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秋水的村民自从祖先定居在这就再没出去过。
其实，秋水的村民不是没有企图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是出去的人最后都杳无音讯再没回来，人总是忌讳客死他乡的。
慢慢的，人们也习惯了生老病死都在这片土地上，男耕女织，黄发垂髫，也乐在其中。
秋水三面环山一面靠海。
秋水的山，古木参天，除了冬季都是郁郁葱葱，遮云蔽日，秋天也不落叶，冬季到来的时候，古树开花，漫山遍野的红，红的炽烈，红的妖艳，秋水的冬季从未落雪。
秋水的海平日里都是波澜不惊的。但到了七月初七的傍晚就会狂风大作，海浪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村子袭来，但过了午夜十二点，他又恢复以往的波澜不惊了。村子里的人们会提前在山上搭好棚子，第二天回家清理暴雨留下的淤泥，虽然每次暴雨过后，村民们的家中总能找到深海里的珊瑚，珍珠，好像海浪的赔礼，但总归是一场灾祸。
几百年如此。
小唱从小跟着村子里的法师诵经，法师就他这么一个徒弟，他自然要继承师父衣钵的。小唱听说他的师父是跟随秋水的祖辈们一同来到这的，只是几百年过去，祖辈们变成挂在祠堂中的相片，他的师父却容颜不老，村民因此都奉他为神。除了每周的法会，婚丧嫁娶，婴儿出生，村民们都会请法师前来见证，并以此为荣。登门拜师者络绎不绝，只不过都被法师一一婉拒了，时间长了，便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只听法，不拜师。
直到小唱出生，法师都不曾收徒。
村子里的孕妇自然是不愿意夏季生子的，万一时运不济，遇上狂风大作，难保母子平安。小唱的母亲偏偏在七月初七的傍晚生下小唱，简陋的屋棚见证了一位母亲的坚强。可奇怪的是，伴随着小唱的第一声啼哭，海浪便迅速褪去，仿佛受到惊吓一般。
也是在那晚，法师破戒收小唱为徒。
“自古有因便有果，因缘结果由天定，你以后便是我徒弟了”刚出生的小唱哪里懂这些，只看见旁边的父母喜极而泣。
小唱刚会说话，便跟着师父诵经了，小唱的声音十分动听，带着唱诗班的圣洁，唵（ōng）嘛（ma）呢（nī）叭（bēi）呗（mēi）吽（ hōng）平日低沉的六字真言到小唱这里，却像是从箜篌中发出的，宛若天籁，每次小唱诵经的时候，声音传遍整个秋水，人们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驻足倾听。
小唱学了不久便可背下不少经文了，起初小唱并不喜欢做师父的徒弟，成日里念啊念的，怪无聊的。小唱喜欢唱歌，唱些祖辈们传下的歌谣，师父听后便允许他唱经了，他发现他每次唱经的时候都能感悟到不同的故事，或喜或悲的，这是念经不曾带给他的感受。
一篇经文，一个故事，经文不休，故事不止。
终于，有一天小唱唱完所有的经文，从那时开始，诵经变得不一般起来。
一篇篇经文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冥冥中，好像在提醒着他些什么。
故事欢愉的时候，艳阳高照，村民们一边听着经文，一边晒苞谷；故事沉郁的时候阴雨绵绵，村民便在屋里聊聊家常理短，当作是忙碌生活中的难得的闲暇时光。
又到了七月初七，村子里的人们一大早便到山上的棚子里避难，小唱不例外，跟着师父上山。
“今天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了，你把你背下来的经文都唱给村民们听吧”
小唱虽然悟不出师父话里的意思，但也照做。
歌声起，万籁俱寂，人们沉醉在小唱的歌声里，忘记了心中的恐惧，随着小唱歌声里的情绪忽喜忽悲，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这是村民才惊奇地发现，今夜海浪并没有摧枯拉朽般席卷村子，绕指柔般的浇灌着秋水的每一片土地，海浪流过的地方都闪着金色的光，经过昨夜的洗礼，树木毵毵如金，芳草萋萋胜碧，庄稼都长的格外的好。
小唱虽然平日里就能凭着唱经操纵天气，但平息灾祸却是头一次。村民纷纷议论小唱乃神仙转世。
法师只是摇摇头。
——七百年前——
秋水的祖先渡过大海刚到这里的时候，秋水山青水绿，四季分明，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时男婚女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外界别无二致。法师那时带着他的徒弟一同前来传教。
徒弟顽劣，并不喜好日日随他念经打坐，经常跑到田埂间与其他孩子嬉笑打闹，法师也就骄纵着。
徒弟结识了不少玩伴，其中一个男孩总会在收麦子的时候唱些动听的歌谣，徒弟就坐在苞谷堆上静静听他唱，咿咿呀呀学着，日复一日，伯牙子期，两人倒分不开了。
终于男孩到了娶亲的年纪，男孩知道他们终不能长厢厮守只得遵守父母之命娶了亲。
七月初七，公认的黄道吉日，秋水张灯结彩，村里的人们纷纷给这段天赐良缘献上祝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男孩笑着娶了他的新娘。可他眼底的忧伤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他没见到法师和徒弟。
法师带着徒弟乘船走了。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海上，风雨大作，掀翻了法师和徒弟的乌篷船。法师因为终日念经的缘故很快得到佛祖的救赎，不仅活了下来，反而修成正果。徒弟却因为平日贪玩疏于诵经的缘故淹死了。
“那么就由你来渡你的徒弟吧，望他早日往生极乐”
“师父，你渡众生去吧，我想守在这”
“苦海茫茫，若我不渡你，你便如一叶孤舟，无法靠岸坠入魔道，那将是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师父若是渡我，我便会忘却这段情，我自是不愿的，即使前路苦海无边，我也无怨无悔”
法师终归是爱自己徒弟的。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若不愿，为师也只有随了你的心意，苦海的源头是忘川河，忘川河水滋养秋水一切生灵，你便守着这秋水做个河神罢”
徒弟心甘情愿做了河神，每日守着男孩。
遗忘是人类的天性，几年过去，男孩也开始遗忘，与妻子琴瑟和鸣，膝下一双儿女，女儿灵动，儿子聪慧，幸福美满。
“原来，自始至终放不下的终究我一人，望穿秋水的也只我一人”
又是一年七月七，徒弟嫉妒的要发了疯，忘川河水暴动，苦海倒灌淹了整个村子，不巧的是，当晚只有男孩一人被洪水卷走，下落不明。
那副清亮的嗓子再也无处可寻。
徒弟清醒了之后，才知自己酿成大祸，一下便入了魔。
忘川河神从那以后，每逢七月七，就会走火入魔，引苦海之水倒灌秋水村，又以自己的血肉在秋水的山上播种猩红色的种子，从此每逢冬天百花开放，妖艳邪魅的花朵便是河神对男孩的祭奠，那花唤做“彼岸花”，彼岸成了河神的夙愿。
风吹过山林花朵摇曳，竟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歌声。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师父，可否渡我”
“苦海无涯，你现在坠入魔道，罪孽深重，为师也无能为力，为师能渡众生，却终渡不了你”
“那师父可否渡他，直到他转世，到那时我想我也可以安心的去了”
“他记起你之时，便会是你灰飞烟灭之日”
———————————————————
小唱自己也觉得奇怪。
他好像天生就带着什么使命来到这。
从那天以后小唱继续每日唱经，忘川的河水平日里也不再水波不兴了，时不时卷起的水花，打湿田垄间少女的裙摆，庄稼因为忘川的滋养愈发茁壮，九月竟迎来千年一遇的丰收。
直到有一天，唱经声戛然而止，小唱突然感觉有什么液体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快要窒息了，苦涩的液体溢满整个口腔，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痛苦。
师父闻讯赶来，转着手里的佛祖，念了段经才缓解了他的痛苦。
师父无奈地摇摇头。
后面的日子里，小唱的症状愈发频繁。
一天夜里，他在生死边缘的一刹那记起了前尘往事。
“终究是我辜负了他罢”
“小唱，你可是记起了什么，去屋外瞧瞧忘川吧”
小唱捧起一掊忘川河水，放在嘴边抿了抿，是从未有过的温热甘甜，秋水的冬季虽不落雪，但也寒风凛冽，那水却瞬间温暖了小唱整个身子，一如当年。
小唱随即明白了一切。
“阿魔，上一世是我欠你的，是我害你生生世世守在这里独自忍受苦痛”
只有小唱知道徒弟的乳名。
“小唱，上一世我害了你性命，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我在这守着你，也便心安。”
“对不起，现在才记起”
“你看那山上是我为你开的花，你…你最喜欢的彼岸花”忘川知道自己快要灰飞烟灭了，忘川河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直到再也没有回应。
小唱疯狂搅动这河水，可这河水再也没有往日熟悉的温度了。
“师父，求你渡他”
“为师也无能为力”
“可我不想他灰飞烟灭”
“阿弥陀佛”天边透过乌云闪过一道金光
“弟子一目拜见佛祖”
“一目，本以为你修成正果可知天命，赐你普渡众生之法，到头来，却渡不了自己至亲的徒弟”
“弟子知错”
“若想渡这忘川河神，必以你血肉亲自引他上路，你可愿意舍弃千年基业，渡你徒弟”
“弟子愿意”
“你可后悔”
“绝不后悔”
“而你则要接过这忘川河神之位代替他守着秋水的子民，你可愿意”
“愿意”
“你可知你要面临的是千百年的孤寂”
“只要能渡他，百年孤寂又如何，天道轮回，到我该还他的时候了”
这个冬天，秋水的红花竟然开始凋谢了，天上也飘起了鹅毛大雪。
法师和小唱从那天夜里就不见了，慢慢的他们的名字只活在老一辈的口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遗忘。
苦海之水再不会倒灌，秋水的冬季再没有猩红色的花朵，冬季落雪纯净了整个秋水。
村子曾经出走的人们，陆续回来，几百年容颜不变。
苦海的源头是忘川，忘川的彼岸是秋水，不愿苦海行舟的人们，只得困在忘川与苦海的交界，向前是苦海无涯，回头却望穿秋水。
每年的七月七，村子里的人们便会围坐在沙滩上，听忘川河一年难得的奏乐，海浪拍打礁石，发出悠扬的唱诗班样的声音，回荡整个秋水。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小唱的歌——
我看着 天真的我自己
出现在 没有我的故事里
等待着 我的回应
一个为何至此 的原因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我听着 那少年的声音
在还有未来的过去
渴望着 美好结局
却没能成为自己
头顶强烈的太阳
是奖赏还是耳光
毁于大火的心脏
从灰烬拔节茁壮
铺满油垢的海洋
打捞起尊严一两
殆尽温度的高岗
对试探回以凝望
误会天真的假想
在永夜编织方向
当黑暗掀翻烛光
你是藏还是不藏
长风破浪云飞扬
抵不过魂归故乡
所爱隔山海茫茫
为只为一声回响
自己和镜中对抗
赢不回诗和远方
任世故欲盖弥彰
他奋力撕掉伪装
转身间对视过往
道一句怪人生无常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他明白 他明白 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阿魔的歌——
风雨歇处便江湖
泊舟于禅心微起处
亦荣亦枯
一念生刻骨
日月尽 一回顾
江湖何处起浮屠
坐忘山河
相忘于朝暮
众生哀苦
如有愿四方皆普度
苍穹里化得三清净土
世人妄自痴缠过
喜悲苦乐
偌大天地竟是求不得
归舟放鹤
这一世他白衣而来
舍身渡我两仪之惑
心上如何 红尘如何
浮屠立处入史书
青简勾勒
模糊过面目
乾坤易初
这一日清明祭何处
世事尽不过万象如故
世人妄自贪嗔过
聚散离合
偌大天地竟是求不得
相安一刻这一世他白衣而来
舍身渡我两仪之惑
红尘如何 人间如何
世人妄自执迷过
命数几何
偌大天地竟是求不得
痴妄一刻
这一世他白衣而来
舍身渡我两仪之惑
人间如何 心上如何
——一目的歌——
世上安得两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反省凡心损梵行
从来如此莫聪明
既生苦难我西行
何生红颜你倾城
如何抹去你身影
如同忘却我姓名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心恋我百转千回
快带我远走高飞
念什么善恶慈悲
等什么望穿秋水
任来世枯朽成灰
换今生与你相随
———————————————————
你渡众生，何不渡我
我若渡你，谁来伴我
若想让我伴你，伸手就行，何必声声动听，我若不愿意，怎会留你
我哪里是唱给你听，我只想告诉世人，我万物可渡，却只想护一人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