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租车司机老常打开车窗，往外吐了一口烟。立冬一过，M城的天气越来越冷了，但为了多拉点活儿，老常已经习惯了深更半夜还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跑。

“今天活儿不错，还没到12点就已经跑了好几单了，再拉最后一趟就歇着吧。”老常盯着金色科技有限公司灯火通明的大楼，悠哉地朝窗外吐着烟圈。“真得感谢现在人们发明的这节那节，最近听说因为什么光棍节，这些互联网公司的小年轻们天天加班，让我一晚上能多跑好几趟。”

“师傅，地达园去吗？”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说。

 “走”。老常摆手示意年轻人上车，年轻人几乎是一头栽进了车里，靠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老常从后视镜一瞥年轻人的脸色，嘴角微微上翘，“小伙子，坐好了啊！”

二

在后座睡成一团的小伙子，并不知道他已经坐上了一辆通往地狱的出租车。正在开车的司机老常，并不是真正的老常，准确来说，是一个借用了老常外貌的死神阿时。好端端的死神不去勾魂索命，为什么跑来科技园当出租车司机呢？嗨，谁让他和小伙子一样，是一个被年底kpi压得喘不过气的死神呢？

要怪还得怪人类越来越发达的经济。M城本来就是一个繁荣的大都市，尤其因为最近几年大力发展互联网产业，全市经济总产值逐年提升。人们吃得好，住得好，医疗卫生条件优良，很多疾病都得到了有效预防和控制，市民的平均年龄不断提升。对M城的市民而言，需要发愁的可能是老龄化问题，对死神来讲，尤其是对一个入职没两年的新死神——阿时来讲，索命业绩一年不如一年，这简直让他痛不欲生，完全失去了职业成就感和鬼生价值。

在地狱部和天国部的一次年中例行party上，各地的死神和天使们聚在一起喝得烂醉，吐槽着越来越低的死亡率和出生率。阿时靠在吧台上低着头喝闷酒，眼前突然伸出的一双手朝他打了个响指。

 “喂，耷拉着脑袋干什么呢，嗨起来呀！”天使阿蒙一努下巴颏儿，“干坐那儿又解决不了问题！”

“你还真是心大，kpi完成了吗？”阿时朝他苦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天使阿蒙抖着肩膀，露出贱贱的表情。

 “笑你个头，真想打你小子一顿”，阿时转身重新拿起酒杯，突然又想到什么，“喂，你不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被你这个夺人性命的死神说伤天害理，还真是难得的体验”。阿蒙撇撇嘴，“我这可是正经的方法，正经的。”

 “我又不是无缘无故夺人性命，也不过是人死后照章办事，别把我说成罪人。”

 “好啦好啦，开玩笑啦，哎，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冲业绩大法吗？”

看阿时伸直了脖子，阿蒙感叹，“早就听说你是地狱数一数二的工作狂，还真没错。”他朝四下看了看，凑到阿时的耳朵边神秘地说了一番。

 “说什么醉话呢？”阿时生气地看着阿蒙。

“真伤人，还醉话，我可是拍了老大好几个月的马屁，冒着胃出血的风险灌酒套出来的，信不信由你。”阿蒙眨了眨眼睛。

三

“人类社会二战时，大量男性因为战争死去，战后就爆发了婴儿潮，而且生出来的大多是男孩。”天使阿蒙望着坐在旁边的死神阿时，手指沾了一点阿时杯子里的酒，在吧台桌上写下“男”这个字。

  “哎，脏手！嗯……这跟我们的kpi有什么关系？”

 “听我慢慢说嘛。你可知道，为了维护人类的平衡，我们可是做了不少努力呢。在战争年代，因为人类大量死亡，为了不让他们走向灭亡，我们天使部屈尊就卑和你们地狱部达成了一项战略合作协议。”

“哼，什么协议？”阿时听得很不爽。

 “人口弥补计划。也就是说，一旦短时间内发生大量的人员死亡事件，在死神和天使双方达成合作的条件下，就能在之后以合理形式大量诞生婴儿，比如说让不孕不育的人怀孕，让计划怀孕的人怀上多胞胎。战后那次降生了大量男婴的婴儿潮，就是我们双方友谊的成果。”阿蒙笑眯眯地望着阿时。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俩达成合作，我这边有大量死亡指标，你那边就可以有大量新生指标？”阿时在桌上画了两个圈。

 “没错。而且这项协议还没过失效期，只不过后来我们两个部门关系搞臭了，就没人再启动过新的合作。”

“说得好像之前我们关系有多好似的……喂，不对，你倒是容易了，但问题是，我从哪去搞那么多死亡人口呢，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呢！”阿时有些不耐烦。

 “听我说完嘛！我可是掌握了你们地狱部最新的发展情报哟！”阿蒙颠着脚，身子往后得意地靠了靠。

跨年夜那天究竟和阿蒙聊到多久，阿时已经记不清了，他脑海里只留存着阿蒙那张笑到狰狞的脸。

 “你保证这些都是真的？”阿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试试呗，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到时候你就知道，谁才是救人于水火的兄弟了。”阿蒙站起身，拍拍阿时的肩膀，朝热舞正酣的天使姑娘们走去了。

阿时一个人在吧台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为了完成kpi，重拾作为一名死神的荣耀，拿到年底的优秀死神奖，阿时决定暂且信了阿蒙，趁着天色将晚来到人间。

四

暮色抚慰下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放眼望去，车里挤满了暴躁的司机和疲倦的乘客。阿时化作一个大众脸的大叔在街头游荡，琢磨着哪里去找像阿蒙所说的那种“猎物”。

眼看着一辆辆车从眼前划过，阿时慢慢有些麻木了，仿佛这些都不是车，只是一个盒子，一个把从盒子里出来的人送到另外一个盒子里去的盒子。“盒子……运送……人……对了！”阿时眼睛一亮，条件反射似地伸起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

人们都说，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城市的名片，阿时想要的，可不止是名片那么简单。“去哪？”司机师傅按下空车牌。阿时扫了一眼面前塑料牌子里的司机照片和姓名，“师傅，您晚上一般都去哪儿拉活？”

师傅警惕地瞥了阿时一眼，“晚上……科技园啊！”

 “科技园？”

 “科技园全是那些个互联网公司，一个比一个加班晚，而且很多住得还远，能接着不少好活。”

“那师傅是真辛苦啊，每天晚上那么晚还要跑车。”

“唉，辛苦，谁不是呢，晚上那些下夜班的小年轻们，一个个都蔫儿了吧唧的，上车就睡觉，下车还拎着电脑，估计回家还要继续干活。你说，他们那些白领，看着光鲜，整天要死要活的，感觉我们差不多。”

阿时心里暗喜，“行了，不费吹灰之力。谢谢常师傅了。”

五

堵车。化作出租车司机老常模样的阿时用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后座的小伙子悄无声息，简直就像死了一样安静。阿时抬头看了看后视镜，小伙子突然动了一下，吓得阿时赶紧收回眼神。

“师傅，是堵车了吗？” 小伙子气若游丝。

“嗯，有点堵。”

“唉，赶上加班的都下班了，谁让过了这个点才给报销车费。”

“很辛苦吧，你这班上得。”阿时装作关切地问。

“有什么用呢，我们朝九晚十周六日加班，天天催着上线，上线了又迭代，永远没个完。累得狗一样，还要裁员，年终奖听说也要黄，简直不让人活了。”小伙子靠着后座背仰着头，发出无奈的声音。

“别这么想，你还年轻，还有大把好日子等着呢。”阿时故意刺激他。

“师傅哎，老板给我画大饼也就算了，你就别给我画了。我知道前面的日子会是什么样，那就是跟现在一样，甚至还要更糟。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如果能让我安乐死，一点痛苦都没有，我愿意现在就死。”小伙子苦笑。

“你真得愿意现在就死，不后悔？”阿时追问。

“不后悔，现在就死，毫无怨言。” 小伙子说。 

前面的车子开始动了。阿时踩了脚油门，心里默默对小伙子说了句，“对不住了。”

六

 “金色科技的一个RD猝死了！才24岁哎！”没过几天，一位年轻互联网公司程序员猝死家中的消息在社交网络上被炒得热火朝天，“这么年轻说死就死了，都一样加班，我们怎么办？”科技园的互联网公司个个人心惶惶，人们纷纷打开电商网站狂买枸杞菊花保健枕，午餐时间垃圾桶里的麻辣烫米线干锅小龙虾外卖盒子也暂时被蔬菜沙拉鸡胸肉盒子代替了。

没到第二天，又一则程序员猝死信息上了热搜。“银色科技也死了一个！”第三天，“铜色科技猝死了一个UI设计师！”第四天，“铁色科技猝死了一个VP!”第五天，第六天……像是有人在科技园的互联网公司里玩多米诺骨牌，一个个年轻互联网人接连倒地，密集得简直不像是自然事件。

警方成立了专案调查组，但查来查去这些逝者确实都是加班回家之后第二天清晨才猝死的，法医鉴定也都是长期过劳引起的急性心脏病或者脑出血，没人怀疑到他们都是坐出租车回的家，更没人查到出租车司机老常——阿时这里。每天夜里，阿时依然在科技园里等活儿，等着下一个不幸又注定要坐上他的车的人。

七

“现在城市里的人，压力大着呢，很多人表面上你看他笑嘻嘻的，晚上回家一个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琢磨着怎么早点解脱。这样的人，活着也是受罪。我们帮他一把，也是好事。”天使阿蒙扭头朝酒保打了个响指，“和他一样，谢谢。”

“拜托，我们只负责人类自然或非自然死亡后的勾魂摄魄，可不负责杀人，就算他自己想死也不行，你可别害我。”阿时撇嘴。

“你瞧你这落后劲儿，一看就知道没有好好学习最新的制度。”阿蒙一脸嫌弃，从酒保手里接过了酒。

“不可能，我可是业务骨干，怎么可能有我不知道的，你今天倒是说说看。”

“你们一季度制定的安乐死制度，如果人类感到痛不欲生，对他来说活着的痛苦已经超过了幸福，而且他自己也确认可以马上死亡，毫无怨言，就可以提前结束他的生命。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这个制度已经执行几个月了，很顺利，怎么样？”阿时得意地等着阿蒙接话。

“看你得意的，你们这些榆木鬼脑袋，一提到安乐死，就只知道围着那些重病缠身活不了几天的老头老太太下手。你可知道现在最想被安乐死的人都是谁吗？”阿蒙故意顿了下，看阿时瞪大了眼睛，“是那些外地来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和那些被房贷车贷孩子老人压垮了的中年人。”

“呵……”阿时倒吸了一口气，“这倒是，可是安乐死制度能用在他们身上吗，他们可还不老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制度上写了年龄限制的？”

“这……倒没有。”

“就是说嘛”，阿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真难喝，你这品味我真不敢恭维。这种制度从来都是先实行，出问题再修改，小步快跑，快速迭代。趁着这个bug还没被发现，咱哥俩可以赶快捞一把。”阿蒙凑到阿时脸跟前，小声说。

“阿蒙那小子，当时说得还真没错。”死神阿时握着方向盘，回忆着年中party那晚和天使阿蒙的对话。这几天在科技园拉活，阿时遇到的都是这种人，过劳、压抑、痛苦、悲观、绝望，很容易就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一句无悔的死亡宣言。“没错，我想要安乐死，没有遗憾”，只要类似的话一说出口，这位可怜的乘客就被阿时做上了标记，他的人生也开始了倒计时。等他们回到家的第二天清晨，阿时会按安乐死制度让他们以猝死的方式结束生命，不让他们承受过多的折磨。

“现在的人们，不容易啊……”阿时感叹着，重新把车停在了金色科技有限公司门口。

“师傅，走吗？去凤庙老街。”一个小伙子探着头，朝阿时打招呼。

阿时一摆手，小伙子上了车。

八

“小伙子，工作蛮辛苦啊，这么晚了才下班。”看后视镜里的小伙子并没有要昏睡的样子，阿时熟练地开始套话。

“啊，对，是，挺辛苦的。”小伙子强打精神回答。

小伙子不怎么积极倒苦水，阿时决定主动刺激他，“你说你们图什么呢，天天加班，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身体要紧啊。”

“没办法啊。”小伙子只是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嘿这小伙子，不上道啊。”阿时心里有些气，决定使出必杀技——单身狗暴击。

“小伙子有对象吗？”

“师傅开玩笑呢，我每天加班，哪有时间处对象。”

“唉，你说你，见天加班也就算了，回家还一个人孤零零的，黑灯瞎火，也没人给做个饭说说话，多愁人啊。”阿时放慢了车速，瞥了眼后视镜里小伙子的表情。

“是啊，一个人……干啥都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死了也没人知道。”小伙子的声音有点发抖。

“上钩了。”阿时暗喜，正准备继续刺激小伙子，小伙子突然主动开了腔。

“不对，我不是一个人啊。”

“嗯？”

“我家里养了一只流浪猫。那小家伙还是我刚来M市的时候遇到的，就在我租的小区院子里，估计是谁家扔掉的。小家伙见到我就绕着我的腿，冻得直抖。那时候我哪有钱，一个月交完房租吃饭的钱都紧巴巴的。可是看它那样，就像看到我自己，我本来都上楼了，又跑下去找到它抱回家了。”

“哦……”阿时有些沮丧，但还没放弃，“小动物嘛，有奶就是娘，没什么良心的。”

“可是，如果我死了，它就又成了流浪猫，这么冷的天，说不定没几天就冻死饿死了。虽然是只猫，但也是一条命啊。它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牵挂了……”小伙子越说越激动，“除了M市，在老家，我还有我爸我妈，他们过几年就退休了。如果我死了，他们会怎样？我不是一个人。不是。我的猫，我的爸妈，靠我呢。”

阿时觉得没戏了，只好找话应付，“是啊，家里还有爸妈呢。不过这发展前景也不好，谁知道以后会怎样，说不定比现在还要糟。这日子过的，一天天没意思的很啊。”

“以后是好是坏，走到那一天再说吧。未知什么的很危险，害怕未知更危险。自己选择的路，认定了就坚持朝前走吧，实在干不了就撤嘛，何必非得一死，谁说人活着不会遇上好事呢，就连我的猫，不也遇到了我吗？”

九

阿时焦虑地坐在门外的凳子上，盯着自己的鞋。门终于开了，地狱部的法务总监走出来，递给阿时一张裁定书。

由于几个月来阿时的任务完成量大幅提高，得到上级领导的嘉奖，几个死神同事嫉妒得牙痒痒，暗中跟踪阿时，摸清了他的套路，向上司打了小报告。上司立即组织部门领导开会，认为这样做有违人道主义，是部门安乐死制度的一大安全隐患，连夜组织修改。打小报告的死神们连呼领导英明还不忘再踩阿时一脚，在领导耳边添油加醋耳语几句，领导就给阿时降了级罚了薪，还扣了阿时的年终奖，作为部门团建的贡献金。

天使阿蒙呢，因为运作有方，早就给自己找好了一套说辞，也给领导同事们送了不少东西，而天使部因为这次“合作”白得了这么多好处，虽然来路不光彩，也就装作不知道，糊弄过去了。

被降级又罚款的阿时心里那个委屈——我一心为了部门发展，辛辛苦苦每天半夜还在跑车拉活，到最后还落得这个下场，到底是为了谁呢！好不容易走到地狱部大厅，阿时沮丧得简直要哭出来了，抬头却看见门口站着天使阿蒙，天使部部长正拍着阿蒙的肩膀，笑着跟地狱部部长说话。

“老哥，咱们两家其实有很大的合作发展空间的，前任领导们的江湖恩怨都是过去，未来只要咱们这一任同心协力，一年做它几个大项目，没问题！”

地狱部部长紧紧握着天使部部长的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还是老弟你有头脑，有想法。”天使阿蒙也弓腰陪笑，突然他看见了站在大厅角落的死神阿时，就远程抛了一个电眼。

“活着真痛苦啊。”阿时心想。

打卡，出大门，走出地狱部大楼，平时为了省钱都骑车回家的阿时，决定今天犒劳一下自己，打一回车。“师傅！”阿时朝等在外面的一辆出租车招手。

“小伙子，看你情绪不好啊。说吧，去哪儿？”

“鬼门关”。阿时有气无力地回答。

实在是煎熬的一天，阿时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司机从后视镜一瞥阿时的脸色，嘴角微微上翘，“小伙子，坐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