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 与狼共轭 | 来源:发表于2019-05-22 23:30 被阅读0次

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红宝石诉》

“可能我这次要在家里住好几个月,”那天晚上,夏洛克半躺在木椅上,嚼着中午从餐厅带回来的一条法式长棍,对工作台前的茱丽叶说,“我觉得这些钱是够我俩用很长时间的。你看,茱丽叶,整整一箱!”吃完后,他拍了拍手,慵懒地拿出一只雪茄,擦了火柴,点着后放进嘴中深吸一口:“我已经计划好了,这几个月,我得好好研究研究做这行到底有什么诀窍。不得不承认,我还是个新手,下次若是遇到更有经验的家伙,那可能就……或许只能带回来半箱,或许四分之一箱,甚至更加少得可怜。”他吐出一口精致的白烟圈,在空气中缓缓扩散开来。

茱丽叶仍然在忙活手上的钟。我看见她的鼻子动了动,快速转过身来。“什么味道?喂,夏洛克!”她惊叫道,瞳孔似乎都扩大了,“你从哪儿沾的恶习?难道忘了么,父亲最讨厌烟味儿了!”

“唔,抱歉,有点抱歉!”夏洛克听罢,只得笑着把雪茄熄灭了,耸耸肩,“在设菲尔德吃饭的时候,我被鼓励的。可能我刚刚才回来的缘故,我都忘了现在已经在家了。”

茱丽叶深叹口气,重新拿起刚刚放下的铁质工具。“呵,哥哥,看在父亲的份上……”她并没有说下去,而挠着脑袋,眼睛对着桌面,埋怨似的嘟哝道,“见鬼!我刚要对这齿轮做什么的来着?”她长吁一口气,随后在工作台上埋住头,趴了起来。半晌,她缓缓问道:“哥哥,呃……你打算怎么研究那行生意呢?”

“不必担心,那帮伙计们送了我许多可供参考的书籍。啊,我给你瞧瞧吧!就在那黑包里。”他把雪茄顺势收进怀,便起了身,快步走向了那包,打开它,露出了参差不齐放着的一沓书。“很好,统共十本正好,也足够我细细研究几个月了。”他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据说里面都是些专业人士琢磨出来的硬东西。哈,茱丽叶,等着富足的那天吧!”说完,便顺手拿起其中一本书,饶有兴致读了起来。

“那么好吧,哥哥,祝你早日如愿以偿!”茱丽叶没起身,漫不经心地含糊应道。

夏洛克没回应,两眼没有离开书上的字母。我在柜子上看得清晰,他一开始挂着兴奋的微笑,时不时皱皱眉头,眼神移至别处,若有所思地思考似的;继而,约十分钟后,他把书放在大腿上,把头低下,托着腮皱着眉读,不时频频点着头,两腿轻轻摇晃着,发出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我暗中想着,看来他的确是下定决心了,或许他此刻就边读书,边想着以后的梦幻情景了:在一座奢华的餐厅里,他与妹妹面对面坐着,手握锃亮的刀叉,切着滴满鲜酱的厚牛排,将其一小块一小块送入嘴中,动作标准而优雅,无时无刻不流出一股正宗的绅士味儿来;在爱琴海旁一座典雅的别墅内,他拉着妹妹的手,一起在阳台上沐浴着晨阳,品着浓厚的卡布奇诺,面向碧蓝的大海,享受着悠闲的趣味……

我忽而闻到一阵鼾声渐起,这鼾声起起落落,有规律地响着。看来我的女主人已经进入梦乡了呢。钟鸣声此起彼落,仿佛在唱着安眠曲,好让自己的主人多多歇息一会儿;白炽灯也似乎附和着变暗了,发出微弱的、暧昧的光,关怀似的抚着她散开的金色短发。然而,等等!我的女主人此时却缓缓抬起头,朝夏洛克望了望,眨了眨略显惺忪的眼,而鼾声仍然没有停息——哈,并不是茱丽叶睡着了,而是夏洛克。果然,他的手并没有用力按着书,只是简单而随意地搭在纸页上,头垂了下来,时不时往前一沉,双腿也不再晃动。茱丽叶起身,苦笑着叹口气,把书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尽力把他的身体抬起来而不惊醒他,将其放在屋子里侧的小床上,再把旁边的被子盖在他身上,这才放心。她伸了个懒腰,便又在昏暗的灯光下摆弄自己的工作了。

此后几个月,夏洛克便长期住下了。他抽烟、酗酒的习惯已经让茱丽叶烦恼不已了。此外,我发现他原先每天不定时瞄我两眼的习惯变成了每天不定时盯我三眼,这更使我不自然了。他看我时的表情格外丰富,甚至让我猜测他先前是否接受过小丑扮演的培训。我想起了从一开始我被挖掘出时,我所看到过的一切紧视着我的眼睛。我明白,夏洛克是和这些眼睛的主人们一样的,夏洛克也是这些主人们中的一位。

之后的某一天,我一如既往地呆在柜子上,看着室内发生的一切。这天的客人并不是很多,茱丽叶正读着放在一旁的一本杂志。她不时泯一泯瓷杯里的红茶,将额前的刘海拂到后面去,看上去比平时悠闲得多。

“您好,需要什么帮助么?”此时一位顾客走进来,她便放下杂志,看向他。忽而认出他来,忙说道:“噢,您是前天来修怀表的,我记得您。”她将怀表找到,双手递给顾客:“久等了,先生。您的怀表已经为您修好了。请查收。”见客人满意地动身走了,她就笑着说了一句“谢谢惠顾”,便再一次轻松地坐下来,继续看她的杂志。

这时,夏洛克从里屋走出。他似乎刚才在睡觉,我见他揉了揉眼,伸着懒腰,抬头看了看我,随后把手中的书放在柜子上。我听他问道:“看来今天生意有些冷清啊,茱丽叶!”

“是啊,我觉得偶尔能有这样的一两天确凿不错。”茱丽叶没有抬头,用红茶润了润喉咙。

“呵,我干的就不像卖表修表了。我能保证每天都是充实的一天!”他的语气透露出一些自得来。

这时,他踮起了脚尖,把手伸向了高处的我。我怔怔地看着他,想道,他不会要……哦,天哪!仿佛没等我想完,我就被他从盒子里抓出来了。如果我长出了手,那么这时我第一要做的就是挣扎了。他想拿我做什么?又要好好地察看我么?果真,我再次被玩弄于掌心,浑身被目光扫了个遍。我原以为他要像先前一样,有节奏地踱着缓慢的步伐,等欣赏得满足,便放我回去了。可是他这次并没有,而是将我放进了怀中,和怀表放在了一块。我和怀表的金属发生了不易察觉的碰撞声。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出现了先前从未有过的纳闷和不安。

这些,我断定茱丽叶都没看见,不然她又会质问他的。我只听茱丽叶问:“哥哥,你学得怎么样了?”“尚可,”他回答,“你不必担心,茱丽叶,一切都会变得好的!”说罢便快步走向里屋。

他关上门,在屋子里忙了一阵,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我听见一件件物品被匆匆地拿出来,柜子门被一扇扇拉开,又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正被这些杂声弄得浮想联翩,忽而感觉被手指抓住。随后周围又亮了起来,我被小心放在书桌上,看见桌上还摆了各种各样的生了锈的工具。我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他的妹妹在换新之后,暂时存在这里的旧工具。

“好嘞!”他高兴地轻声自言自语道,手持工具朝我走过来,把那只装过书的黑包放在桌子上。随后,我的身体被那只沾有铜腥味的大手抓了起来……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具体经过了多少项难耐的折磨,总之当我再次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镶在包拉链上了。我再也下不来,再也回不到我那温暖的小盒子里了。我只能被束缚在一只包上,被迫随着自己爱慕虚荣的男主人同出行,无法呼喊、挣扎、抗拒。这是怎样的一份命运啊!如今,上帝却加之在我头上!

“好,好,宝贝!”他脸有些涨红了,“小宝贝,你说,下次外出,将是什么时候?”

不,我不知道!我可不想享受亮相的滋味。

“呼——”夏洛克躺了下来,将胳膊舒展在床上,继续轻声自言自语,“茱丽叶,我的妹妹,相信我,我会让家族的地位再次重现的!”

“哥哥,你在干什么?”这时门开了。我被包挡住了,但听得出是茱丽叶埋怨的声音。此刻的我,是最恨自己没长一张嘴的。我全然失去了一份求救的机会。

“刚刚怎么一直有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房间怎么乱糟糟的?我难得能有这样好的一个休息的机会。”

“唔,这真是抱歉,茱丽叶。”他坐起,笑着收拾了房间,“我收拾!我收拾!”茱丽叶便也没再说什么,门一关,回去了。

翌日,茱丽叶让夏洛克到桥对面去买些日用品。我暗想,不愉快终究还是到访了。

“唔,不用袋子了,茱丽叶。你看,我最近才发现自己的黑包就能装东西。”他抓起包,用手裹住我,向茱丽叶举了举,“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用黑包?”茱丽叶诧异了三分,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于是乎,夏洛克的心愿不幸得逞了。

他出了门,和妹妹道了别,便迅速关上门,大跨步在街上行走起来。太阳正在头上,立刻有无数的阳光被我反射,窜进路人的眼里。不错的,周围的路人时不时地向我看去,饶有兴致地望着我,又望着夏洛克的脸。我感觉脚步明显加快了,并且更加有力,包也在腰间愈来愈抖动了,仿佛在欢快地跳着华尔兹。

走到一个街角,夏洛克停了下来,等着过马路。一位正在捡垃圾的男人走了过来,眼睛专注地望向地面。我得以清楚地俯视他的面容——它比我印象当中的捡垃圾者来得清秀,而和夏洛克乃至布洛德卡的绝多人相比,又都少了几分锐气。他走到夏洛克身旁,抬头瞧见了我,也怔了一怔,呆立了两三秒,就又离开了。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夏洛克的神情,他没有看捡垃圾者一眼,并且脸上的光彩更多了,等车一走完,便又大跨步前进了。我知道那捡垃圾的肯定也对我感兴趣,甚至在一念之间浮现出占有我的念头和打算,便心底下叹了口气。

又碰见几个孩子。他们在阳光下开心地打闹着,专心致志——即使这样,也不能免于被我吸引注意力。他们开始兴奋地盯着我看,更大些的孩子甚至差点把我的名字叫了出来:“宝……宝……”旁边还有抱小孩的年轻妇女从身旁走过,那小孩试图伸手去触碰我,但被母亲的手掌挡住了。我苦恼起来了,总希望夏洛克能迅速回去,好让我在宁静的、温馨的钟表铺静息一会儿。

可这一次外出结束了,还有下一次外出;下一次外出结束了,还有日后数不清的外出。我忽而意识到,在几百年前,我被挖掘出的那一刻,我就成为了一颗失去了自由的宝石。我的自由被葬在了厚到令人窒息的虚荣中,百年不得脱身,它不幸沦为了人类物质欲望的祭品,它早已死了。那些两眼发光者在赞美我外观、价值的同时,其实更想寻得一个占有我的理由,取得我的所有权,把我禁锢在欲望的无边无际的牢笼中。我很想恢复自由,我觉得最好有朝一日回到幽暗的地壳里吧——虽然是不可能了——那儿任由我享受平淡与静谧,远离地上的一切杂扰和喧哗,这是最好的自由了。而事到如今,我只希望一阵风能把我从这拉链上吹跑,掉到地上,抑或下水道,抑或垃圾堆——即便这里也可以,总比被人贪婪地占有好得多。我这么想,抱着一份希冀,是因为我有一天忽而发现拉链与我连接得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实。

风是最自由的精灵。它们唱着凯歌,从东跑到西,从南飞向北,自在地游着所到的每一片角落。它们还能慷慨地把自由分享给万物。一旦吹动了任意一样东西,那么这样东西也就被给予了自由。哦,这风啊,什么时候能来?我常这么默默想着。每次外出时,泰晤士的水都能荡起非凡的涟漪,树上的叶子都能沙沙作响,蒲公英的种子都能飞向新的家园——可唯独我,始终不得被风吹离枷锁,吹向我所向往的自由!

然而,我仿佛终于被幸运女神眷顾了。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雨在肆无忌惮地挥洒着,西风在咆哮着。湿透了的夏洛克,头顶着自己的黑包,疯狂地向家跑。他没命地跑着,黄发湿透,衣服胡乱地在他身上挣扎着。此时的他再也顾不得管我。忽而,一声细微的响后,我的身体似乎脱离了什么东西,刹那轻盈了起来,失去了全部的重量,随后又重重地摔到潮湿的地面上。风雨声盖过了落地的“啪”声,他还是拼了命地往前跑。借着昏暗的路灯,我默默地目送着他远去了。

这发生的一切,全无一人能够注意到,但是对我来说,这是历史性的一夜。是风,是雨,它们慈悲地救赎了我,赐予了我难得的重生自由的机会——或许,它们还赐予了那位狂奔于致命雨滴下的男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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