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父亲去世,我只见过他两次流泪。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健在的人,都忙着准备一桌家宴,一家人其乐融融,为父亲敬上一杯酒,听父亲啦啦家常;即使在外的儿女,因工不能回家,也打个长途电话,深情地问候父亲,祝一声平安。
然而,我的父亲已于19年前去世,永远离开了我们,再喊一声父亲,他也听不到了。父亲少小离家,18岁入党,参加了八路军,母亲1943年饿死逃荒路上,同时也失去出生不到百日的小兄弟,父亲独自一人逃荒东北,形同孤儿,他的青春年华,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受尽人间之苦。但他从不提这些往事,即使在文革中,造反派诬陷他"混进党内",也从沒流过一滴眼泪。
然而,这位诚实憨厚、性格极为内向的父亲,仅有的两次流泪,却让我永生难忘。
1970年冬,正是我下乡第二年最难熬的日子,那时我独自住在1958年前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住过的老屋里,房屋破旧,四面透风,生不起煤火,晚上睡觉,仅有一条薄被与一条旧褥,风雪天气,睡去又被冻醒,起身一看,薄被上已是一层薄雪,这导致我经常咳嗽,多次发着高烧。无奈之下,我给家中写了一封信,诉说我的状况。信发走第三天,父亲来了,他肩背一个包袱,进了我的房屋。
那个冬日的黄昏,我点亮了油灯,默默地与父亲坐在土炕边。此时,故乡这座小县城,已是万籁俱寂,只听得,外面朔风的声响,与寒冷小屋内油灯灯花的微响。由于长到8岁,我很少在父亲身边,所以对他的感情一直不如母亲深厚,一直到我18岁后下乡,他与我父子之间一直沒有多少贴心的话说。大老远的到老家来看我,近两年的离别父母,真切地觉得,世上,除了娘亲,还有爹亲!我叫了一声"爹",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解开包袱,里面是一条棉被,一条绒裤,他的泪水洒在炕边。
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三年困难时期,挨饿受穷,沒见他掉过一滴泪水;租人房屋,寄人篱下,受人欺侮,沒见他掉过一滴泪水;文革中,造反派多方诬陷,没见他掉过一滴泪水……母亲说他"就是一个铁人,也会掉泪,你怎么沒掉过一滴寒泪?"这次他掉泪了,我生平第一次见他掉泪。他为他唯一的儿子而掉泪!为他的儿子受冻受苦而珠泪涟涟!我不知他,当八路军走后,亲娘饿死逃荒路上,一领苇亲裹身埋于黄土,幼小的弟弟夭折,回乡后听说,掉沒掉眼泪?那我是沒见过。我只见过,1987年清明节,我与他回乡给奶奶上坟,还沒到坟地,已64岁高龄的他,流下他一生最后一次泪水。
1987年清明节,大地春回,麦苗新绿,离休后的父亲执意要为他的母亲上坟。44年前,馆陶在日寇铁蹄下经历了旱灾、水灾与蝗灾,奶奶怀抱不足百日的小叔叔逃荒到东北,饿死逃荒路上,娘死儿亡,曾祖父以一领苇席将祖母埋葬,父亲在元城县当八路军,生死两茫茫,再见他的母亲,已是一丘荒冢,阴阳相隔。这一次,当他看见母亲的坟茔,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年幼时,我的祖父在东北给日本人当劳工,奶奶在家纺花织布,他臂挎一只柳筐沿街卖烧饼,母子相依为命;奶奶饿死逃荒路上,他沒能最后见上母亲与小弟一面,留下终生遗憾!44年后再为母亲上坟,他怎不百感交集,流下泪水以至于晕阙于母亲坟前。
父亲的两次流泪偶看老影集,见到一张我半周岁时的照片,照中背面,有父亲的题字,由于年代久远,字迹已斑驳不清,依稀可见的是"延宾吾兒半周岁留念",落款时间为1951年4月。68年过去,平生所见,一个沒有多少言语,情感难以外露的父亲,让我潸然泪下。人们常说,父爱如山,父亲就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他不管风吹雨打,不论悲欢离合,也不论他心中埋藏着多少深沉的情爱,永远屹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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