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2017-06-14

2017-06-14

作者: 果菲的世界 | 来源:发表于2017-06-14 19:20 被阅读65次

自挖14400字 最新修正2016.11.102017.06.04

(一)自挖

我们这儿的老辈人把自己给自己的儿女说对象叫自挖。往往是岳父看对女婿或是自家女儿条件欠缺急于出娉唯恐错过机会于是亲自出马做媒。同样,也有男方自挖的。

    69年冬天,毛主席号召“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先是修“战备路”然后挖地道“防苏修”。我们生产队修战备公路。由大同到太原,经朔州西门外,现在俗称 “老二级”路或 “马邑路”。工地离南泉村远,中午不回家。队里给每个社员两个饼子一盒烟,记“往来”账。意思是,年终从分红中扣除开支,不是白给的。

    12月9号下午,和往常一样半后晌回家,吃饭,躺下。家冷,只有炕头一溜热点儿。母亲在灶火那面坐着补烂衣裳,我在靠脚头蒙着烂皮袄似睡非睡。院子没院墙,人来就到窗前。听着有人问“赵映妈在不在?”知道是前几天来过的许家河村那老汉。说老也不老,四十几岁。他儿子和我哥曾经一起在暖崖公社社办中学代课,都是赖出身,文革也叫一起打发回家了。因为捎东西认得我母亲。前几天来找我母亲,调查我们村一个后生,看正气不正气,说有人给他女儿说媒。我母亲和他说了那后生好之后,又一如往常求人家给我说媒。那老汉满口应承。

老汉自来熟。进家客套话一串。很快就自然地说到上次的话题。说话间老汉斜过身子,从裤腰带下面的腰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布包又一个小纸包。展开纸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妈,说,“您看这女儿咋说哩?”我屏住气听她们对话。我妈说,“敢情人家这是个好女!这是谁家的女儿?想找谁家呀?”“您忘了上回您让我给您二小子说个对象了?”笑嘻嘻看着我对我妈说,“还是看咱二小有没有意思再说吧。”我妈把照片递给我,我心里很自卑的怕人家嫌弃我,成不了丢人。不看又于心不甘,装模作样满不在乎的瞟了一眼。其实看得很仔细。一个挺端正的女女,眉周眼正。圆脸,两根大辫子一前一后。很时髦的把口罩藏在衣襟里,而把白细绳绳留在衣领外。显得很俊俏。心里高兴的翻江倒海,表面装的若无其事。压住激动假装淡淡地说,“能哩,看人家吧。”可是我没再躺下,很知礼的跳下地连鞋都没顾上穿,去给抽兰花烟的老汉取工地发的古巴(实际是阿尔巴尼亚出产)扁纸烟。

  我当然原本就知道老汉姓许,单名一个航字。因为我光棍,他偏来打听别的男孩,我有点嫉妒闹心,不想搭理人家。我妈赶忙抓柴烧水。一番忙碌,我妈又从洋箱底变出一把黑糖,在老汉再三的谦让声里捧上一碗热腾腾的糖水。夕阳从半片破玻璃上照进来,烧水柴禾的青烟缭绕在家里。冬日里,难得的温暖祥和。倆老人客气了一阵,我妈精明的把话题转回正题。说,“人家这么好的女,怎没早问出去?您怎想起给囊二小说?”我觉得妈说的太笨了,急得背过身。老汉笑嘻嘻的,放下水碗,慢慢说,“我今儿既然来,就是诚心做亲的。不瞒您,您看的像,是我女儿。”妈和我都大睁了眼。老汉平静的接着说。“我这女儿,个人家说,不眉禿,不眼瞎,不呆不愣,不愁寻个人家。可说过几家,成到跟前拉倒了。上前早问您那家也没成。我就说起您二儿。没想起我女儿稀罕的她叫我来看看能不。我这就来自挖来了。叫您笑话了。”      (以上写在太原陪老伴手术复查期间  手机)

说到这,老汉停下来抿了一口水。我妈翘在炕沿边,低着头,也不看谁。慢言慢语:“看您这话说的。我们相谢还相谢不及,哪敢笑话。咱这娃跌过年虚岁二十三了。村里和他年纪相仿的后生,有娶过的,有问下的。咱娃去年学校打发回了村,叫他大连累的连个说媒的也没有。您这么好的女女能看上,您又个人亲自来提亲,这就是成不了,我们也感恩不尽。”妈手里插着炕沿的烂席篾,夕阳照着她低着的脸,脸红红的,眼水水的。一字一句,交代清楚。“您不夹不衬,我越发不能藏着掖着。他大是历史反革命,黑圪蛋,您一定知道。到现在一年多了不叫回家,在神头劳改呢。不知道那年那月出来,也不知道出来出不来。他死活搁靠后不说,连累娃娃多会有个出头之日?虽说是个好后生,念书好,这天年,可这天年,有啥用?娃娃受苦也不怕,可这受人小看欺负怕是您家的女女省不得。这可得跟您女女说明白。我心里倒是恨不能今儿说,明儿娶,早早咱们俩家成了亲。”我在地下站着,先是担心妈说错话坏了好事。听着听着,我为妈的诚恳感动。背过身,仰头望着窑顶后墙上才初冬就有的火雪,长长嘘了一口气。妈说的对。总归不能哄人家,况且也哄不了。成不了也不怕。光棍不是人打的?咱不打该谁打光棍?认了。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走过炕边,不卑不亢,诚心实意给老汉递烟,点火。坦然和老汉四目相对,说:“我妈不会说话,您多担待。”老汉笑吟吟的看着我,对我妈说:“您这话真是掏心挖髓真心话。我女儿说小不小,过年就虚十九了。她个人也省些事了。给您交实底,是她个人叫我来的。这女女,说过好几家,有俩家眼看成了,她又叫退了。没别的,她就想寻一家念书人,想找个好念书的。也问见过念下书的,可人家男方要求高,嫌咱成分高。您说的这些,我都打听过,也扎耳根交代过她。她哥哥也结结实实说过,黑圪蛋子弟念下一肚书也没有出头之日。我这女儿,没念过几天书,可有主意。只是安顿我说,要是男方愿意,她要先看看相片,再见见本人。我看这也算个话。您说哩?”我妈连忙应承,我却又悬起了心。

这个女人不寻常。这女女是有底线的呀!我小觑了老汉的“自挖”!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居然有这么一个农村女女如此看重念书!我不禁仰慕感喟。我算得上人家心目中的念书人么?马上自卑了起来。况且,人家还要先看相片再看人!这在我,简直是要命!我最不自信的就是自己的相貌。从小我妈和我的姐姐们就点画我:眉头二指半,受人泼使唤。眼睛小丝丝的,东一只西一只,眉脸洼宽的能过辆马车。马耳朵(小)没福气,受罪头。结论是:长大娶不过媳妇。因此,我自惭形秽:排队不敢前头,提问不敢举手,回答不敢抬头,来了客人躲走,见了女生退后。照片是有,可拿不出手啊!高中毕业证照片还有,那丑的不是一般的丑,比我本人还丑。不拿等再重照吧,错过这回,时不我待。一咬牙,就这了!她看完照片肯定要见本人,也许还会觉得本人比照片强,印象更好呢。心里琢磨着,把自己的照片递上去。忽然看见没有细看的女女照片,想再看看,又不好意思。我妈说:“您看能不能把您女儿的相片留下,叫娃娃他哥哥姐姐看看?”我的妈哎,你怎这么聪明啊!

(二)对相

“文革”那会,我真是“做奴隶而不得”。“黑七类”,但凡知道我是“历史反革命”子弟,避之唯恐不及。娶媳妇,我只配这样想:只要是人,只要是女人,嫁我我都会欣欣然。何况是这样的女女。

我后来的这个岳父,当时要我妈找个媒人中间说合一下。我妈说就让许汉民(后来的大舅子)或赵映(我哥哥)吧,他俩在暖崖一起教过书,两头熟。其实是已经“自挖”再找个外人多此一举,还得多花“媒人钱”。岳父选了我哥。我哥没隔两天就去许家河打探,回来就说,人家说叫咱二小哪天去去,人家她妈要见见。他家也就她妈,她嫂子,她妹妹没见过,主事的他哥他大都见过。然后女女过咱家来,见见,就便看家。我哥还说,女女她妈长得像常世富女人,很顺眼。我妈说,看了外母娘一只脚(读‘夹’),知道女儿七拉八,那这女也错不了。我哥笑说,是个好女。我心中那个美滋滋的。这就是说,要“相相,看对象”。

2014.03.21.周五(儿子去法兰克福技术交流,昨天。)

看对象的程序顺利进展。我未来的媳妇比相片更让我喜欢。眉周眼正,身材挺直,中上个头,结实丰满。大辫子一前一后,圆脸盘面色红润。一句多余话也没,不恼不笑面容平静。我去她家,她只是帮她妈抱柴烧水出出进进低着头。光线昏暗不曾见她看我,我忐忑的大冷天脊背冒汗。她来我家昂首阔步像生产队油光水滑的大骡子跑进院子,翘在炕沿一眼一眼瞥地下小板凳上坐得我。我故作镇定微微含笑假装应承她大的客套,心里说让你仔细看,肯定比相片强。我就这堆货,你看仔细别后悔。我妈靠着锅头,不转睛看人家女女,和人家套近乎,大嘴巴笑得更大了,小眼睛笑得成一条缝了。似乎媳妇要看的是她,也不怕人家嫌她丑不嫁她儿子我。我的弟妹躲在院里柴堆里冻死不敢进家(东间窑没住人没烧火更窨人),我们送客时才从墙头上露出三个脑袋往外瞭。不知是我妈预先嘱咐还是自己懂事怕人家女方嫌弟兄多,还是弟妹自以为丑 ,怕给二哥丢人。我也看好了。我还看到她穿的一双一根带带塑料底方口鞋,一只鞋的钏子掉了。我甚至到现在不明白她为啥也不说要看对象了,临时缝住,只是踩在脚心?走路倒还是不碍事。一下崖头顺着小路步伐矫健很快走进我们村和他们村之间的蒲草滩。走那么快,头也不回一下,不是没看对吧?

好事也并不多磨。人家看对了。用妈的话说成了一半半了。另一半,自然是彩礼,钱,“硬头活计”。这个,我不愁,我妈愁。

(三)借钱

母亲让我去和父亲商量。父亲正在神头和六个“黑圪蛋”一起劳改,已经一年多不叫回家了。但还是可以自己做饭,可以让家里人看望。我差不多一周去看他一次,用他的工资,和姐姐接济的副食供应证券,买上些肉、鸡蛋、纸烟,虽没自由,也不受制,比批斗时候就算在天堂上了。他也特别关心我的婚娶。我每次去总得花十块八块,旁边的“难友”戏说我“来一回花媳妇一个脚趾头”。父亲一边啧啧贪馋,一边“就是就是,再来不用买了,赚钱娶媳妇”。听我把情况汇报完,父亲急的满地转。一旁的难友参谋,“这天年,咱这样的人家娃们跟上背了大兴了,有人要给媳妇,还是自挖,那是咱天大的运气,万不能错过!” “这一阵群专(文革时叫‘群众专政小组’专门镇压专制黑七类的组织)管得不严,你偷悄悄回上一趟,给娃二小把亲事订了,别耽搁了。过这村,可没这店了。”父亲当即要冒险偷跑回家给我订亲。

那时候订亲虽然还不怎么时兴“三大件”,可“双铺双盖”“三单三棉”,尼纶袜子、的确良衬衫、条绒、大绒甚至涤纶衣料女方是要要的。彩礼有一千的,大几百的,最少也不会比六百少。对方自挖,自然也不可能苛刻,各样条件都会自动降到最低。父亲在大半后晌让哥哥带着,去许家河。来回三四里路,刚刚受灯就乐呵呵的回来了。“彩礼五百七。衣裳随女孩要。女女看对了,只会少不会多。”父亲的话让我兴奋不已。哥在旁边说:“再搬的紧些五百五也能。看的是女儿愿意,她妈不主事,她大随女儿,就她哥哥强硬些。”父亲说:“认识自个吧。我很快就叫人家开除回家,戴帽子监督劳动。到时候越发看也没人看。见好就收吧。好女。二小有瞎福气。娶好媳妇得德哩,大没给你们葬良心。撒开人马赶紧借钱吧,赶紧娶过,夜长梦多!”然后就和妈数算着最少得借多少,跟谁借,约摸能张多少的口,谁去借……让我自己也去借。

我说过,我不愁。只要有女的愿嫁我,我就要娶她。我当时二十二岁,自己心里狂傲的想过无数次,只要别人能做到,我就一定能做到。凭我的不甘屈辱,凭我的智慧,凭我的吃苦,凭我的坚韧。从小念书总是好学生,留过级是因为饿肚,拾山药跑得快得病近半年,俄语和数学不及格,可留级时各科均分还79呢(百分制)。可留可不留,是父亲给我选择了留级。读书流落到回村劳动,社员小看,认为我锄田快是“抹刮”(投机取巧,不下力气),割田就不行了, “尸骸”(口语‘汗’音。最终结果或证据的意思)在那儿躺着呢,哄不了人。砍黑豆是农活中最见苦手的,割田高手王开业、李模取笑我,要和我比赛,我照样遥遥领先。一样扎手,一样腰痛,一样的400多米地头,决胜的关键在于,我因为不甘落后能一气不展腰到地头。而他们,总想看看我的狼狈,耽搁了,追不上我了,只能再找别的茬儿取笑我,寻开心了。在这场婚姻大事上,我更得挺直男人的腰。我审慎地估量自己的主客观情况,我暗暗想定,我要让女女尽快了解我,喜欢上我,喜欢到 “非我不嫁”!她要拿定主意,彩礼就不是主要矛盾。

严谨的和父母迅速行动。好心肠的人多,有眼光的人不少,父母的人缘也好。可人们实在是太穷了!一个强劳力一年赚500个工分,每个工分只值一二毛甚至几分钱,就说一个光棍没家口,除扣自己的口粮款,再有一年之内油盐酱醋看个病捉个小猪,也得支几个钱,偶尔做官工烟呀干粮呀的“往来”欠账钱,年底扣除之后往往只能开资不到一百元分红款。年景不好的话甚至还要倒贴农业社钱。倒是也有有存款的,那就是一家有好几个娶不上女人的光棍,谁好意思借这样人家的钱?

钱,在艰难的凑着。三十二十,甚至十块五块。我去找姐姐,姐姐说,我先凑五十,你尽力借吧,借不下再说。潜台词是;有我,不怕。一副两肋插刀的样子。

我去找二姐,二姐高兴极了。说到借钱,二姐恓惶的说,“二姐没钱。你二姐夫正赚钱给人家自己兄弟娶媳妇,你去看借上借不上。二姐到时候只能借给你一床缎被面。十一块钱呢,可好了”。说着,取出来让我看看,摸摸。的确漂亮。只是我摸着挂手,是我的手粗糙了。

我匆忙赶到大同口泉鸦儿崖十三矿。二姐夫盛情招待了我。白面馒头,居然还有肉!住了两晚,白天他上班,我也没心思逛,只在他宿舍翻看些烂书。旁边一个工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浙江的人。我听到许多硬币在箱子里哗啦作响,低头一看,那么多,有十几元吧!人家也不整理,盖住又踢到床下。矿井上,下井的工人最高的工资有一百多,像二姐夫只是井下跟煤车的也在五六十,那可是一个农民半年的收入!第三天早上我呆不住了,要回。二姐夫热情的送我到平旺火车站,路上笑嘻嘻一直和我说这说那。最让我记得牢的是,他说:“安儿(我的小名),娶媳妇是谋人哩,你得一手拿扇子,一手拿斧子,夹闪(煽)带骗(劈)。”他的劝导让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要上火车的时候他塞给我一小卷钱,我觉得很少,怕他尴尬我也不好意思当面打开看。上车一数,是六元三角。到神头去了父亲那儿告知二姐夫给了六块三,没说是借。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步行回家的路上,父亲的叹息忽然让我明白了些二姐夫的作为。父亲大概对二姐夫借钱儿的期望很大?他是不是用娶二姐的手段教导我?心中怏怏,也没记恨他。倒是觉得人家克俭挖省(四弟以为是‘升尅碗减’,有理。和母亲教导的‘瓮口口上打省’相应。)不单养家糊口还为自己的弟弟娶媳妇,实在是少见的了不起,佩服。心里更多想的是,好几天没见那个叫许桂存的女女了。在家每天睡下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相片看看。出来有好几天了,更有点担心,不会有啥变故吧?

日头快登山时我到家。一进门,妈一边给我热饭一边对我说:“你成四大娘送话来,说‘我从许家河回来,走到快过铁路,有个大乎乎的女女叫给赵映二兄弟捎话,叫过许家河去许航家一下’。这女还安顿‘当紧别忘了’。”成四大娘不认识她,但我们娘儿俩都知道是许家女女。但不知道是啥事。妈忧愁的看我,我只是嘴上说没事的。急急扒拉了几口烩黄菜,喝了一碗糊糊,返身往许家河跑。(2014.04.01.周二。三月初二。)

(四)牵手2014.04.02.

(1)

许家河和我们村是隔河的邻村。相对南河湾,我们村在河南岸偏西,许家河在河北岸偏东,直东直西距离不足二里。隆冬冰封,或酷夏水热,往来极是便利。春秋绕行。步行就走我们村北的铁路桥。铁路桥有一个班武装驻军日夜警备看守,除非漂亮姑娘和极熟的人是不准推自行车过桥的,不走也得盘问老半天。毛主席死了才不那么牛逼,不久悄悄地撤走了。到现在那桥除了拆旧架新还是好好的,没人去破坏。骑自行车或赶毛驴车就得走她们村东南的公路桥,就绕远多了。两个村子鸡犬之声相闻,村人往来不便。谈婚论嫁期间我就想,我得修一座桥,方便我们的孩子住姥姥家。没想到不久就进城了,河里也没水了,姥姥也过世了,我们也都早老成姥姥姥爷了。哎,人哪!

记得那是七零年一月五号。农历十一月尽,天黑的早。我从大同煤矿到神头又步走三十多里回家,再慌慌的从对河的荒草和冰凌上一溜小跑过许家河来。爬上她家的崖沿已经日头落尽。我稍微平复一下急促的气喘,镇定了一下担心的情绪,把一路上准备的各种应对态度回顾一次,长吁了一口气。走到当院,咳嗽一声,算打个招呼,然后推门进去。她们家住得也是窑,后来听说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窑洞小,窗口小,家门门洞更小。白天也黑,傍晚更是黑得连脚下也看不见。也许是停电,听见我的声音,点着了煤油灯。我这才是第三次到她家,上次是订婚,上上次是让她妈妈看人。地势都品不住,险些碰在门头上。

准岳父一家人都在炕上坐着,大概是饭后睡前在闲聊吧。只有她坐在迎门的锅头上和六岁的准小舅子玩。见我进来她马上低了头,起身给让开了座位,站在了灯光更暗的后正面。准岳父看着我,弯腰(窑洞低矮)要站起来,同时吃惊地问:“咋这会间过来?”炕上其他人也都惊讶的探询地看着我。我正要说话间看了一圈,发现了他们怔怔的似乎都不知情。特别看见地下站着的她又低下头,似乎在躲闪。我明白了。立即改口说:“好多天没来,我妈叫我抽空来说说情况。”又狠狠看了我的那个笨笨的她。

寒暄间,我坐在她给我腾开的锅头沿,她立即站到我对面窑门洞的暗处。背向炕上的灯和家人,假装依然和弟弟玩,实际是在看煤油灯照亮的我。我心里既温暖又感动。略去借钱的艰难,轻松自信的叙说准备的状况积极而顺当。透着我们准备年前要娶的意思。为防止他们生出枝节,我谦和地说“我当家人叫我过来问问,看您们家里和她还有啥安顿的?”准岳父客气,准岳母老实,准大舅子不好先说话。我望望对面灯影里的准媳妇,揣摩她的心思,想约她单独见见,说,“您们有啥和她说也行,一俩天叫她和我去买点东西,我一个人怕买不好”。我站起来要走。她家里人一起热情留住,我倒挺想在下,可想到她们没法住。我说,我明天早早上工,家里妈还在等。就告辞了。

她站在门口没给我让路,我只好从她面前尽量不触住她从窄窄的门洞往出走。我伸手撩门帘她也伸手撩门帘。两人的手一碰,我也没撩她也没撩,我只好往外钻,门帘扯下了,挺尴尬。她跟在我身后。家人送出来,我回头看见,她在家人后头的高处。(2014.04.03.儿子六点回国)

(2)

第二天我下工赶忙往家跑。冬天,又是离村子五六里地做工,中午不回家吃饭,农村叫“一恼晌”,前晌八点多出工,下午三点多回来。她知道我半后晌回来,已经从铁路桥过来,在我家等着。我扒拉着吃了几口饭,就一起相跟着去新安庄供销社。本来就没个啥买上的,不过是想在一起的借口。

一出村就刮开风了,好在顺风,说话间五里路就到了。看对一双棉鞋,反正也在要买的东西范围之内,买上鞋她回家也好交代,不然这么大风白跑一趟不好意思。回来的路就不好走了。顶风,漫天黄沙,吹得俩个人趔趔趄趄,直往一起碰。如果牵着手肯定会好走些。几番想伸手,可就是不敢。生怕人家女孩羞着了,恼了,以为我流氓,翻脸不寻我了,岂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吗!不过她也似乎不在乎我俩往一起碰,能不碰的时候也碰。就这样借着风大,挤挤嚓嚓到了她们村的南崖畔。

“西风怕日落”。冬日日短,眼看就日落,大黄风就会停了。站在南崖头上,更显得西风大,吹得人都站不住了。我们俩分不清谁先坐下,靠着“学大寨”从南河湾提水灌溉高高的水渠下背风处。她家就在一河之隔的北岸,不远了。等等风住吧?

大风从我们的头上刮过去。天上飞着的枯草干玉茭叶子旋着旋着就落下来,似乎也恋这背风湾湾?头上身边,叶子渐渐旋的多起来,把我们的腿埋住,又把我们的身子也要埋住,好像一床大被子,为我们遮风挡寒。我故意偶尔为她把头上她自己够不着的枯草干玉茭叶取下来。谁也不看谁,啥也不看啥,啥也没个看上的。俩个默默地坐着。没个说上的。也不想说个什么。已经不去想牵手了。这样就好。坐到地老天荒就好。

一股一股的风吹过,不再是一个劲地刮。似乎清了些,也更冷了些了。心想,黄风啊,你就别停了,天,你也别黑了。

(3)

还在六九年年底,是12月23号吧。收工以后我没回家,绕道进城看看二大爷答应给我的七元钱准备好了没。二大爷得了一种土话叫“缩骨佬”的病,大概是年轻时受苦过多累下的。我进去他住的南房,他在炕头躺着,萎缩的一把大小。见我进来,嘴忽张忽张说不出声音。二妈坐在它头低下的锅头上,趴在二大爷的眉脸上,转头对我说,“问你媳妇成了没?”我见他都这样了,还惦记我的婚事,鼻子一酸,随口大声说“成了!”出门时心里想,我一定要娶过这个媳妇。二大爷几天之后就去世了。

走到东街,我靠着马路南边的马路壕,一边慢走,一边看路北文化馆房檐上,有人在垒起的“主席台”上画“毛主席去安源”,其中可能有我的同学张模。毛主席背着雨伞,神采飘逸,背后背景是许多兴高采烈的工人。心里想着小时候课本上有“刘少奇发动安源大罢工”的说法,思谋这莫非又是“朱德的扁担”变成“林彪的扁担”?想着看着,膝盖叫什么碰了一下,以为又让马车撞了,吓的一下险些跳在马路壕里。又惊又喜间,对面是我的那个她!碰我胳膝的,是她提溜的一个䐬的不知啥颜色的瓶子。眉开眼笑地说,灌醋去。

天赐良机啊!我居然也有和心上人“轧马路”的机会!慢悠悠地又返回阁儿墩,从东街,出东门,南拐。过旧火车站,沿铁路。已经最后一次该分手了,我又送她过铁路。她突然在我的身边转了一个圈,边转边用鞋底子划土圈圈,边说“我把你圈住了,不许你出来!”我理解成“你是我的了!”幸福地站在小圈圈里,一动不动。看她在暮色里,蹦蹦跳跳远去。突然她又老远跑回来,在我面前的地下用脚蹭了好几下,把圈圈蹭出个豁口口。我不解的问她干啥?她说“怕你出不来。”“噢,讲迷信啊?”她不啃声。我越发不想分手离开。随她继续走。四周野外,炊烟笼罩。暮色四合,万籁俱寂。能听得见俩人的脚步声,能听得见她的出气声,似乎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我跟在她后头,送她到村口。我站住,她返回头说,“进去吧?”我看看渐浓的冬至夜色,迟疑地说,“不用了,再明儿的吧?你回,我瞭着你。”俩个的手,分明都朝前弯,却又不往住牵。(2016.11.09补)

(五)赊彩礼2014.04.12

到了七零年的一月中旬,腊八节刚过,父亲的政治命运有了结果:开除公职,遣返原籍,戴历史反革命帽子,监督劳动改造。带三个月工资,作为安置费。全在意料之中。较之先前,能安然的一家团聚,居然有几分欣喜。尤其还带回一百六十元钱,大解燃眉之急,老俩口乐呵呵的。

父母盘算了一下,娶媳妇需用的钱至少还差五十元。能借的都张口了。眼见得年关近了,如果错过年前娶得机会,自己开除回来的消息一传开,“打破头楔子”的人就会有机可乘。再借下去一是借不到,再是误时间。见庙烧香不如灵神前磕头。父亲自作聪明的决定,跟准亲家张口,赊彩礼,娶过还。

我也觉得这办法挺好。根据我的观察,准媳妇一准会支持我们年前就结婚。也就会帮着我赊彩礼。我满有信心地赶忙去约了准岳父。我妈在我父亲的安排下,还邀了一个杜英才,既可以是证明人,又可以帮忙做说客。杜英才是本村人,是我妈的本家弟弟,我外祖父还曾经过继杜英才的弟弟做义子。杜英才父亲的前妻是我准岳母的亲姐姐,前妻去世后俩家依旧走往着,双方子女互称“续姨姨”,续的还挺亲近。土改没伤筋动骨,光景好。这个人在村里家族大,强悍。一旦帮忙说话,顶事。父亲觉得胸有成竹。

母亲早早做好了肉臊子,擀好了面,听等着客人来。弟妹把家打扫了一遍又一遍。父亲还在炕上正面铺开毡子,准备客人上座。冬日的阳光撒进窑里,阳光和着氤氲的饭香气,家里充溢着喜洋洋的暖气。日影刚正,母亲就急切地走出走进。过了午,母亲一次又一次地瞭东河湾。眼看已经是饭罢功夫了,我也沉不住气了。正打算去许家河看看,院里传来准岳父和父亲的寒暄声。进了家,又一番客气推让讲究,好不容易准亲家俩落座。远山近套,云山雾罩,你吹我捧,虚虚实实,单等杜英才。好一阵子终于来了。母亲张罗着下面开饭。杜英才说,他已经吃过了。准岳父也说吃过了。并且强调,怕麻烦您们,今天早早吃了晌午饭过来的。我妈满地转,失了方寸。父亲千里马也有一失蹄,张开嘴笑不出声来。杜英才见状,豪爽地说:“赵五哥(村亲,他不叫姐夫叫哥。父亲行五。)有啥话你就说吧,咱们弟兄就不用绕弯了。”

父亲稍作沉吟,就约略地讲了对准亲家慧眼识珠的赞成和感谢,讲了俩家的孩子如何如何般配天造地设,讲了自己老俩口如何的高兴感激,如何的下力气给孩子成婚,最后淘淘婉婉说实在一下凑不够彩礼,只差五十,“想让您给缓缓,等娶过门一开年就补上。”又说,“您要是乐意,我给您先拿上二十个这东西”,父亲做了个人们通用的银元的手势,“或者就顶了彩礼,或者我有钱再换回来。”见准岳父笑而不言,父亲急切地又说,“我怕您担心,我还专门请咱们俩家的至亲来做个见证。”只字未提他被开除回家的事。银元,以前的流通货币。新政权初开始,纸币取代银币,不允许公开在市场上流通,但可以去银行兑换,最初五十年代是1比1,六七十年代是1比2.5元。但老百姓屡屡因为旧政权纸币上当之后,学精了,依旧认为银元保值,私藏的那点银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舍得出手的。更何况在对土改查浮财血腥运动记忆犹新心有余悸的那时候,没几个人敢拿出来兑换。父亲也是一来着急,二来吃准富农出身的准岳父和杜英才都有银元,才敢冒这个险。不过,毕竟有点慌不择路,犯傻脱着。

准岳父依旧笑而不语。杜英才哈哈大笑。“赵五哥你这是咋的回事。你堂堂挣大工资的人,连五十块钱还缺?还叫囊这受一年苦连几十块钱也开不下的庄户人给担保?你要是一个钱也不挣,也不过就穷成这样。姨夫你看呢?”

“这倒不为怪。常言说‘家有千万还有个措手不及’呢。倒借倒借也是常有的。”准岳父笑嘻嘻慢言慢语开口,“不过我觉着咱们这门亲事,是爱好结亲。从大人到娃娃们,全都没一点点隔影,说话做事没个裹脚露衬藏着掖着的。您是念书人,咱又眼看是新亲家份道,举着这么个赊欠也为难哩。按情理说,我要不应承,就有些不合适。咱是个为老的。眼看俩个年轻人一片热心,心呼呼成至跟前了,再因为个银钱推呀挪呀,这时候,说啥的人也有,叫人笑话。可是哩,老人言留就的话,啥钱也能赊,人口钱(彩礼)不赊。我的意思是,您再努努力,想想办法,尽量给娃娃们圆满这个事。头也磕了,还差这一作揖啊!您就不要叫我作难了,我也不是那不管女儿尽钻钱眼的人,您也放心。”

准岳父的一席话,虽不应承赊彩礼,却也让父母转过了脸色,泛起了话。诚恳地送走客人,老俩口不再紧张,却依旧没辙。我说,“我去我姐家看看。可能会迟回或不回来,别担心。”

姐姐在文革中后期的1969年,响应山东“侯、王二同志”“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来办”的倡议,被下放到照十八庄村里教书,挣一半工分一半工资。照什八庄十几里路,到姐姐家已经是人们晚饭罢了。姐姐正给二毛人(外甥女)喂奶,见我进来也不怎么吃惊,只是问啥事半夜三更的。我约略说了赊彩礼的事。姐把二毛人放炕上,下地穿鞋,抿了抿头发,啥话没说,拉开门走了。我看有剩饭吃了两口。姐推开门带着风进来了。 递给我一沓钱。“这是学校会计那儿的学生书款。五十。你先拿着。”“公款敢挪啊?”这常识我还是有的。“我想办法呀。你赶紧娶过,越快越好。大叫开除的事传开了,说坏话打破头楔子的人多了,你连个瞎鬼也娶不过了。”“那我走呀。”“黑大二洞你不怕?”“不怕。要不妈心焦。”(2014.04.19.多多生日)

(六)结婚2016.11.10

(1)领证

终于可以结婚了!

我和那个叫许桂存的女女默默的期待着。似乎她的父母明白,不管怎么样,她娉给我,是不可改变了。在彩礼钱缴过之后,别的衣服呀之类的结婚用品,做父母的只是忧郁的不做声,从来也不要求。女儿以她自己的方式,用沉默表示她的执著。寒碜的婚衣,棉袄的面子本是給三妹缝过年新衣的减价布,非但不是红色,颜色还印染的不均匀。棉袄里子是我在太平窑水库做工挣了钱买的一尺二毛六分钱的手工布,粗糙的能把肉皮磨红,放了一年了。因为自己的条件远没有达到当时的娶媳妇行情,我对领结婚证实在是忐忑。但如果不提出或者被拒绝,我是万不敢不领证娶媳妇的。那时候的人很守规矩,也不敢不守。专政啊,何况我是黑七类!我鼓足勇气向岳父坦陈情况,希望在过了小年不用“看日子”“瞒神娶”。岳父略作沉吟,爽快的答应了。叫他女儿后晌就和我去大队开介绍信,明天就可以去公社领结婚证。

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两家村子都不大,知根知底,用不着盘查。公社里的会计姓刘,侉侉,一边翻找结婚证一边例行公事地问我的未婚妻:“你愿意寻他?”我紧张的看她。“不愿意我来做啥!”她靠着门框,硬绷绷回了一句。刘会计似乎意外,停住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疑惑。我赶忙腆着笑脸圆场,“我们都邻村上下,早认识的,不是包办,年龄也够。”刘会计再没说啥,也没有按例要求“考察半个月”。我连一把糖蛋蛋也没舍得准备,顺利地拿到结婚证。两张一样样的,都是印着八面红旗,中间毛主席像,下面是语录。再下面才是结婚证正文。语录、正文记不清了,只记得两份并不相同,一份我的名字在前,另一份她的名字在前。我意识到这是男女各自保存,便把“许桂存”在前的那份给她。媳妇说:“又不是还离婚,我要那做啥!”我兴冲冲地卷在一起,藏在烂皮袄里面贴身的棉袄口袋里。领证那天是一九七零年一月三十一号,腊月廿四,周六。公社会计上班。

父亲原本保存着我的结婚证。年月久了,多次搬家,不知下落,可惜了的。前年女儿一家为我们张罗结婚四十五周年纪念,外孙女献花,女婿送礼,女儿唱歌,我想来想去想不起这结婚证失落在哪里。好在一女两男,儿孙满堂,足可以证明白头到老了吧。

八三年八月十八号带老婆和儿子去北京旅游,没懂得带结婚证。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男女同宿即便带着孩子住旅店也得结婚证或者单位证明。幸好天热,没下雨,我们准备像六七年代表革命组织去中央文革接待站(设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上访时那样,晚上睡公园长凳,或者附近广场纪念碑台阶。下雨躲房檐下。结果,才过几年,北京的形势比文革时期紧张多了。公安保安到处撵。流落到北京火车站,在出站口的东墙下睡了三个晚上。和我们一般般的老百姓密密麻麻一大片不知多少。铺两张“老居民”支援过来的报纸,我和儿子枕鞋子,媳妇不好意思脱鞋,枕那个装着毛巾和几件衣服的小包包。其中一晚,两点钟,说有外国贵宾下火车,戒严。把我们赶到火车站广场西边,我们只好抱着儿子看迎宾。轿车窜出好几辆,也没闹清谁接谁。四点多天亮了,蹒跚着寻小饭店,喝豆腐脑吃油条,去公交站排队,去军事博物馆让儿子看坦克飞机手枪,去颐和园看长廊。那是我们夫妻最浪漫的旅游之一。我妈说都出格了,让十三岁的女儿陪着姥姥,照看吃羊奶的半岁小儿子,只带了九岁的大儿子。不然,可惜那半个旅游指标,47.5元人民币呢!

幸运的是,才回到家里,八三年“八.二三”严打就开始了。听说,北京连车站也不准睡了。

以后夫妻出门,咋不咋先开夫妻结婚证明:一张公用信笺,详细说明双方情况,贴男女双方照片,骑缝公章盖得恭恭正正的,随身携带,防患于未然,走到哪以备不时之需。

时过境迁,依然有始料未及的时候。2009年8月19 日,老两口兴冲冲去前门“同顺宾馆”投宿,被要求出示俩人的身份证。老伴忘带了!服务员还是以前几次的熟人呢,好说歹说不通融!我说“难不成还有我们这么大年纪还在宾馆搞婚外情的?”服务员笑笑“这我们倒不管。我只是怕警察查住打饭碗。”我问“这多会的规矩,以前夫妻有一个身份证就可以。”“去年奥运会。别跑了,哪家都这样。”够人文关怀的了,省我白跑冤枉路。只好投奔在京的学生借宿去。“京城虽荣乐,不如早还家”。鸟巢可能好,不是自家窝。凑乎两晚,赶紧回。

这证那证,名目繁多。从生到死,缺一不可。羡慕古人,无证也活。

(2)婚礼准备

男孩子自呱呱坠地,便有了最基本的娶媳妇准备。年龄愈大,这准备工作愈接近完备,本应愈简单才是。不过,文明愈发达,对物质的要求却愈见繁复,精神的进步相形见绌,反而退至其次,甚至成了婚姻的后决条件。不信,从现在倒着往回数,金钱物质制约婚姻简直与时俱进。弄不清是文明进步,倒似乎回归蒙昧年代,乱了。

那年月,婚礼都简单。简单到我这样的,除了现在影视剧里夸张简朴艰苦,现实生活中如我这般寒酸,也并不算少见,或者还有更甚的。

房子---对我而言,就是窑洞。1968年春夏,文革成了武革又成了瞎革,连舵手似乎也不知船往哪儿开。父亲倒认定,媳妇是终归要娶的。“公鸡公鸡垒窝来,草鸡草鸡下蛋来”他让我乘“停课闹革命”的空儿,在家里塇窑,为娶媳妇儿做最基本最必要的准备。于是,从清明到芒种,从阳历4月到6月中旬,两个半月,艰苦卓绝非人的劳作,和母亲、三妹、三弟、四弟 出乎常人意料地,塇起了三间土窑。还别说,也就差那么两三个月,在校高中三年,文革二年“响应谁谁谁号召,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我们突然被毕业了, 遣返原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了“返乡知识青年”。和“插队青年”性质一样,却没有“插队青年”的高尚政治地位和那可观的经济补助。父亲也在68年夏秋之际被“清理阶级队伍”“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管制劳改”,连家也不叫回。不幸中,娶女人的窑洞有了,父亲英明之一例!回村当了社员之后,工余时间,裹泥家,盘火炕,用破旧木料拼凑门窗,居然像模像样的能住人了。只是没院墙。记得裹泥家,抹的不光,变裂,不好刷白土。我妈细思慢想,拿了水盆破麻袋,跳上架板。麻袋蘸水,歘歘一擦,裂子糊住了,墙面平整了。只是苦了老人,小脚脚跳上跳下,浑身泥水,累了好几天。村里自以为是“乡绅大社员”的冷嘲热讽渐渐转为“倒就是念书人,做啥像啥,日能哩”的赞美。这一段往事,我在《塇窑》篇有过简单记述。我还从画报上摩下一幅漂亮的“丹凤朝阳”窗花剪纸,用刀片裁下来,用煤油灯烟熏复制,裁剪了两幅窗花,对称地贴在我的新房窗上,细心的客人,特别是新婚的妻子,大加赞赏---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剪窗花,而且,真漂亮!

媳妇出聘所要求的衣物已经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少的不能再少了。结婚证领了,大放心了。只是娶媳妇最基本的家具被褥一应俱无。褥子只有我从学校带回来的,又窄又短又薄又咯背---棉花都卷成圪蛋了。被子一床是我带回来的,八块红头巾拼起来做面子的被子。另一床“妆新”被子,里子是旧被里子,面子是二姐背着二姐夫偷偷“借给”我的。二姐的这床被子,可是我婚礼上的亮点。锦花缎被面,十一块钱呢,那时候,很稀罕!二姐夫是煤矿工人,挣大工资。(这一段删除)面朝外,亮在娶亲的牛皮车上,在打春时节暖融融的阳光下,喜庆的我都不知道我是我了。过了年,四月八的时候,二姐捎话说得马上还,似乎是二姐夫知道了,发脾气。姨母正在我们家,见我媳妇小心地剥下被面,又把掉下来的棉花撕开贴上用针线和破被子连缀好。被面叠好送给婆婆,露棉花的被子里子朝外,叠好,抱回了自己家。大中午的,我看的清楚。心想,我得让我女人有好日子过。姨母当下哭着掏出四块钱,叫我妈出去借了一丈布票,下午就让我女人进城扯回一块被面:大红的底子,碗口大的牡丹花,小狮子们在牡丹花间戏绣球。妻子抚摸着,脸上的平静,更显出内心的感动。这块被面,我们收藏着,前几天为四弟回来收拾床铺,翻找床单,还看见来着,老俩口深深感慨一番。

(3)请客

那时的婚礼都简单。物质匮乏,正在运动中,“阶级斗争”,人心唯危,人情淡薄。父母掂量着自家的地位,能力,只准备了男一张女一张客人,两张饭。村里的干部不敢支应,因为一来没力量,二来怕人家嫌“黑疙旦”不想来。亲戚们也没叫,同样的考虑。即便我的俩个亲姐夫,请了,都没来。二姐夫在单位,往常过年也不常回家,图加班费高,过光景人啊。大姐夫明说是避嫌疑。怕人家怀疑不和“黑圪蛋”岳父“划清界限”,没参加我的婚礼。倒是送了我一本精装缩印版《毛泽东选集合订本》,我现在还保存着。我记得隔了一年之后,我在农业社掏完茅厕的冬夜,好几晚上连着起草父亲的“翻案材料”,拿去让经常写新闻报道笔名“文哨”的姐夫给指点指点。姐夫非但没看,气得走了,饭都没吃。人都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都叫整怂了。这些细事,都是大形势下的“新常态”。男客就只有新亲二人、本村的杜占鳌大舅和他的二儿子,和我同名,小一岁的杜安安。还有我哥,和赶娶亲牛皮车的生产小队长杜明。女桌和男桌相应,成双成对,只是杜安安(杜义)的媳妇没来。刚娶过,“新见不得新”呢,据说。

安排小队长杜明给我赶娶亲的婚车,是我的“俏点点”。杜明是队长,可村干部大多看他不起。他父亲曾经领上他讨过吃,更因为他老实,干部叫他朝那他朝那,只会死受。他在我们院住过,感情好,不会嫌弃我们。而且,我们用的是生产队的牛拉胶轮车,虽然低级,也不是我们“黑疙旦”想用就用的。他毕竟是小队干部。他来赶车,自然没人敢不叫用车。最重要的是,他也很乐意随喜吃一顿饱饭好饭。

(4)婚礼

腊月廿五晚上,妈已经把明天喜宴上用的“披头肉”炖好了。不多,只一小锅。肉的香气氤氲在窑洞里,弟弟妹妹们兴奋的不睡。父亲眼看着母亲翻搅肉菜,却没像以往那样贪馋地捞一筷子,太少了。没停电,灯泡亮晃晃的,窑璧的白和窗户纸的新,家里一出水水的干净整齐。这时,听得脚步响,妈已经来不及把小锅端出去,屋里又干净的没藏处,只好用小篻篻盖住。疑惑之间,大惊失色。支书推门进来了!脸上笑眯眯的,“侄儿明天娶媳妇,我晚上来看看。”态度和蔼的像是亲叔叔。父亲受宠若惊,“快上炕坐,快坐!”“那女人,快取上碗筷,给他叔尝尝!”说说着话间,激动的忙跳下地,也顾不下冷,赤脚从另一屋取过半瓶酒。

说起这酒,还有个小插曲。廿四,前天,领完结婚证的下午,我去“糖业烟酒”二门市---那时候烟酒是国家控制商品,专卖,不准随便经营的。再加上统购统销,特别是文革时期,连牙膏火柴都凭票供应,商店货架上什么商品都没有。娶儿娉妇,无酒不成宴,父亲老早就托了一位妹夫,糖业烟酒门市的售货员,请人家帮忙打兑。等到下班,姑父从货架后摸出两瓶二斤白酒,取了两盒“太行牌”纸烟,递给我,让我赶快装起,别叫别人看见。散装酒,一斤一块一毛;太行烟,一盒二毛。我装进手巾对折缝成的手提袋里,兴冲冲往回走。这烟酒,那年代,在农村,就算是高级奢侈品了。当然逊于肉白面,那更是不敢想的,吃商品粮的硬供户也不多见,何况老农民!天色向晚,我正万事俱备般得意,走得有点急。一出南关,过了黑虎庙,蔚家大门里有条大狗,我怕惊动,迟疑一下。听得酒瓶微微一声脆响,像是两瓶相磕,裂开的声音。但没见有酒漏出。慢慢移动,躲开大门,到了路旁大杨树下。把手提袋缓缓提高,一手托住两只瓶底,靠在胸前,一手慢慢褪开手提袋搐口口,赫然发现一只瓶底靠底下的位置有开裂的碴口,在将黑的天色中反光。我万分谨慎地把完好的一瓶平稳地躺放在地下。然后把这瓶底断裂的一瓶,双手一下一上挤紧,上手把塞瓶口的纸卷狠劲压紧,保证开不了了。然后迅速来一个180度翻转。瓶里的酒面高于断裂的瓶底,流了一些,但百分之九十还在。我再不敢让两瓶靠住,隔着手提袋,抱在胸前,压住瓶底,别晃荡出酒来。南河湾的冰面上,我真是如履薄冰。不过,也美滋滋的为自己的急智偷着乐了一把,我那个新媳妇要知道,一定会自豪的。

这半瓶酒父亲眼睁睁看支书喝了一半,母亲眼睁睁看支书把肉吃了大半碗。妈挣扎着挤出笑容,父亲还没忘记巴结几句:“他叔,我这情况,以后少不了得靠你帮扶帮扶。”“知道知道,我出去安顿杜明,路上小心点。娃们娶媳妇不容易呢。”“不用送,千万不送我。”抹抹嘴,像极了偷吃的狗,撩起门帘,溜了。

彤彤诗作2014春节朔州2014.03.16从博客拍摄

旺火    2014.01.31.21.33

黒煤垒成小宝塔

朔州过年要用它

上面铺上大红纸

点燃塔儿火焰花

蒲公英  2014.01.31  16.56

我想你也和我一样

喜欢旅行

所以我鼓足了气

送你一程

我听见你在空中欢笑

你说

这不是旅行

是最勇敢的飞翔

四弟赵旺QQ上口占2014.03.17.

微雨轻雾山前烟

斜桌乱杯春酒浅

蕨生茵肥荻抽瘦

夹道细榕换新芽

其二

洋酒小酌莫扶头

且向春江看新柳

白雾都把小叶藏

大船呜咽劈浪去

直下北江到珠江

一出伶仃不爽

其三

小城霓虹依旧闪

街市繁华早阑珊

盛唐气象或不再

一江春水看悲歌

2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2017-06-14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ogjeq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