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发生之前。
红清露就有一缕模糊的不安。
她时常觉得胃部一阵阵的冒酸水儿。
胃里中间靠上的位置有一条分成几股的细线,提线木偶一样,把自己一分为二的提溜起来。
那时候她以为是水土不服换肠胃,还偷偷的装了一包榨菜在包里,趁人不注意拎出来挑几根飞快的丢进嘴里,嚼碎了咸滋滋的咽下去压一压。
她不知道那时她的身体已经预知了不祥。
几乎所有的剧组都像一个小型的水泊梁山。
各路牛鬼蛇神大混杂,大家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某一处环境不确定的招待所,或酒店或某个影视基地的落地房间。
在短短的一个月,或者长则一到两年的日子里,这群陌生人不得不朝夕相处勾心斗角相濡以沫,甚至性命交关。
外景,内景棚里,棚外,白天黑夜,风吹日晒,餐风露宿。
拍戏最怕三样,小孩动物,和水景。
这次出事,红清露占了其中大半。
当地的驯马师跟她说,这马很驯良,从未失蹄过,叫她放心。
等走到马跟前,她发现自己才到马脖子的中线。
马健硕得近乎无情,无视于她地喷着响鼻,略焦躁地零碎地踏着打了铁掌的前蹄。
她不禁有点恐惧,被寻马师托了屁股送了好几次才勉强骑上马背去。
她一直以来都是演花瓶的,本来就怕拍武戏,更别说接触大动物这类野性难测的对手。
但留给毫无背景的女演员的时间不多了,真正可以选择的余地实在可怜。
她如果不接戏,接了或不全力献艺,在圈子里就会留下不敬业的口碑。那么以后就更难接到戏,曝光率就更少,往后的路就更难走。一不小心就会年老色衰。门可罗雀。
她在自己常去的美容院年会上,见过当年红遍港澳台三地的女明星。
来压场走穴,顶着大波浪的假发,穿着巧妙遮掩粗腰和肚子的高腰蓬蓬裙。
一晚上挤一脸灿烂的假笑,卖尽力气的唱三首老歌。和美容院那帮vip客人,拍一堆合影,挣个十几万块,甚至更少。
女明星以前红的时候随便出去吃个饭,也不止这么一点啊。
时过境迁了。人不向命运低头是不行的。
还有更惨的。
她有个师姐,才华不高不低,但有阵子也是个台柱子,然后出国嫁错了。
金发碧眼的老外自己一屁股债,房贷都还不上。还时不时,被停水停电。
逼的她师姐只好去当地的中餐馆驻场卖唱茉莉花。
每晚浓装艳抹高叉旗袍,一脸快凝住的笑,漾漾地走到每桌去用眼风和团扇讨小费。
遇见外国醉鬼顺着旗袍的下摆屁股上拧一把,或者臭烘烘的在脸上亲一口。
外国人身上那股子酒气混杂着狐臭气直掀人脑顶盖子。
羞愤交加,惊魂未定的一晚上也挣不了几个钱。
比起她在国内接戏,再不济一套电视剧,三四十集,也够她在上海宽松地活个一两年的,手紧的话还能有不少富余。
最危险的女演员就是她这样不高不低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她们年轻貌美时常常面对诱惑,热火烹油,招蜂引蝶。
然而属于她们真正的机遇稀少,且一定会越来越少,一不小心就过气了。
没有比女演员更能体会世态炎凉这四个字的。
够红,你就一览众山小,走到哪里都众星拱月。半红不黑,就放低姿态,竭尽全力小心讨生活。
再美艳的女明星过气了,就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风餐露宿,受尽磨难也未必能得到一个善终。
有个号称靓绝五台山的港星,被某大佬下药诱奸之后,无处申诉,精神失常。
工作机会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她头发花白流露街头,终日神情恍惚,坐在小店门前台阶上,夹着半根烟,自言自语,三餐不济。
一生奇异怪诞。惨不忍睹的结局。
红清露身为同类,每次看到这种新闻,都觉得不寒而栗。危机感,恐惧感,不安感从她的脚底下,随一股寒气走遍全身。
她胳膊外侧的寒毛因感知殊途同归的某种命运而一排排的竖起来。
于是红清露唇上的口红涂得更艳,裹身的裙子不由得越穿越花,越换越紧。
她讲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像个移动的首饰盒,高光和身段齐飞。
她更加被焦虑激发出小宇宙似的,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周到顾及的滴水不漏。
参加个地方电视台的小节目。
她招呼旁边不大挨得着的小记者的名字都要掐头去尾,昵称嵌在重叠的单字里。要在一句称谓里就把周边可以挨着的人,都尽可能的笼络到怀里。要把女性娇嗔妩媚这点战斗力充分用好。
女明星是要即外交家,商人,艺术家,和傲娇小女生和缪斯女神与一体的综合型战斗机。
是那么全面负责的美丽营业机构。这些全都要能做到,且不露痕迹才好。
红清露做的并不算好,水平在中等偏下左右徘徊吧。倒不是不努力,而是天分有限。
她外貌的资质和作为女演员的资质都平平。空有一颗争名夺利的心。
她明知道自己的局限,偏又要追求效率,有时候就会导致动作变形,把事情忙中出错的搞砸。
无限慌乱的时候,红清露爱上了戴帽子。
她有许多种帽子。
宽边儿的可以遮阳。
鸭舌帽可以搭配中性打扮。
软顶的帽子不大能上台面但最好用。
女友们聚会时,往脑袋顶上一扣就可以出门。
省去了花两个小时洗头吹头,调整头发造型的功夫,是偷懒打扮的神器。
羊毛礼帽在北方拍戏时,一出戏可以立马扣上,保暖御寒。
所有的帽子都可以配大墨镜和口罩,帮她出席一些不必要刻意曝光的场合,巧妙的掩盖自己。
相反,另一面在她需要亮相的各种时刻,帽子也可以为她拗造型。
她是江南美女,所谓小核荔枝的身材,骨架小,个子矮。
所以除了高跟鞋搭配合理的帽子,也算一个鸡贼的外增高手段。
连鞋带帽子。可以把足足1.55的她在视觉上拉高到1.68的感觉。
但是这些手段是逃不过演艺圈火眼金睛的评判标准的。
红清露的长相虽然娇小甜美,但特点不足。她的气质更谈不上晋升大女主的潜力。
年龄已经老大不小,加上平平的演技,缺乏爆款的作品,都仍不足以支持她跨入一线明星的行列。
在一次大型电视剧的选角面试中。,导演直接当面淘汰她说,“你个子偏小。长相气质不够打眼,演技和气质马马虎虎。你的整体印象与整部戏的女主角的要求,不贴合,不适合。”
这是一个多么现实而残酷的圈子。
她回家穿着睡衣在家哭了整整三天。
最困难的时刻,她浮肿着一张脸呆滞地窝在沙发里,
昏天黑地,不知时光荏苒。
第四天,她都懒得看自己。
不得已往头上捂一个大檐帽去下楼买水。
她下楼梯的时候,脚都是软的。路过便利店的橱窗,反光里头,眼角余光看见自己一塌糊涂的样子,心里一凌,整个人突然清醒了。
她泛着步子倒回来,停在在玻璃窗的反光里。
她摸着自己三天没洗的脸问自己,红清露,你在干什么?
你这憔悴给谁看?
你若不爱自己,还有谁可能更爱你?
你把自己的身体和样子都败完了,那还靠什么去奋斗,去获取成功与幸福呢?
你这鬼样子连你自己都不要看好吗?
她含着眼泪拎着水,蹬蹬蹬爬上楼。
红清露的悲愤转化为莫名的力量。
她歪歪倒倒着,迅速的梳洗打扮一番。
翻箱倒柜把家里留给她做嫁妆的存折翻出来。
带着一脸勇士的表情去了美容院。
三个月后。
红清露的鼻子里加了假体。开了内眼角和欧式的双眼皮,面颊,做了磨腮骨瘦脸针,和牙齿美白的第一期。
经纪人对外宣称,她去美国进修演技和英语了。
而彼时她正裹着一脸整容手术后的纱布,在医院的病床上读voa,慢速英语,和看美剧。
她盯着视频资料,琢磨国内外顶级演员的表演细节,做着详细的学习笔记,所思所得绝对对得起交待所谓的进修学习成果。
并且她用余下的钱在外面找了专业的老师一对一一周一次课,打磨提升自己的演技。
所有的纱布都拆完以后。
她扶着镜子里的新脸。心里热一阵凉一阵。热的是幸好没有什么大事故,而且比想象的效果要更好一些。
她的鼻子拉高的很自然,内眼角开了一丢丢,但眼睛仿佛大了一圈。
欧式双眼皮,使她的眼睛明显的深邃妩媚起来。
手术迅速调整了原先的三庭五眼的五官的比例,使别人的目光,迅速的集中到她变漂亮的眼睛周围。
于是整张脸一下子出现了重点。立刻增加了观众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的理由。
这张忍了剧痛,动了大手脚,花了大价钱的脸好美丽。
陌生又熟悉的诡异美艳感。
凉的是是否真能不枉自己顶了各种生理的经济的风险,在事业上给她带来真正的转机还未可知。
以前,曾有个小选秀歌手,求好心切,找医生不够精细。或者终归是命不好,只是做个削骨的瘦脸手术。就出现了莫名的失控因素,手术还没有做完,就在台子上停止心跳了。
20多岁的年纪,因此香消玉殒。所为何来,追悔也是莫及。
所以能活着走出整容手术室,就是命大。拆线完了,没有鼻倒脸歪,发炎溃烂,那就是幸运。
恢复期过后,看不出明显动过的痕迹,还能与原来的骨骼皮肤层次自然融合,和本人的气质互相协调,并有机提升。那就是美貌与运气双飞。
良好的整容结果是选对整容机构,主刀大夫,和手术方案,以及前世人品相结合的整体成功。
从变脸效果来看,红清露前世为人不错。更好的效果当然是工作邀约的频率和价码的飙升中来体现。
红清露国外进修归国”的新闻发布会之后,莆一亮相,风评不错。
她又赶紧叮咛宣发做了几个推波助澜的配图软文发在网上。再花钱请水军扩散。
效果立竿见影。她立马接到几个综艺节目来邀约。一档综艺里还和一个当红流量小生搭档。
当红小生去国外读完高中,韩国练习生培训三年,再返销国内市场,是炙手可热的炸子鸡。
这对她来说当然是加分的好事。整容和发愤图强之后简直是蒸蒸日上的走势。
红清露脸朝下摔下马时,脑中飞速的掠过她一生的重大事件的蒙太奇。
她大脑右侧的一个角落里,清晰地闪过余森涛温和的笑脸。
然后,在助理的尖叫声中,她看见自己直冲向山坡上咖啡色系的一堆立体扭折的大大小小的乱石。
她的鼻子里蔓延开一股植物折断根系之后的,青涩味儿十足的腥凉之气。
胸骨以下好像有一排电动锯尺,锋利沉着的横切下来。乱石冲向她施工不久的新脸……
她心里知道,这回出大事了。
红清露穿着长袍大褂的汉代戏服,像一片哀鸿,带着丝缕未尽的野心,和眼前迅速降落的大片黑幕,整个人以一个坚决的45度的斜角,衣诀翩跹地插进惊马身边嶙峋的地面。
她瞬间昏死过去了。
抢救了16个小时之后。
医院的急救等候区。红清露的女助理姗姗,对身边的相关人等哭诉事故经过。
姗姗眼泪鼻涕满脸。一塌糊涂。她抽咽着像个撒了气的气球。
她追忆事发时,她看见红清露把马缰绳一直勒得太紧,已经开始担心。
下一个小陡坡。
马蹄踩滑了一块石头。同时被新主人的缰绳猛地一勒。
马以为自己要滑下山坡,把她从背上毫不留情地拱了下来。
她右脸着地,摔坏了四根肋骨,右侧脸骨骨折,半张脸简单讲就是摔烂了。
最惊悚的消息是她两年前植入胸部的假体,右边的被冲撞的直接在内部爆裂了。
手术第一步就是取出已经碎裂的硅胶残体。然后接断裂的肋骨,最后是面部修复。
所幸没有伤及大脑,她的女战士护甲戏服起了缓冲和减震的作用。
四个半月后。
红清露在助理的搀扶下出现在苏州站的出站大厅。
她这次不用和以前一样紧张妆容和服装搭配了,因为她以脸到整个上身都裹满了绷带和纱布。
人流如梭的大厅里没人能认出来她是谁。
余森涛和她四目相对的一刻。
她看到他脸上无法掩饰的心疼和早已准备多时的坚毅。
他把这一大卷散发着消毒药水的纱布人小心地满满地揽进怀里,轻轻在她耳边说,“露露,没事了啊,我在呢。”
那一刻。
伤势累累的小女孩在被拥抱的黑黑的石膏壳子里,感到两股热浪从心里涌出来。
它们经过漫长的旅程终于抵达眼眶,打湿了眼眶周围的伤口。
红清露选了苏州旁边的小城养伤。
余森涛则从上海公司请了长假来苏州照顾她。
南方小镇。三伏天,闷热潮湿,蝉鸣如鼓。
余森涛在租来的两室一厅里的厨房里挥汗如这雨。
他正在全力以赴地实验一种专门调理摔伤的民间偏方,黑鱼羹。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爬山摔烂了膝盖。家里老人找到这个偏方做给他。
他坚持喝这种鱼羹伤口一日日见好,最后淘气的膝盖毫无疤痕,恢复如新。
这次照顾露露,他立刻想起来了这个偏方,特意打长途电话给老家的保姆问清楚了做法步骤和调理比例,如获至宝隔着电话抄写下来。
其实也没多特别,要买一种江南特有的黑鱼,活鱼现杀,去鳞片,挑出来大骨小刺,内脏。
再把肉刮成泥,兑一点水淀粉,加水慢火熬成稀羹服食三个月。
所以从小到大几乎从未下过厨的温柔公子哥儿,从剖鱼到去鳞都是现学。
他一大早兴冲冲去市场买了活鱼回来。
一上午,人和鱼互相捉对厮杀挣扎在厨房里。
弄的泥水鱼鳞鱼鳃一天一地的,菜刀划了几个口,鱼刺扎了手。
一条鱼扭七扭八总算刮出来半条鱼泥。
等到炖好鱼羹,端到房间里已经下午四点。
余森涛想到没加盐的鱼羹难免腥,怕是她吃不惯,第一次配点榨菜丝做引子好下咽。
他怕榨菜过于辛辣刺激伤口,于是把榨菜仔细泡了三道水,加了点香油,又放了一撮芝麻提香。
都拌好了放在白底蓝花的小碟子里,放在托盘里的鱼羹旁边。
红清露在房间里等的昏睡了不止几世了。依稀听见余森涛温柔地在耳边唤她起来喝他的绝世秘方。
红清露迷迷糊糊醒来。
首先看到的是脸上还挂着两片鱼鳞,眼神兴奋的余森涛。
他手里端着一碗灰乎乎热气腾腾的浆糊一样的东西,虔诚地送到她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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