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走的很突然,突然就不饮不食,一句话也没交代,就一个人匆匆上路。他走得倒是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留下我们这些醒着的人,不知所措。
我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入殓的那天。因为属相相冲的原因,都没能进得灵堂,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在隔壁屋陪着姥姥,从我到家到现在5个小时,姥姥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时不时有过来凭吊的亲人进来寒暄安慰。听说入殓的时间到了,姥姥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非要过去看最后一眼。几个人劝她别过去了,那边人多挤不下,孩子们也都在招呼着,不会出什么岔子。姥姥不听,倔强地往门口走,几个人拦在门口继续劝,姥姥就杵在门口抹眼泪,反复嘟囔着连最后一眼也不让她看。我有点看不过去,跟门口的拦着的人说让姥姥过去看一眼吧,不然她心里憋着更难受。管事的人偷偷跟我说,不能去让她去,去了会受不住。
灵堂那边开始传来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大概压抑不住的哭声太过沉重,姥姥一下子瘫坐到地上放声大哭。我和其他几个赶来相劝的人, 硬拽起哭摊在地上的姥姥,让她坐到床上。我抱着姥姥,不停得给她擦眼泪,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姥姥的几个老姐妹劝她节哀,照顾好自己,要想得开,多为孩子们想想,他一声不吭地把你丢下了,你还想他干嘛。这些安慰的话,大概因为不是说给我的,听着反而更难过。不停想起姥爷生前种种,但是也不想哭,已经有太多人在哭了,悲伤被复数的哭声成倍放大,整个屋子都已塞不下。于是我只是在旁边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不哭。
听入殓回来的人说,昨天还像是睡着了的姥爷,如今脸颊和眼窝深陷,整个身体也干瘪下来,人生几十年累积起来的生气一天之内迅速散尽,像是已坐化多年的活佛肉身,像人非人。
即便如此,我也一直没有姥爷已经过世的实感,表妹说她也没有。好像老人就是这样,从我们记事开始,他们就已经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手掌干枯,耳朵也不太灵,说话还很大声,唯恐儿孙听不见,腿脚也不太灵便,出门总带上个折凳,走两步就得坐下休息会儿。一直到逝世,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远方,只有家。每次回家,他们就在那里,笑呵呵的说着“回来了呀”,然后拉着你的手絮叨,在外过得辛苦不辛苦,吃得好不好,然后就把不知道是哪个亲戚送来的他们一直舍不得吃给你留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铺满桌,然后再一样一样剥开递到你手里。仿佛让他想象中你受的苦,在这短短的相聚时间里全部补回来,你揉着肚子大呼吃不下了也不行。
每次都是这样,你把他当做司空见惯的日常,甚至觉得有些厌烦。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常会在某天突然中断,毫无预告,让人措不及防。
舅舅说姥爷爱热闹,喜欢儿孙都在身边,看着就高兴,所以灵堂里总是很多人。只是这里没有窗户,屋里只有一盏25W的老式灯泡卖力燃着,还有就是棺材前的两只长明蜡烛,勉强可充足照明,即便大门敞着也昏暗的很。通风自然也不好,青烟弥漫,满屋子都是烧纸的味道。围坐在棺材周围的人,身影都被渐渐黑暗和烟雾隐去,看不清表情。外面往来的人不能轻易窥探里面的情形,里面的人却能清楚的看清外面情形。这种环境意外的让人觉得安心,只是呆久了也会觉得气闷。
我和表妹从灵堂里出来,爬上屋顶的平台,这里可以看到整个院子。平台紧挨着一个小山坡,4、5米左右,不高,顶上是个平坦开阔的晒谷场。小时候经常沿着小山坡,爬到晒谷场,上上下下好多趟,征途中摘些野酸枣,也不洗,随便擦擦就塞进嘴里。我们看着小山坡回忆过去,只是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长满杂草,曾经被我们踩出来的那条小路也被杂草遮蔽,找不见了。
一直很喜欢姥姥家的这个老院子,院子里总是种着各种蔬菜瓜果,每年有不太一样,有时候葡萄,有时候草莓,偶尔还有西瓜。前院有株大枣树,每年秋年结满枣子,把树枝都压弯。后院还栽着一棵桑葚,以前经常不等熟就偷偷摘着吃,酸得直流泪。还有那个青砖灰瓦的老房子,屋檐下常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屋前晒着西瓜豆酱,我总搬个小板凳,坐在屋前晒着太阳,啃着刚从藤上摘下来的黄瓜,看着蓝天白云绿瓜藤发呆,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现在长大了,院子里的蔬果树木都没了,扯起了黑色的遮阴网,只留灵堂前的那条路在日头底下暴晒,来凭吊的时人不得不穿过这条暴晒的路,才能到达终点的灵堂磕头致哀。我也是穿过这样一条路,在到达灵堂前就被阳光晃瞎了眼,进了灵堂只觉得黑乎乎一片,只有两点烛光隐在青烟里,若隐若现。我在烛光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泪在眼眶了晃了晃,终究是没有滴下来。
爸说姥爷这个岁数,也算是寿终正寝了,这是喜丧,不用太难过。我知道,喜丧啊,那只是用来欺人,以及自欺。爷爷走的时候70多岁,是老王家祖坟里最高寿的了,而且走了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在外人看来,也是喜丧吧。记得葬礼是在老家,天已很冷,晚上众人围坐在院子里烤火,爸就搬个板凳坐在角落,发呆不知道想啥,不说话也不哭,也不回灵堂,葬礼的那几天,天天如此。妈妈吓坏了,天天守在他旁边,就怕他撑不住。直到出殡前,听司仪讲爷爷这一生,从生到死的种种,爸终于放声大哭,妈才放下心来。那时候我还小,只会哭,什么忙也帮不上。
现在大了,爸交代,我这几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守着我妈,尤其是出殡那天。
出殡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上午主要是招待陆陆续续到来的宾客。大概是因为忙碌起来的原因,大家脸上没有昨天那么沉重。直到姥姥那边的娘家人到来,这种强撑起来的平静,被狠狠打破。
跟爸爸那边习俗不同,昨天入殓后,棺木并没有马上上钉,只是合起来,要娘家人过来行礼悼念之后才能钉死。一群人围着棺材跪着,已经合拢的棺盖被重新打开,浓重的伤痛迅速在整个屋子扩散,压得人呼吸困难,眼泪也被挤压出来,断断续续地哭声在行礼过程中渐渐连成呜呜一片。礼毕,上钉,该起身的时候,妈妈哭倒在地上,头抵着棺材,低声哭喊:“...爸,爸,再也看不见你了...你连一句话,一句话都不留下....想吃柿子都没给你找到..."
我和表姨试图把她拉起来,没有成功。她左臂骨折,打了钢板,现在还没长好,我们都不敢用力。断断续续地哭喊让人心里焦躁,我有点生气地看向墙上挂的遗像,还是印象中那张苍老的脸,还是笑容灿烂,微嘴唇张,仿佛下一秒就能听到他大嗓门地喊“都回来了呀”。然而这里除了悲痛压抑的哭声什么也听不到。心里突然就空了一块儿,想哭却哭不出来。所有的声音都像是来自异次元,现在发生的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如常。还是会一边吐槽老头偏心眼,一边问“姥爷想吃啥呀,我给你买呀”。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老头想吃甘蔗,我数落他,“怎么吃啊,你那牙又咬不动”。也许那里才是现实,只是,这梦里的眼泪,怎么也是咸的。
我迅速擦掉眼泪,拍着妈妈背给她顺气,说妈你别伤心了啊,姥爷还能说啥,就是让你照顾好姥姥呗,我昨天梦到他说不吃柿子了,想吃甘蔗。妈妈只是抵着棺材呜呜地哭,我和表姨把她扶坐到椅子上,让她擦擦眼泪,喝点水。
出殡是在下午两点,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披麻戴孝,行跪拜礼,放鞭炮,送姥爷去安息地。要不是表姨和表姨夫帮忙扶着,妈妈又要哭摊在地上。这种时候,总觉得自己特没用,力气这么小,以后得好好健身了。
抬重的走在前面,孝子在后,要走2里路,爬好几个坡,中间不能停。抬重的年轻人们走的很快,要疾走才能跟上。“走慢点啊,小心点啊”,反复地叮嘱一直延续到到达目的地。我还是第一次来姥姥家的祖坟,是在一片麦田中。5月的麦子已经长得很高,绿油油一片,不走近都看不到鼓起的几个坟堆,还有那个新挖的深坑。黑暗潮湿的深坑,四周堆积的黄土,在充满活力的绿色的麦田里,显得触目惊心。我扶着妈妈远远地坐在麦田里,不敢近看。
离下葬的吉时还有段时间,除了几个在研究如何放棺木的,其他人都在麦田里坐下,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妈妈指指坟堆的方向,说那边原来有棵大柏树,后来不知被谁偷砍了,小时候都是靠那个记位置的。顿了顿,拔过身边的一株长得很高的麦子,说这种麦子抽杆掐辫用可好了,你姥姥可喜欢掐辫了,然后指指矮的那种,这种结子比较满,现在应该青麦子应该都可以吃了,说着剥了几颗递给我...
树木林立,阳光投下的斑点在田间跳跃,已经结穗的麦子随风摇着脑袋,这应该是很惬意的一幕,只是,我们说着说着就都哭了。妈妈说,你姥爷的牙呀,是咬不动甘蔗了,头七的时候,只能给他带甘蔗汁了。
全部结束后,妈妈睡了很长一觉,白天稍有空闲就会打盹,说前几天还好,今天像是丢了魂,睡不醒。我说你前几天提着劲儿呢,也没怎么睡吧,这几天好好睡吧,不然姥爷托梦又找不到你了,万一他又不想吃甘蔗了呢。妈妈笑笑不说话。
我倒是心宽,好吃好睡,除了刚得到消息的那天早上,一直没怎么哭。我想大概是外公一直重男轻女偏心的很,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十分难过。回上海的途中,有意无意在知乎上找"亲人去世了如何走出来",看了很多回答,都是在回忆和亲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没有人成功走出来,哪怕过了很久。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大概是没有答案的。
想起那天在屋顶平台上,表妹说,以后,我们大概很少再会这里了吧。
以后,大概也没有这里了吧。
我把被子拉过头顶,在行驶的列车上哭地泣不成声。
2016.05.03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