劝,敲门声却乍起。师姐倚着门扉,淡淡地看我一眼,漠然道:你出去。
  合上门,我信步走至楼梯前,踌躇片刻,终不欲离白陌楼太远。
  楼梯拐角处蹲着白陌楼养的那只黄斑白猫,软绵绵地叫了一声,脚步轻巧向我而来。
  我将猫纳入怀里。在春盛堂第一次见到它时,它拱入我怀中,半点都不怕生。这会儿我头脑空茫地随手给它搔痒,忽然白陌楼房内一阵桌椅被掀翻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忙抱着它奔去。
  房间里,桌椅凌乱。师姐的匕首抵在白陌楼身前,白陌楼却伸手绕到师姐颈后。如此僵持片刻,师姐唇角一挑,睨着他笑:信了吗?我不是织锦。
  白陌楼目光如死,良久,终是缓缓放手退开。
  原来还是为了织锦。
  我愣愣地抱着猫站在门口,不知要做什么。
  倒是师姐收了匕首看向我:弥光你出去。我把计策给他说一说。我这才低应一声,转头出门。
  夜已极深。
  我抱着猫,独自坐在楼梯上,身后是一扇紧闭的房门。
  猫渐渐地睡着。我数着远方的更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到第五声的时候,一缕晨光,温柔朦胧地照进了春盛堂。
  身后的房门,轻轻地开了。
  弥光。师姐招呼我过去。
  与她擦身而过时,她忽然转头,唇角一动,似要说什么,却终究默然地坐到我坐了一夜的楼梯上。晨光熹微,映照着她看向我的眼睛。那双眼太深,我辨不清里面有什么。
  弥光。白陌楼温声唤我。
  他换上了凝衣那件高领大红衣裙,裙摆上金线密密地压着,缀成大团的牡丹。一双眼眼尾上挑,仿佛有淡淡的红晕,像是迤逦着远山皓水,又像是点染着一春花色。
  我怔住。坐了一夜,我都要忘了,今天是凝衣入都护府的日子。
  白陌楼对镜点着胭脂,回头,向我一笑:弥光,天还早,我与你说个故事解闷吧。
  晨光朦胧里,他眼角朱砂泪痣般的伤痕似坠非坠。我怀中的猫,有长长短短的叫声次第而响。
  九千方百计,却前程尽灭
  白陌楼的故事,与瓦舍里说书先生的话本一比,真真寻常得紧。只是那个名为织锦的女子在春盛堂的楼梯上,怀抱着黄斑白猫,笑问才从梨园脱身的白陌楼用过饭了吗时,白陌楼眼里的尘世,有花朵渐次开放。
  那时候白陌楼日日跟在织锦身后侍奉,说话做事生怕出错,却总管不住在她那里停留的目光。那爱慕不见天日,直到织锦要被送入都护府那晚,他才颤抖着手,敲开了她的房门。
  我跟你一起去。
  织锦手指捻着一盒胭脂,侧头看了他半晌:你知不知道我去都护府,连个奴仆都不如。你怎么甘愿做一个奴隶的奴隶?
  他怔怔地看她:可我,一直都是跟着你的。
  静默良久,她突然对他笑道:都护不过图一时新鲜,等他新鲜劲过去,我就能从都护府出来了。
  她说这话时,眼角明明有胭脂样的红痕,然而她又一扬眉,对他真真假假地道:不过若我始终不曾回来,那就是春盛堂这间小庙,容不下我这尊大佛了。
  那晚他彻夜无眠,第二日白着一张脸,抱着织锦的黄斑白猫,跟着接她的小轿一路走到都护府大门。
  他在大门外徘徊又徘徊,柳梢黄了青,青了黄,三四个年头都过去了,他既打听不到她的消息,她也还没有被送出来。
  他把离别时她的话反复咀嚼,风雨之夕,他重拾梨园旧技,披着一身大红襦裙,千娇百媚地演着旦角凝衣。
  若春盛堂名声大振,她是不是还会回来,看上一眼?若她仍旧困在都护府中,他可不可以追随她进去找她?
  他扮的凝衣,最识男人心思,最懂女人风情。凝衣的名字越传越响,连带着春盛堂也愈发声名赫赫。等他连国色无双的品评都拿到了,他做梦都在数着她的归期。
  可她还不回来。他想,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追到都护府里去了。
  千方百计,用尽心思,但终究在狱神祠那一晚,前程尽灭。
  晦暗无边的夜里,他听到陆姬尖细的声音:织锦她似是盗了什么东西,入都护府的第三日,就被都护勒令笞死,从后门送出去了。
  不是她不愿回来,而是她早已离开。
  故事讲到最末,白陌楼目光空茫,像更漏惊破的残梦,却仍用戏腔,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我:我想借你们的手替她报仇,让都护万劫不复可是她,她真的,不回来了吗?
  我心头一痛,却作不了声。只有那只老去了的黄斑白猫,一声声,向他温柔地回答。
  十师姐,我是忘过什么吗?
  进入都护府的当晚,白陌楼就那么一身嫁衣地死去。
  我站在都护府的后门,终于看到了芦席里的他。
  师姐交代给他的计策,是进入都护府找到罪证之后,故意让人发觉他的企图,教都护下令将他挞死,送出后门。
  我怔怔地扶墙站着,夜色渐深也未曾察觉。直到有人在我肩头轻拍一下,我才恍然般回头,听见师姐附在我耳畔道:车动了。
  牛车动了。在夜色里,载着尸首向人迹罕至的地方而去。
  我同师姐一路尾随,在一片荒地里将驾车之人毒翻,截下了牛车。
  打开芦席,明明已死之人却只如熟睡。白陌楼面色平静,嘴角甚至带笑。只不过眼角那一点红痕似坠非坠,才生生渲染出凄色来。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但师姐沉吟片刻,便极利落地揭开白陌楼穿着严整的衣衫。衣衫下肚腹的皮肤大致完好,却仍有一道纵贯的伤痕。精巧的匕首握在师姐手里,贴着那道伤痕,细致地将肚腹一点一点挑破剖开。
  血肉模糊里,一卷生绢亦被染红。
  白陌楼,他听从师姐的吩咐,自己剖开肚腹,藏进了那一卷印拓着都护罪证的生绢。
  我用力握着染血的生绢,看师姐燃起的火将白陌楼包围。等一切都烧得彻底,我上前,把仅留的那一撮骨灰放入备好的雪白瓷瓶。
  这夜后半夜,下了场罕见的暴雨。我握着瓷瓶,在雨里向师姐大声喊:我答应过他一件事--
  我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在雨中放声痛哭。然而,所有的眼泪和声音都在大雨中转瞬即没。
  天明时,雨终于渐停。
  我和师姐出城,我一径往城墙处而去。白陌楼告诉过我,他从陆姬口里得知,当年织锦的尸身是埋在了正在修筑的城墙之中,而都护府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是以再难打听到织锦的所在。
  而他,终于得知了她在哪里,便想在他死后也埋入城墙,和她一直在一起。
  可是待我走至城墙下,那里围了大群的人,吵吵嚷嚷着问:城墙里,怎么会有女人的衣裳绣鞋?
  昨夜后半夜的暴雨,雨势大得将一带城墙都冲刷得倒塌。一地乱泥碎砖中,我看到一套大红的衣裙和两只小巧的绣鞋。只是,没有半点尸骨的影子。
  城墙里,并没有埋着任何人的尸骨。
  头脑里轰然一片。
  我一步步走近。那套衣裙,那双绣鞋,我看着那么熟悉,这感觉一如我看见春盛堂的黄斑白猫,又像重伤那年,我第一次看见师姐的脸。
  纷然嘈杂中,师姐走到我身侧。她定定看向我的脸,似是在打量曾经的自己。那深深目光里,有什么,是我看不明白的。
  不由自主地,我伸手探上她的后颈。那里有一道疤,时间久了,淡得几乎再无痕迹。而我的颈后,也曾有这么一道疤。
  师姐我是忘过什么吗?
  尾声
  两月之后,我随师姐回到京都。已是晚春,满树繁花开到最盛,压得枝柯横斜低垂。
  我独自在花树下,轻轻翻开一本辗转拿到的书册。
  乙徽六年,门人织锦盗安东都护罪证,事发,鞭笞将死,门主将其救回。其心沾染俗尘,门主赐无忧水使之尽忘,后与门人辛织互易面容。
  丙辰二年,织锦易名弥光,再入安东都护府。
  那个在雨夜后的清晨提出的问题,我从《无忧门人志》上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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