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 家》
木 心
农民的家几乎不讲话来了个客人忽然闹盈盈了大家都讲话同时讲同样的话——选自《云雀叫了一整天·甲辑》读完这首诗,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养育了我近三十年的贫穷破败的山村,十去七八凋落的门厅,连同我家疲敝庭院里委身矮凳的二老身影,同时出现在眼前。
我沉浸到记忆的故景里了,我化为虚身,过父母身旁,不喊不叫,走上房檐,推开屋门,吱呀一声,一个童身的我怯生生迎将出来,跨近乎二十年时世,我多想拥他入怀啊。没有真正农家生活经验的人,很难知道木心在说什么。我生于农村,长于农家,见过了“农民的家,几乎不讲话”,甚少娱乐,苟笑寡言,人人终日围绕着一亩三分地和牲畜轮转。伴随着抽卷旱烟的父亲苍劲的咳嗽,割麦镰刀在母亲手里配合磨石沙沙的钝声,我牵着牛羊的头绳,落落大方地逃离了他们,虽然并未预知,这些是一去再不回头的。“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当下正是赶收麦子的时节,新闻里被雨水阻隔的麦田和叹息的农民让人心疼。自从人类驯化谷物,谷物同时也就驯化了人类,直立的人再次躬身成为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成了农民的符号象征,人与土地的缔约更像一厢情愿的不幸福的捆绑婚姻,俯身田垄和稼禾的农民是不被待见的新郎一样孤苦沉默。
“来了个客人,忽然闹盈盈了。大家都讲话,同时讲同样的话”。说的话是什么呢?中部农民,历来的农耕之乡,遇本村人,必问:去哪干啥,那人也必明白相告:去割猪草或去某地看看什么庄稼;遇外人或客到本家,起身相迎第一句,必问:吃了吗?数千年的农耕,见惯了凶年流离,深刻到基因里对挨饿的滋味的恐惧,让“以食为天”不只是俗语说说而已。“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以食待客,是农人像土地一样对他人的容纳、悲悯,又带着生而为人的知礼仪的高贵和质朴。
吃了吗?——还没呢——那就快坐下吧,男人们一边聊家常,女人一边去鸡窝收鸡蛋,不一会,一盘炒鸡蛋先摆上桌(葱叶炒蛋,简单易做可口,每每能缓解我母亲待客做菜的惆怅),黄色炒蛋滑嫩,葱叶鲜白,热油还冒着细泡。吃了吗?——吃罢了——那就喝口水吧,杯盘茶盏上桌,女人又去烧开水,喊闺女去茶几里拿茶叶筒,让儿子去条几里取白砂糖,那儿子顺带着偷往嘴里猛塞一把,甜得横眉竖眼又不动声色,男人们喝起了茶,说的无非又是田地和收成。 农村,是最接近土地的所在,农民,有最接近土地的品性和颜色。在诗歌《色论》里,木心数论起黄色,说:“金黄是帝君;稻麦黄,古早的人性”,金黄,是普照大地的太阳,离老百姓太远了;稻麦黄,日照流金,月笼流银,那一定赞说的是农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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