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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记忆】

【走进记忆】

作者: 丘引1743影像 | 来源:发表于2022-07-24 17:04 被阅读0次

    2014年秋,我沿滇黔线旅行,住进贵州西江千户苗寨,经多方打听找到了战友宝洋兄,就有了这篇文字,以铭记宝洋兄那段不愿走进的记忆。

    【小资料】

    1985年百万大裁军,42军125师建制撤销,此文亦怀念我在125师服役的日子。

    时间:2014年9月26日

    地点:贵州雷山西江千户苗寨

    人物:1979年对越作战二等功臣~候宝洋

    侯宝洋

    (一)

    侯宝洋,原42军125师374团侦察连班长、79年对越作战二等功臣。

    今天中午,我和他重逢在贵州雷山西江千户苗寨。

    在宝洋家中

    已过天命之年的宝洋,苗族,是土生土长的西江千户苗寨平寨村人。1979年1月应征入伍,战前集训一个月后直接补充到集结在广西崇左的42军。

    西江千户苗寨

    42军对越作战的主攻方向是越南高平地区。

    提起那段往事,宝洋沉默良久,脸上渐渐露出淡淡的忧愤,他脱口没有说自己的故事,而是提到一位同寨战友的命运(本处隐去战友的姓名,用“他”代替):


    同一天入伍
    同一个部队
    同一天出境作战
    在攻打高平战斗中,他负了重伤……
    之后,他成了俘虏
    战后,他在战俘交换中送回
    后来,他被开除了军籍,遣返回了老家
    再之后……

    宝洋,已哽咽了。

    宝洋哽咽了

    屋子里一下沉静了,我眼眶已经湿润,心情难以名状。

    好一会,我对宝洋说:“饭后我俩上他家看看”。

    我的话音一出,只见宝洋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又沉默了好一会,才隐约听到宝洋喃喃自语,似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

    “不用了,他没有成家,也没有家,两年前已疯了。有一次我给他钱,他还当着我的面撕掉了。”

    ……此刻,上帝无语!

    这是一名曾经从龙州水口关出境作战,首战越南嫩金山口、抢夺弄梅隧道、占领复合糖厂、夺取复合县城,一路转战打到高平的对越作战的老兵的宿命……

    记得老祖宗有句话 :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但这句话用在这位战友的身上,已是显得那般地苍白而无力……

    宝洋的妻子

    饭间,宝洋的妻子也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些宝洋兄的事。

    --因有伤残,宝洋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加上伤残的优抚补贴,每月也能拿到四千元多一点,在我们这个寨上,已是很不错了;

    --宝洋平常不太爱多说话,喜欢喝点我酿的苗家白酒,有战友到家聚聚,总会喝得酩酊大醉;

    --宝洋白天喜欢到寨子转转,最常去的就是苗族博物馆门前的篮球场,在那里看看别人下下象棋;

    --宝洋打仗的那点事儿,寨子里压根没多少人知道,只知道他当兵时去过广西前线,还受了伤,是个伤残军人……

    (二)

    中午的这顿饭,我们一直吃到下午3点多钟。

    因为我不会喝酒,宝洋也没多喝。席间聊到那场战争的事,宝洋也只讲了他伤愈后,参加英模报告团的一些片断。

    按宝洋兄的话讲,那时真的“好风光”,鲜花、掌声、温暖、亲情,很受社会的尊崇。

    当时,我倒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一名战斗功臣,或什么英雄来的,只感受到了作为一名军人保家卫国的光荣和自豪;感受到了作为一名军人从战场归来的价值和人格;也会为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战友而感到骄傲。

    那时,祖国和人民:

    懂我们,

    爱我们,

    尊敬我们,

    把我们当亲人,

    我们是最可爱的人。

    虽然当年每位烈士家属的抚恤金也仅仅只有500元人民币。

    是呀,八十年代物质并不富裕,“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却是那个时代震撼人心的最强音。

    (三)

    天气一直阴雨绵绵,我几次提起战场的事,宝洋的表情就像天气一样乌云笼罩,脸上总挂着不愿启齿的愠色。

    此情此景,我只好跟宝洋说,带我去寨上走走。

    走出宝洋家,空气中虽然没有了雨滴,但天气仍是灰蒙阴沉,就像宝洋的心情。

    宝洋领着我走在寨上

    宝洋领着我沿着石板路向山顶走去,边走他边对我说 : “到了我们千户苗寨,若没见过苗王,就等同于没来过。”

    “我现在带你去见见苗王,因为没有预约,苗王是否在家,就要看你运气了。”

    其实,我的心思还一直放在宝洋荣立二等功的“故事”上。

    我俩走了好一袋烟的功夫,才到达山顶苗王的家。

    苗王的家是建在山顶上最高的一座吊脚楼。可惜苗王不在家。宝洋走去邻旁苗王的表弟家里打听,才知道苗王午后下山去了。

    苗王家大门

    我俩在苗王表弟家里倚着木栏坐下,眺望着雾蒙的苗寨,宝洋一改没有笑容的表情,给我讲述了苗王的来历。

    苗族世袭制与别的种族习俗有所不同,苗王的传位是给最小儿子的。现在“苗王”叫唐守成,也是千户苗寨的首领,俗称“寨主”。

    按苗族传统习俗,苗王确切的叫法应该是叫“鼓藏人”。

    九十年代初,他父亲去世后,唐守成在家中排行最小,顺理成章便接替了父亲“苗王”的位置,时年才20岁。唐守成也是我们这个苗寨中很受尊敬的教师。

    见宝洋的话匣打开了,我趁机再提起79年对越作战的话题。

    此刻,我俩凭栏望着对面山坡的寨子,各式各样的木楼,错落有致地顺着山势建得满满当当。

    白水河很像一条绸带飘落在山间夹谷里,四座横跨白水河的“风雨廊桥”,游人点点,极像了一幅山水工笔画。加上连日的阴雨,群山云蒸水气缭绕,给原本就神秘的苗寨披上了一层曼妙的轻纱。

    此寨此景,我俩的思绪已飘向了35年前发生在南疆边陲的那场悲壮的战争……

    【走进记忆】 (四)

    1979年1月,宝洋从还未扬名的“西江千户苗寨”应征入伍,辗转来到广西祟左县境。在补训团一个月的临战训练后,他被分配到了42军125师374团的侦察连。

    宝洋说,我们侦察连是在1979年2月17日开战前的一天,趁着夜幕从龙州的水口关方向出境,淌过小河潜入了越南境内。

    我们的任务是开战后,为大部队进攻高平地区提供越方的军事设施、道路等情报,俗称的“先头部队”。

    战争打响后的,我们侦察连先后配合124、125师主力部队首战嫩金山口,抢战弄梅隧道,攻打复合糖厂和夺取复合县城,转展一路奔袭打向高平。

    白天我们的行动是隐蔽侦察,或休整;夜间先行挺进,包括抓舌头,摧毁越方公安屯和小型暗堡之类的军事目标,一般不作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话到这,他脸上面无表情地告诉我,在2月24日全面进攻高平的前夜,我们按上级命令已抵进高平外围的纳菲地区一处背阳山坡上潜伏下来。

    记得当天除了无比饥饿,还相当疲惫。晚间约10点多钟,我在哨位上忽然发现10米开外有一越军的游动哨兵。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扑了过去,左手勾勒住越军的脖子,右手拔出带×的匕手朝着越军的背部刺去,紧接又向越军的胸部刺了一刀。

    当时,自己竟然和越军一同倒地晕厥过去,醒来的时候已被战友抬回了潜伏地。

    说到这,我看见宝洋脸部的表情异常复杂。他解释道,当时拔出刺在越军背部匕手的一刹那,喷到满脸是热乎的血,刺向越军胸部的那一刀,我更是血脉贲张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或许是连续作战的过度疲劳;或许是第一次贴身”杀人”,我随即也晕死过去,若越军没当场死亡,那我可就没命了,好在匕手还抹了×的……

    战后,宝洋也因此而荣立了二等功。

    第二天部队攻克高平之后,侦察连接到命令转战配属55军攻打越南的第二大城市~谅山。

    3月4日,在我军密集火炮的猛烈攻击下,谅山被一举攻克。那时的谅山几乎被我军炮火夷为了平地,宝洋回忆说。

    我军占领谅山

    3月5日外交部对外宣布撤军后,宝洋所在的侦察连又接到命令负责阻击越军追击,掩护大部队撤退。

    他说,我们是最后一批撤回到祖国的,时间已是3月16号晚上,在越南战场整整呆了30天。

    凡是参加过对越作战那场战争的军人来说,对踏入祖国土地的一刹那,他们都会说出同样一句话 : 很难从汉语字典上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来表达当时的心情。

    宝洋也一样,侦察连150号战斗人员,活着回来的只有60多号人。

    最令宝洋不愿提及,至今仍压在心底的就是在即将跨入国境线发生的触雷事件。

    记得已接近黄昏时分,打头的战友已踏入国境线,战友们疲惫的身躯忽然像打了鸡血般地抖擞起来,大家刹时松懈了警惕。

    喜泣之时,一名湖南籍战土绊上了苏制的连环地雷拉线,倾刻间3名战友倒地牺牲,2名战友身负伤,宝洋也不能幸免,左小腿和身上也多处负伤。

    他说,战场上真是风云莫测。

    我们命硬一路从水口、复合糖厂、复合县城、博山、高平、谅山,绕着越战的主战场攻关克隘打了一圈,都没有负伤。竟然在即将回到祖国怀抱的一刹那,眼睁睁地看到3名生死与共一个多月的战友倒在了战争已经胜利的祖国的大门,阴阳相隔,令宝洋痛彻心屝。

    古来征战几人回。秋雨回顾,春风重复,木棉花儿盛开又凋零。

    这或许就是宝洋,对这场他永远无法从心底里抹去的战争之残酷,所留下的心理阴影吧。

    此刻,我似乎也释然了宝洋兄,为什么一直不愿提及对这场战争的记忆了。

    回国后,宝洋被转送至驻长沙的366医院治疗。半年伤愈后,他被选派参加了对越作战英模报告团,赴多地作巡回报告。

    (五)

    我是今天中午11点多钟,在苗族博物馆前面的蓝球场找到宝洋兄。因为我们曾同在一个部队,战后有过交集,虽时隔30余年,仍一见如故。

    几天里我俩一起把酒当歌,追忆那抹不去,却又不愿提及的那场战争的记忆和芳华的岁月。

    把酒当歌

    我虽未出境作战,但同是这场战争的补充兵,相近的经历,让我们共同感慨感怀。尤其是九十年后,这场战争历史般地抹上了悲喜剧的色彩,令当年参战老兵难以名状,五味杂陈。

    我保存至今的纪念品

    这场大规模的出境作战,虽然只打了28天,但其短时间的伤亡,有人相提堪比援朝三年的惨烈。

    今天,和宝洋兄的追忆多少可苟同这一说法,那怕这场战争的档案永远,或永远、永远地不解密……

    【走进记忆】

    相聚的日子,千户苗寨一直阴雨绵绵,分别时,我俩迎风披雨,沿着寨里的小道走向北门,直至我坐上开往贵阳的班车,消失在曲曲的山道,宝洋还站在雨中……

    和宝洋分别时留影

    汽车晃动在盘山公路,两侧的山景已无法吸引我的目光,只觉得叠嶂重山扑面而来的是压迫……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此刻已惘然”。

    我控制住自己依别的情绪,在车上,在手机的便笺里写下了《盼晴》这首诗,用“晴”字的双关语,寓喻了我对这场战争和后来自己命运的不惑,期许明天能对这场战争和那一段的历史,有它一个阳光烂灿的“晴”天!

    《盼晴》

    盼晴
    却等来了雨
    雨里的苗寨
    更加古质纯朴
    雨中的街道
    倒影着红红绿绿


    湿了大地
    也湿了衣裳
    和宝洋走出苗寨
    我向着他
    敬了个军礼
    身影渐渐地远去

    秋雨在飘舞
    也在秋雨中告别
    告别
    而不是分离
    我俩

    相同的站姿
    和那相似的手势
    在告诉自己
    虽然别了军营
    却挥不去的军旅

    别了
    西江千户苗寨
    别了
    宝洋兄弟
    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重逢那心田细细的小雨
    那段你不愿走进的战争记忆

    ……

            2014年9月30日15:56  写于雷山开往贵阳大巴上。


                                      2014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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