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

四月的一个下午我收拾了行李，临走前跟爸妈说我这次旅行不会找你们要钱，毕竟这种体验生活的机会也不多，让我试试靠我自己能走多远吧。

一个60升的登山包，一张广州南到阳朔的车票，一个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的我，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全然不知道未来会经历些什么。我不知道这趟旅途会给我带来什么意义，也不知道离开阳朔之后自己会去哪，所以我把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带上了几件，这是面对虚无缥缈的未来我唯一能做的事。

抵达阳朔兴坪镇的那天下着雨，我找到三十度灰青年旅舍铺好自己的床位，开始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时隔这么久，现在回想起来在兴坪的日子依然会动容，那是我二十几年以来最轻松的一段时光。那个时晴时雨的古镇，背靠漓江最美的一段风景，镇子里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的利益关系，每天都缺少不了笑声和故事。

我在青旅的身份是前台，兼咖啡师，兼调酒师，兼买菜的，兼大家的朋友。清晨下楼把全部的灯都打开，敞开木门，再点开符合今日天气的音乐清单。青旅没醒，小镇没醒，窗外面的山还蒙着层层薄雾，一切安详的不像话。这是我每一个早班都会度过的清晨；酒水随缘卖，隔着吧台和坐在高脚凳上的客人聊天。有时候会动手调酒，有时候去买零食和宵夜回来和大家一起吃。店里的灯光是温柔的暖黄色，映得杯子也闪闪的，让人的心都放松下来。这是我每个晚班都会经历的夜晚。

日子就这样重复而精彩着，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会约上客人还有镇上的朋友一起去登山，兴坪有许多没有被开发过的地方，景色远远美过收费的景点。每次手脚并用爬上山顶，吹吹风看看日落，收到店长说给我留饭的短信，那是兴坪留给我最美好的记忆。

我在青旅听到了许多故事，见到了许多种未曾听闻过的生活方式。我遇到69岁独自环游中国的阿姨，遇到每年工作半年旅行半年的姑娘，还有喜欢上一处地方就留下来做点小生意的人们；我的店长曾经白天做财务晚上做纹身师，我的老板是出过书的诗人，我的客人在浪迹天涯的途中偶然遇见了我们店。朝九晚五的生活总会给人安放各式各样的头衔和标签，可是在旅途中，没有什么对错，没有好与不好，每个人都用自己独特的姿态活着。他们定义他们自己，面对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撂下一句who cares然后继续做自己。我们似乎聊着聊着就会聊到旅行的意义，很多人都对我说，很感激这些行走的日子，让自己越来越明白自己到底最喜欢最适合怎样的生活。

在出发之前我一直有一份在自媒体做编辑的副业，而在青旅做义工又是包食宿的，我盘算着这些日子每星期多写几篇稿，靠着这些写稿的钱应该能支撑我把周边走一走。我用这些随挣随花的稿费做了很多事，有一次想吃海鲜，申请了调休两天买票去北海，吃了两顿饭又在沙滩上躺了一下午；想去西街热闹一下，下了早班坐小巴去阳朔县城住一晚，第二天再赶回来上晚班；去龙脊梯田遇到了五月份罕见的艳阳天，早晨五点多起来爬了两座山看梯田的日出。

然而我的收入依然十分有限，在我离开兴坪启程去丽江做青旅义工的时候，我的钱除了支付这趟旅程的车费之外所剩无几。而凑巧的是丽江的那家青旅并不如同我所想象的那般美好，在看到一些阴暗的东西后我凌晨两点收拾行李离开了那家店，彻底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

下一期的稿费还没到，同时我失去了食宿来源。在我正想办法怎样支撑下去生活的时候，命运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我要特别谢谢在兴坪认识的一个朋友，介绍了写英语文章的兼职给我。第一篇试写的文章很快过稿，我当天拿到了稿费，从此之后每天都利用旅行之外的空余时间写上一两篇，以应付我这一天的开支。

仿佛一夜之间成为了一个自由职业者，喜欢哪个地方就停下来多呆几天，睡到自然醒出门晒晒太阳，没有目的地走走停停。我在丽江也认识了很温暖的人们，得到了很多帮助和美好回忆，十分感谢彼此的相遇。云南和阳朔一样，都是我无论去了多少次都还想再去的地方。我说不出具体究竟是哪里吸引我，可就是迷恋，呆多久都不会厌倦。这次来云南，我把曾经去过的地方都重新走了一遍，还用整整两天时间环洱海骑了一圈。那天我骑到了一个地势很高的空旷地带，爬到房顶上面等日落。我从白昼等到夕阳，又等到繁星漫天，天空不断地变化色彩，洱海却无比安详。有时候真正美的东西需要静下心来体会，美好不仅仅属于一个刹那，而是一整个过程。在这期间你急不得，你要忘记赶路，才能将心安放下来，就像眼前的海一样安静。

决定去新疆是因为无意中在朋友圈看到了一篇写独库公路的文章。插图带来的震撼让我一下子惊住了。那是一条可以感受到一年四季的公路，有我最爱的雪山草原乃至峡谷荒漠。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查阅有关独库有关南北疆的信息，信念越发的坚定起来。

太美了。我太想去了。

我一定要去成。

有时候会觉得生而为人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能够感受到对所爱之事那种不可遏制的渴望与向往。我把一路前往新疆的所有交通工具都换成了火车，一来我没有足够的钱支付机票，二来在火车上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写稿。

日子简单而公平着，想要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多的风景，就需要付出更多努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捷径。我在离开云南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千块，也知道去新疆旅游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段日子每天的生活轨迹异常一致：写稿，忘记吃饭，吃饭，写稿，睡觉，写稿，忘记吃饭，一路走一路挣，无限循环。我在火车上写过，在青旅的床位上写过，在北京西站的候车大厅写过，辛苦不必多提，我只是想去成那个我想去的地方，再多困难也在所不辞。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在火车抵达乌鲁木齐的时候我终于赚够了环游北疆的旅费。

新疆好大，好辽阔。我找了几个人拼车前往伊犁，汽车行驶的左右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唯有中间一条公路笔直地冲向天际。我太爱这种飞驰的感觉，听着朴树的No Fear In My Heart, 一瞬间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心境——面对未知，面对自由，面对内心平静的心情。

我在阿勒泰见到了整条银河拱桥，住在雪山脚下的小木屋，一推开门像是进入到童话世界；我在赛里木湖看见了画画颜料中都难以寻找到的冰蓝色，呆了很久都不忍离去；我到了那拉提走进游牧民族的部落，哈萨克族的小孩子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们跑到远处摘果子剥给我吃，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女孩害羞地对着我笑，她不会讲汉语，我也听不懂她口中的哈语，可她一直笑着对我小声说话，抬起头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至今为止见过的最纯澈的一双眼睛。

汽车依然行驶着，路过河流，高山，森林，沙漠。我望着一望无际的沙海，看它孤寂，安静，广阔，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充满威严。那天在库木塔格沙漠租了一顶帐篷过夜，结果半夜遇见了风雨交加的天气，第二天醒来脸上盖了整整一层沙土，真正灰头土脸地爬上沙丘看空无一人的沙漠。

我好渺小啊。沙漠辽阔得望不到尽头，我只是整个天地间的一粒沙尘。世界按照它的规律运转，我得到什么世界不会变，失去什么世界也不会改变。改变的是我自己。从想不通他人的不辞而别，到云淡风轻地看待到来和离开；从死活不接受现实，到明白拥有和失去皆有命运从中作祟。

我只需做好那一粒沙尘。

抵达独库公路是在一个大晴的清晨。我终于来了。

穿越天山的时候让司机师傅停了一下车，我站到山崖边眺望远处的雪山。

从丽江出发开始，我一共坐了70来个小时的火车，跨越了6000多公里的路，只为了来看你。

旅途很疲惫，可我舍不得睡觉，睁着眼睛走完了全程，想要记下每一处风景。刚刚上车的时候温度只有9度，然而待到驶出独山子的时候温度计显示已高达34度。我这一天经历了春夏秋冬，从绿色到白色再到褐色黄色，从抓绒冲锋衣到外套到短袖。我在想如果是晚秋时节来到这里，颜色是不是会更丰富，是不是会美到让人无法自拔。对，下次一定秋天的时候来，一定会再来。

新疆放慢了时间，其实才来了不过十来天，我却觉得似乎呆了很久很久。结束了北疆的旅程，拼车的司机师傅把我送回乌鲁木齐的青旅，我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终点永远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我在乌鲁木齐市区停留了几天，白天写稿，晚上走去美食街吃新疆菜。这里的天黑的很晚，晚上十点多还是白天的样子。那些天经常晚上九点多才去吃晚饭，之后在街上散步吹风，逛很久也等不到天黑。有时候写稿累了就去逛下超市看个电影，我一个游客，竟然活生生在这里过上了日常生活。

待我盘算着去南疆的旅费应该挣够了的时候，我坐上了去库车的夜间火车。说来也奇怪，我对整个南疆行程印象最深刻的恰恰是这趟火车。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是记得那时候心里充满了好奇，还带着些许不安，对目的地憧憬而紧张着。四五点的时候醒了再也睡不着，我看着窗外从黑夜再到慢慢天亮，列车里的其余人都还沉浸在梦乡，我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原来日出比日落更孤独。独自旅行的人都体会过无人分享的落寞，所以人们需要朋友抱团取暖。一开始我不理解，我说人们会相遇就一定会分别那为什么还要遇见啊。朋友说你的瓜吃掉就没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吃呢。

后来我才明白，生命的长度有减无增，可正是因为遇见的这些人，走过的这些路和看过的这些风景，我们生命的厚度被无限拉长。曾经的我们是单薄的人，而后来我们有了血有了肉，有了远方有了诗，生命的齿轮随着转动而变得越发丰富多彩，我们一路挥手告别一路成就了彼此。

我在库车也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一起走了独库公路南段。分别后一个人去了喀什，周末等了一个半小时的乡间巴士去城郊赶集，挤在满满一车的维族乡亲之间。我第一次需要用手比划着才能和他人交流，竟然是在自己的国家。我们听不懂彼此说的话，但是这里每一个人都很善良，他们腾出一个把手给我示意我扶好，到站时还拍拍我肩膀提醒我下车。

在喀什老城住了三天，便彻底的爱上了这里。也许是和其他地方隔得远，也许是当地人无比热爱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整个老城没有被商业化侵蚀，维族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走在街上就像是一不小心闯入了他们的世界。孩子们追逐打闹，老人们坐在街角乘凉，他们日复一日，平凡而又真实的生活着，连时光都跟着变得安详。带着帽子的老人缓缓向远处走去，脸上布满了岁月。他知道自己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尽头，可他心如止水，像是看透了一切之后自行选择了平淡的生活。

那一刻我突然累了，像是这三个月的疲惫终于在这一瞬间向我袭来。我在青旅里面昏睡了好久，同屋的人来来往往都没有把我吵醒。

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

旅途刚开始的时候我经常大半夜找朋友聊天问他们人生的意义，我想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那就是其实无需知道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去用心体会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去让爱自己的人开心，去放大感官体验这个世界的美好同时不逃避痛苦。如果能做到这些，人生已经很值得了，何必非要去刨根问底知道人生的意义何在呢。

我用剩下的钱给爸妈买了礼物。一个60升的登山包，一张乌鲁木齐到西安到广州的车票，一个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的我，踏上了归途。朋友问我这一趟回来会更沉稳的面对人生的起落吗。我想了想，应该是会更勇敢面对吧。

遗憾的是这次没有去成巴音布鲁克。以前总觉得一定不要给自己留任何遗憾，现在却觉得恰恰是遗憾带来美好和憧憬，让你觉得有一个地方还有未曾见过的风景，有一个人还有未曾探索到的光芒。那是一种残缺的美，是唯有残缺才能带来的美。

后来在西安转车，我去看了看五年前第一次独自背包旅行时住的那家青旅。真是一点都没变，只是我不再是当时的我了。时间让人静下心来，平缓了脑子一热的冲动，过滤出来那些不会变的想法与坚持，让人看到自己心底真正热爱的东西。

如今我依然渴望雪山和草原，同样我也会热爱此时所选择的生活。我所希望的自己，要有能养活自己的能力，以及永远善待这个世界的善良。

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去用心体会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去让爱自己的人开心，去放大感官体验这个世界的美好同时不逃避痛苦。

再默念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