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梦

“爷爷病危了，你快回来吧。”凌晨熟睡中，哥哥的一个电话把我彻底吓醒了。我连滚带爬地起来穿衣洗漱，胡乱收拾点东西，拿上立在门口的圆筒，背上包跑出了门。

一路上，车几乎被我开到了极限速度，被拍超速我也顾不上了。“爷爷，你坚持住，你等等我，一定等等我啊，我还想见你一面。”我在嘴里一直默念着，忽然间尝到的咸涩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是爷爷最喜欢的孙子，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我爷爷名叫关继堂，是个手艺极为精湛的油漆工。你别看他只是个给庙宇和楼阁刷漆描字的工人，在旧金山唐人街却赫赫有名，提起“黑老关”几乎无人不知。

爷爷祖籍山东蓬莱，那里有很多传说，八仙过海就是爷爷小时候经常给我讲的故事。当然，他讲过最多的还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带领着一帮工匠去北京参与故宫修缮。

踏进紫禁城，故宫的雄伟恢弘让他叹为观止，也让他深深地自豪，看，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多好啊。当时爷爷40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手艺炉火纯青的时候，他对带过去的三个徒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不能出错。

大殿、正门这些地方的活儿都是他亲自来干，徒弟们负责偏殿和后门。爷爷告诉我，当他一笔一笔细细地描绘那些柱子上的花纹，房檐上的黄瓦和屋脊的瑞兽时，胸中总是激荡着一种朝圣一般的虔诚。他彷佛看到了那绵延的红墙边伫立的御林军，仿佛看到了太和殿召见群臣的皇帝。每天去干活时一踏进故宫的大门，他就抑制不住地激动。

干完活之后他们就离开了，临走之前爷爷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过几年一定把媳妇和儿子都带到北京来看看故宫，看看他精心描绘过的每一处。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爷爷后来跟随他表哥一起去了旧金山，最初打算干几年活挣点儿钱就回国。然而后来接连发生了好多事拖住了他。先是爷爷的表哥摔断了腿需要他帮着打理公司，两年后这个事情过去了，奶奶又怀了我爸，而大伯和二伯年纪也小，实在不适合长途奔波。

再后来大伯上学了，奶奶也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就这样一来二去，爷爷一家就在旧金山扎了根住了下来。回中国，去北京，看故宫，这成了爷爷的执念。

我5岁时爸爸妈妈要去非洲做一个项目，考虑到那边生活条件比较差，就把我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从此后我就习惯了跟在爷爷身边，跟着他出去干活，听他讲他的过去和想做的事。

带着家人回一趟国，一起去一次故宫。我从记事起就知道这是爷爷的夙愿。可是爷爷回不去了。年轻的时候一直忙碌，60多岁终于不再接活闲下来了，他刚要筹划着带奶奶回国一趟，结果就在一次酒后手脚忽然抽搐摔倒在地，送到医院诊断是脑出血，右半边身体基本不能动了。我回去看望爷爷时，他不说话，抓着我的手流出泪来。他的遗憾和痛苦我懂。

于是我决定代替爷爷完成他的梦想，我带着奶奶踏上了回国之路。我们在故宫的红墙前面拍了好多照片，还有爷爷一直念叨的雕梁画栋，黄瓦瑞兽。我从手机上发给了爷爷，哥哥说爷爷看得很激动，又哭又笑。

我把其中拍得最满意的一张做成了一副大海报，还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如果信念有颜色，那一定是中国红。原先我准备圣诞节假期回家看爷爷时带给他，贴在他床脚，这样他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然而突然而至的电话让我后悔极了，为什么没有早早邮寄给他呢？

汽车冲进了爷爷家的院子，我几乎是滚下了车，进门时我的手脚都在发抖，我怕我来迟了。分开床边围着的亲人们，我跪在爷爷床前，爷爷已经是弥留之际了，眼神开始涣散，嘴巴微微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赶紧抽出了圆筒里装着的海报，展开来举在爷爷脸前，轻声说：“爷爷，回去吧，去看看故宫。”听到我说话，爷爷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他定定地看着海报，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水从他眼中缓缓地流下，但他的嘴角，却微微向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