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微风,厚云,暴雨据说在路上,这个念头就疯狂的冒出来:想回姜家了。
你不知道姜家的夏天有多诱人!省城的香樟年头再多,枝叶再繁盛,也是比不过姜家的梧桐的。
数药店和食品店门口的梧桐最大,两家店在十字街九十度角分立,梧桐的遒枝宽叶在空中痴缠,街口的半侧天空是仿若搭了葡萄架的翠绿翠绿的梧桐园,蓝的天,白的云你都得走到另半个九十度才能看见,那两个角上一边是新建的百货大楼,四层高,全镇的大人小孩都得仰头看;另一边是书店,白墙黑瓦木楼阁,新华书店四个字古色古香。我曾想过为啥那侧就没有大梧桐呢?大约是因为那边是进入镇上的必经之路,先得敞开着让人一眼就同时望见这最新最老的两座楼,人们心里是不是就有底了:方圆百里最繁华的“城里”的腹地到了!
镇上的繁华始于凌晨。约莫四点光景,天不过微亮,街道两边就陆续摆满了各式菜篮子:茄子,黄瓜,豆荚,番茄,辣椒,桃子,李子,每一个果实上都还带着露水。镇上的居民挎着小篮子来了,都是乡里乡亲,谁不认识谁呢?说是来买菜,不如说是一早赶集唠嗑,三人两人一堆,买菜的,卖菜的,要么一起站着,要么一起蹲着,你若是个外来客自然分不清谁买菜谁卖菜的,土生土长的镇上人则灵清的很谁家卖黄瓜谁家卖西瓜。聊着聊着,东边的天就彻底红了亮了,几十米长的大街边的大菜篮大箩筐悄然就空了,农民们挑着大空篮满足的散去在金色的晨曦里。我开始忙起来,因为爷爷的早餐摊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爷爷的早餐摊卖粿,就在药店门口的最大梧桐树下。那里除了爷爷的摊子,还有张长条的大石凳,凌晨四点到六点不到间,石凳是我的床。
爷爷每天需要挑两次担子才能支起早餐摊,第一担是柴禾和大平锅,在三点左右从家里挑到药店门口搭好炉子,放好锅,再回家挑第二担:面粉和菜。我也跟着被叫醒了:后山上的猫头鹰叫起来像婴孩不停的啼哭,我始终坚信那哭声是镇上的哑巴抓了谁家不听话的娃,我最怕哑巴,若独自睡到天亮,必然会来抓我。
第一批来买粿的人是巢丝厂上早班的姑娘小伙们,她们一只手上拿着个搪瓷罐,那一定是理发店隔壁周奶奶家的馄饨或豆浆。
周奶奶是个奇人。我曾试图数清楚周奶奶一分钟包几个馄饨,眼睛盯出泪来了也没数清楚过。
锅里的沸水在翻腾了,十几个放好调料的碗早就一字排开,只见奶奶的手撮着什么在那些碗上方兜两圈,白色的碗底就均匀的放好调料了,一个大漏勺捞起馄饨,奶奶的手再次在碗上方兜一圈,每个碗里的馄饨数量竟然一模一样。皮薄肉鲜汤香,直接飘过理发店钟表店面店飘进我鼻子,我咕咚吞下口口水——还没到我吃的时候,赶紧帮爷爷收钱找钱。
爷爷摊前的人不比周奶奶馄饨店里的少,全镇的人都知道老魏做的粿松软馅多个大。老魏动作却比不上周奶奶,人一多钱是收不过来,我那时人小脑子灵光,一角八分的粿竟然从没收错找错过钱。
临街的店铺门是需要拆卸的木门板。药店的门板卸去,陈叔叔学着爷爷的河南话打着哈欠道:“老魏,皮再给我摁的薄点。”爷爷回道:“你要等漏(六)七分钟。”“嘎(我)要等漏七分钟啊,不是死(四)分钟也不是试(十)分钟啊。”摊前的长队发出笑声——人人都爱学爷爷这个全镇唯一的河南人说话,他们还试图教会爷爷说“易(你)”“嘎(我)”,——哎,乡音难改鬓毛衰,那是爷爷身上唯一能证明他来自异乡的痕迹了,怎么改?怎么能改?!
等小伙伴们来摊前买粿的时候,我该吃早饭上学去了。我飞快的拿着搪瓷罐跑去周奶奶那买好馄饨,奶奶总是要多给我几只,再叮嘱一句:“跟你爷爷一起吃。”好的,我吃一半,留一半,背上书包,手里拿着个粿,和小伙伴们一边走一边啃。
去学校的路后来从县城回去看时就知道它最多不过五十米。但那时就觉得街道是世界上最长最宽最直的街道,两边的梧桐挨着药店食品店门口的生长过去直到码头。我们在抬头不见天日的树荫下慢悠慢悠的走,迎面遇见去买早饭的体育姜老师,他问:“小易啊,你爷爷那空点没?”“空了。”我们继续走,一会儿走在街边,一会儿被撞到了街道中间——啥车也没有,放心嘻闹。身后又传来姜老师的声音:“好跑类,快上课了。”我们就跑起来,总不能比老师后到学校吧!
后来我回忆着估摸过那不到五十米的绿荫大道我们总要走十几分钟,在当时怎么就觉得我们走的一点都不慢呢?
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的,小雨中雨都无需打伞,那些梧桐树比伞管用。我们小孩的心思却与大人不同,我们盼着暴雨来。
暴雨一来,山洪爆发,我们叫“发大水”。街道两边成两条小溪了,水没过脚踝,哪里水最深最急,我们就走哪里,穿裤子的高高的卷起裤腿,穿裙子的撩起裙子也不怕有时撩的太高露出短裤,“咚咚咚”的一脚一脚用尽全力踩下去,比谁的水花溅的远溅的高,比谁能把别人溅湿一身。
大水最大的地方是在学校门口那,门口地势地,学校后面是山坡,大水顺着排水沟夹着泥石一起冲下来,冲到底部时就像小型的黄色的瀑布,我们就全站在那个沟里,任凭大水“哗哗”的冲,那力道竟冲的脚有点疼,我们低头很仔细的在寻鱼,全然忘了水是山上下来的,哪里来的鱼?蚂蝗倒是不少,小小的红红的,在大水里翻滚着从我们的膝盖边流走了。
午后的小镇睡着了,慵懒的只剩下知了在梧桐树上嘶鸣着记录时光,还有坐在食品店门口的阿太。
阿太是全镇年纪最大的人,一对缠足三寸也不到吧,拄根拐杖颤颤巍巍的在午后从四十八家走到食品店,那张藤椅是专门给她的,她取下腰间的烟斗,塞进烟丝,划根火柴,她吸上一口,看向对面的爷爷,爷爷正在吃酒听戏,她又看向更远的街道那一头,眼里似乎全是故事又似乎空荡的寂寞,悠悠往事大概都随着她吐出的白色烟雾飘了散了吧?
午后两点,小镇醒了。陈叔叔来找爷爷下棋了。观战的人越来越多,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一说是不存在的,观战的人有时看急了直接就拿起棋子一落,那可不得吵起来?七嘴八舌把知了的聒噪都盖过了。
阿太的身边也集了一群的奶奶们家长里短:谁家取媳妇了,谁家的娃百日了,谁家的儿子发财了,谁家的老人作古了……这个镇上可有她们不知道的秘密?阿太“哈哈哈”的大笑出声,脸上的皱纹全聚到眼睛周围,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哑巴拉着阿太的手一起笑,看阿太乐成那样,她放开阿太的手,手舞足蹈起来。那样子的哑巴眼里都是慈祥安和的星星,我就不怕了。
我怕的是她总想来和我们玩。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该放学了。哑巴看见我们,就更开心的手舞足蹈要来摸我们的头,我们嫌她的手粗糙不让摸,头一偏就逃开了,她以为我们和她玩,就来追我们,我们是四散的小鸡,她一介老太太哪里追得上我们?追不上,她就生气了,生气的咿咿呀呀大叫,作出老虎状要吃了我们,我就怕了,逃进阿太的怀里,看我不再逃了,她又慈祥下来,看着阿太护住的我傻傻的笑,笑声真的很难听,但我又不怕了,她摸出一颗糖来给我,真甜。
姜家的晚风啊,在两条垂直相交的大街上荡着秋千。
更热闹了,几乎全镇的人都来街上了,老人纳凉,大人遛娃,学生嬉闹,梧桐树上可有凤凰停栖守护这一方半岛的岁月静好?
此时最热闹的地方在码头,游泳的,洗澡的,洗衣服的,钓鱼的。水温热清澈,不论你要去那里干嘛,远处黛山在日头落下的最后一抹霞云里微微勾勒金光,身边轮船,货船,挂机,木船停满,掬一捧水,家乡的味道洗去一身的尘土和疲乏。
街灯亮了,知了睡了,店铺的门板合上了,人群终于散去,各回各家,万家灯火是遗落人间的星星吗?那天上是不是就不美了,不,繁星璀璨,月光倾洒在小镇的每一寸屋顶:晚安,小镇!晚安,姜家!
后来,我离开了,文渊狮城建起来了,是仿照水底的狮城东街建的,白墙黛瓦,统一的徽派建筑,甚是清丽。老街的店铺也统一重新修砌过,比之那时整齐漂亮了许多,游客在逐年的增长,到了那就关进文渊狮城或是龙川湾。老街冷清的可以,十字街还在,梧桐树没了,石凳没了,药店没了,阿太的藤椅没了……
暴雨将至,不知姜家还“发大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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