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父亲看病的人一多,祖母就成了好帮手。
她和父亲一起住在小诊所,料理二人的饮食起居。父亲忙不过来,她还能看方子,抓药。她没有上过学,略识些字,都与医药有关。
她戴上老花眼镜,在药柜前的桌子上铺上七张纸,右手拿起戥子,左手伸出母指,食指,中脂撮起一撮中药,放进戥子的铜盘里。右手熟练地往起一提,戥子一打平,立刻,左手抓住铜盘,把药均匀地倒在纸上,分成七份。等父亲过目检验无误,便包包。
她包纸包的技巧也相当好。纸包在她手下三转两转就包好了,无论药量多少 ,药包紧紧的,方方正正 。
最为精采的是捆扎,如同变 魔术一般,她跟人说着话,转眼间七包药连同药方子己经捆好递到病人手里。看得病人眼花缭乱,没有不称奇的。
祖母娘家姓苏,是河西大户人家的女儿。我记事时她己经五十岁了。她生有二男一女:父亲,叔叔和姑姑。叔叔比父亲小四岁,姑姑比叔叔小两岁。
姑姑十三岁夭折。她的去世给祖母极大的打击,相当长的时间,她精神恍惚。只要她一看到漂亮姑娘她就认为是她的女儿从什么遥远的地方回来了。拉着人家不放。过后免不了痛哭几场。这就大大地伤害了她的健康。
我第一次带妻子玉茹回家时,不提防就惹她犯了病。她一見玉茹的影子就欣喜若狂,高声喊着:“闺女,看,我闺女回来了!”
弄得母亲哭笑不得。她愁开了:今后可怎么处呢?
从照片上看,姑姑的確个极其漂亮的姑娘。她园脸,尖尖的下颏,如玉兰花瓣一样,再配上小巧,端正的鼻子,水灵灵的大眼晴,你无论在什么方问,她都在沉静,温和地打量着你 。使你感到尝心悦目。
从姑姑的遗照,不难想象祖母年轻时容貌。
所不同的是,祖母和姑姑所处的年代又不一样了。祖母缠足。那年代以三寸金莲为美。她用脚后根站立,走路。细细的腿,脚腕上还扎着腿带。正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如同细角零丁的园规一般。
祖母的脚可真是标准的三寸金莲呀!在她童年时,便人为地被人用裹脚布缠紧双脚。从此脚不再长大,发育。大指之外其它四指被压在脚下。,长成了畸型。她的步态,我没看出怎么美,只看到她为身体平衡不致跌倒而不断踱着步 ,一副踉踉跄跄的样子。
有一次,姐母洗脚修剪指甲时,我好奇地问她:“奶奶你疼吗?”
她叹了口气,“你说呢?”.
我知道她很疼,心里十分难过,就表白:“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就在刚才,祖母累了,上炕休息,她把一双尖鞋磕一磕,规规矩矩地放在枕边,侧卧在炕上。我跪在她身后给她捶腿。小拳头轻轻捶在她的大腿上。她一定很舒服。从她那里传来细微的鼾声。她的腿像两根干枯的木头棒,些许的肌肉耷拉下来。
过了一会儿,小拳头变成了笤帚疙瘩,左一下右一下打在她的腿上。
母亲揪着我的耳朵,小声吓唬我:“看我不打死你!”
姑姑去世后不久,祖父也被日本鬼子杀死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使祖母彻底崩溃了。她的天塌了。
她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水米不进。还是母亲的话起了作用。母亲怀着哥哥,正要临产。
她劝祖母:“妈,哭几天得了。一家人都等你拿主意那,不为儿子为孙子,您也得活下去呀!”
祖母开了门,主动进食。她选择完了:要活下去,要有尊严的活下去!从此,她变了个人,反而很少啼哭。她故意打起精神。还时常露出笑容。倒仿佛那灾难不曾降临到她头上似的。从她孱弱的躯体里,表现出的是内心无比的强大!
她决心把“三亩地”带出不幸的阴影,结束那痛苦,贫困的日子。
祖父生前是个成功的商人,在北平城里开煤铺。照片上的他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礼帽,脚瞪千层底布鞋,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祖母要治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经商。
叔父十五岁,她安排他去城里学徒。父亲的小诊所也就开张了。
她不着意修饰,干净整洁即是习惯,又是她拒绝各种肮脏的,汚秽的武器。不管什么时侯,她都是一身正气,不容侵犯的样子。
她只穿兰色和黑色的衣服,衣服上没有花边。头上没有任何饰物。因为瘦,园脸显得长了些。一对峰利的会说话的眼聙炯炯放光。愤怒时,眼晴睁大 ,白眼珠特别凶 。足以把对手打退十万八千里。她心境好时也有说有笑,一说起话来机智,幽默,令人捧腹。
有一次下雨天,“三亩地”门过道坐满了乖凉的女人,孩子。女人们纳鞋底,说着家长里短。小孩子们在一起玩。雨过天晴,父亲心情不错。他右手拄着拐杖,哼着京剧过门,从门过道下坡去大街上,“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唱着唱着,脚下一滑,摔了个“老头钻被窝”。屁股、后背全是泥。他又气又恼,滿脸尴尬。
乘凉的女人孩子们非但没人去扶他,反而哈哈大笑。
祖母心痛地看着父亲,说话了。
“天上下雨地上流,一位先生一群牛”
女人们不笑了,支梭着耳朵听着。
“滑倒我先生,笑杀一群牛”
牛们听了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反倒轰堂大笑起来。
每当这种时刻我就特别开心。我想到一种花,一种叫“死不了”的草花,贫瘠,干旱它不怕,叶落枝枯,点火能烧着了,遇到一点雨水,它又青枝绿叶蓬蓬勃勃地开满白色,红色,粉色的小花。尽管那花又碎又小,可它毕竞返青了,重生了!
我崇拜祖母,从心底佩服她那股韧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