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回家，倒数最后一趟倒车都是老妈骑着电动摩托车来接我，数年如一日，此去经年，电动车从黑色换成了白色，路旁的树叶落了一茬又一茬，我从年少青葱变得年长峥嵘，我的妈妈，终于在悄无声息的岁月里，慢慢老成了一幅画。
每次我坐在电摩的后座，都会从后视镜里偷偷的看她，看她乌黑秀美的长发变得干燥毛糙，鬓角的青丝莞尔成白霜蔓延至耳际深处，脸颊的皮肤从紧实光亮变得松弛暗淡，眼睑下的的褶皱像是以往走过的悠然岁月，任凭时光的浓烈翻腾也填不满这狭长而又幽深的沟壑。她老了，她真的老了，而此刻的我，沉默得像一只羔羊。
我第一次见她大哭，是在老爸的葬礼上，悲天恸地，撕心裂肺，而一旁的我，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从开始到结束，整整四个小时，最终以几近瘫痪的身躯被左右两边的人搀扶着走完了最后的路程。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然而也是最后一次。
她总以为自己可以强大到战无不胜，可她总是忽略了自己也仅仅只是个女人而已。我依稀记得某年的夏天，她让我给她染头发，我搬好凳子，系好围布，一缕一缕地开始涂抹，头顶的吊扇吱吱呀呀地旋转，耳旁的蚊虫嘤嘤嗡嗡地飞舞，在光线的照射下尘土清晰可见随处漂浮，和平时一般的空气不知怎的突然就变得闷热难耐。
可就在这时，我却听到了她轻微的鼾声，我一时错愕，手也开始颤抖，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距离虽然如此之近，却又像是隔了几万光年，我凝视着她的脸，熟悉而陌生。我是有多久没有打电话给她了？多久没有和她好好地聊过天了？又是有多久没有为她正正经经地做一件事了？我之前唯一一次专门为她做的事情就是，高中的时候花了一周的课余时间用一枚一角钱的硬币做了一枚戒指给她，我永远记得她拿到戒指时的表情，那种毫无掩饰的惊喜使我无论何时何地回想起来都觉得余味无穷。
可是当我回过神来再仔细想想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原本以为无所不能的自己，却卑贱到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我是个失败者。
这么多年，经历如此多的起承转合大起大落，我也早已和她一样，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眼睁睁看着苦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遇的多了，也就司空见惯了。
八年过去了，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是如何用两只手撑起了一座风雨飘摇的家，那双满是伤痕的手，布满老茧的手，见证了太多时光的飞逝和岁月的变迁，它见证了我的成长，同时也见证了她的老去。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依赖她的小孩子，不在刁蛮任性，我学着察言观色，学着掌握分寸，改掉冷眼相对，学会笑脸迎人。以前我会在开学档案登记的时候在父亲那栏填上他以前的职业，可是现在我可以很坦然的空开那一栏。是的，我长大了，终于学会了接受现实，终于在众人面前撕下假面，很自然地告诉大家自己过去的故事，这真的没有什么可丢脸的，相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因为，我知道，即使他不在，我也要过得很好。
我想大声告诉全世界，总有一天成绩榜上的第一个位置会是我，总有一天我要让妈妈给自己买东西时，也要像给我买时那么大方自然。
有时，我会觉得很对不起她，又有时，我会觉得对不起自己。我心里有一杆秤，左右摇摆，上下不定，有时连我自己都会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
断断续续，浮浮沉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走过寒来暑往，跨过春去秋来，以往的日子像是啤酒杯里的气泡，一摇，就全都散了，痛饮而下，酣畅淋漓，却添几许落寞。
我有时依然过得狼狈，心里却无节制地想念她，念她有没有好好的按时休息，念她有没有在腰痛时准时吃药，可叹时光远岁月长，远隔万水千山，一腔愁思寄明月，白昼变短，黑夜渐长。
最后我终于明白，总要有人冲在众人的最前面，挡风遮雨，保驾护航，总有一天，妈妈会从那个位置上走下来，而我将顺其自然的顶替她的位置，拿过接力棒，张开双臂，护其他人周全。我只有不断地摸爬滚打，不断get新技能，不断从她的身上汲取经验，才能有能力和实力撑起一片天空。
可是我越活，越是能感觉到自己的浅薄。虽不至于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但不免心中多几丝惶恐。我一直以为人生就像一道抛物线，过了20岁自己就老了，可是后来才发现，这却是我一生的起点。初涉世的年轻人，习惯性地无限倍放大生活中的痛苦，诚惶诚恐地活在自己酿造的阴影中，谈走过的路，听过的歌，看过的风景和遇见的新奇与平淡的人和事，有朝一日，再回首当初，发现年少轻狂，兵荒马乱，那是一段青葱的岁月，无关风月，暮去朝来。
每年中秋，我俩都会很默契地不问彼此节日安好，月饼吃没吃，不重要，开心不开心，不重要。年岁久远，烈酒与眼泪碰撞，烟火共笑容长眠，所有的大富大贵喜怒哀乐在生命面前越发显得渺小和不堪，我知道，你安好，已足够。
有时会闲聊几句，唠唠家常，打发打发无聊的时光，在院子里，搬个桌子，放上一桌子饭菜，乐乐呵呵，有时就想时间停在这一刻该多好啊，你永远不老，我永远年少，管他什么雨打芭蕉风雨飘摇，我们手牵手就足够美好。
翻日历就像是翻山越岭，好的与坏的交织，希望与绝望共存。不约而同地过滤掉悲伤的往事，但总会被片刻的琐碎偶然提醒。记得某日听《这个世界会好吗》，不知不觉眼含泪花，我已知道，我已明了，思念的距离最长，等待的距离最久。
“只是那些猛烈的情绪，在睡不着的时候折磨着我 。我那早已死去的父亲，在没有星星的夜晚看着你。妈妈，我会在夏天开放吗，像你曾经的容颜那样 。妈妈，这种失落会持久吗，这个世界会好吗 。”
我不在的时候，她总是随便吃吃，我在的时候，总是会顿顿有肉；我不在的时候，她花一分钱都要犹豫好久，我在的时候，总是会倾其所有；我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千方百计打听我的近况，我在的时候，总是会假装的那么随意。
原来我的在与不在，会决定这么多事情。
人生像是放映一部最长的电影，从黑白默片到彩色有声，从咿呀学语到老态龙钟，从青春年少到步履蹒跚，福祸相依生死相随，我真的怕来不及，还没有拥抱她，就一个转身的时间，她就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原来人生和传说的一样，就是这么的猝不及防。我到底该如何书写故事的结尾，用经历覆盖经历，然后在一个明媚的清晨翻开往事潸然一笑？或者用情感换取情感，然后在某日的黄昏把酒言欢握手言和？
十年前的某一日，我12岁，妈妈说:“我们开始都一样，学会理解但不原谅；我们后来也一样，没能理解但假装原谅。”我那时不懂，我现在或许懂了。
十年后，我和妈妈互换了位置，我骑着电动摩托车，她坐在后座，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安静的像个孩子。天边依然有火烧般的云彩，路旁的葳蕤草木快速倒退绵延至远方，微风阵阵，如低语似呢喃，我带她去看天看地看人间。
我想这是我在破碎的时光深处，唯一能做给她的事。
永远爱你。
只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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