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相见时难别亦难。1968年到1978年,整整10年时间,全中国先后有1800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是中国历史上青年学生最大规模的迁徙,他们蜂涌而来,又蜂拥而去,留下难忘的历史瞬间。在这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我作为知青一员,亲历了那场空前绝后的大迁徙,仅以此文,记录那段历史。
回城时刻人的命运有定数吗?有时,一个瞬间就能让人生之路有一个大的转变。
现在来回忆那一天一一1971年11月3日,就是自己乃至千百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命运陡然转变的一个历史瞬间。11月1日,刚刚得知在知青中招工的通知,当即心急火燎地找到文革前的县人委秘书长马路宾伯伯,仅仅20多分钟,他就从县知青办拿来一份知青招工登记表,我迅速填好,马伯伯又拖着一条文革中被造反派打残的左腿,亲自交到县知青办,他兴奋地告诉我:"明天一早你就去县医院参加体检!"11月2日不到早8点,我已等候在县医院,县知青办辛主任在体检现场陪伴参检知青度过那个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关键时刻,我顺利通过了体检。11月2日下午两点,知青办辛主任又亲下通知,体检过关的知青"晚上8点到县革命委员会招待所集合,明天早6点乘汽车返城。"辛主任是位风趣幽默的长者,平时与我们这些学生小青年打得火热,说完通知,还不忘与我开玩笑:"小乔,这回不哭鼻子了吧?要回邯郸啦,明天就能见到你的父母!"
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就像一个万花筒,光怪陆离,瞬息万变,又像一场梦幻,让你刚看到一个影象,稍微动一动,又倏然看到另一个影象,看花了眼睛。1971年底的中国形势也是这样。就在前不久,县里在馆陶一中召开县、公社、生产大队三级干部会,小范围传达一个中共中央文件,会议是完全封闭的,但会议还在进行,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不径而走,"林副统帅叛国了,乘飞机逃往苏联,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不啻是晴天霹雳,它把每一个听到这一消息的人震得晕头转向!文革向何处去?中国向何处去?上山下乡向何处去?这对于我们这些曾经接受过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检阅的"红卫兵小将"来说,对于"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来说,毋庸置疑又是一个政治上的风向标与晴雨表。
曾几何时,我们还坐在课桌前,为祖国而读书;曾几何时,"五.一六通知"一声令下,文革运动风雷激荡;曾几何时,我们从全国各地汇聚天安门广场,手举红宝书欢呼跳跃;曾几何时,我们在疾风暴雨中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洗礼;又曾几何时,毛主席他老人家挥动巨手,千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立志"扎根农村一辈子,海枯石烂不变心。"经过三年的农村风雨,原本以为,农业、农村、农民就是我们一生的归宿,何曾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我们还会返回城里开始另一种人生,再次面临命运的大转变?
前不久,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还不断发表评论员文章,"知识青年要做扎根派还是动摇派",号召1800万上山下乡知青"扎根农村一辈子,风吹浪打不动摇。"广大知青向党表决心:永远做一名坚定的扎根派,把自己的壮丽青春乃至一生都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而部分知青看到回城无望,心灰意冷,一种悲观、动摇的"活思想"暗潮涌动,再加上农村艰苦的生活与少数农村干部对知青的歧视、迫害,导致一些知青消极、观望甚至轻生、自残、自杀。1800万知青,凭着一腔青春的热血与力量,奋斗、磨砺在边疆、草原、戈壁沙漠与南疆的红土地、北方的黄土地、东北的黑土地,有多少个像金训华、张勇那样的热血青年为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为新中国历史写下极其悲壮的一页,也把自己的青春芳华永远定格于难忘的一瞬。还有多少知青,思念家乡,思念亲人,尤其是在生病、在受到屈辱时,终日以泪洗面,盼望着有朝一日重返家乡,与亲人团聚。
这一天,在冥冥中来了!
1970年摄于馆陶我不太相信命运。这次返城前的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中,在我睡眠的土炕上,四个炕角生着四个火炉,每个火炉的上方,全都燃着二、三尺高的火焰,把屋里照得通红,顿时,满屋温暖,把我幸福地笑醒。醒来一看,满屋苍凉,北风从屋檐、从门缝、从窗缝呼呼吹进,才知道是黃粱一梦。次日,找到会"解梦"的二曾祖母,她老人家听完我对于夜晚所梦的叙述,高兴地说:"那是个好梦!你要转运了。火势越旺,你时来运转,会过上好日子的。"我则半信半疑,自己心想:在农村过了三个寒冬,屋里没钱生火,饱受寒冷之苦,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盼望着有朝一日屋里也能生上火,不再受冻吧?这是一己之愿。那些年,我曾把自己嘲讽为"一只掉队的孤雁",离群索居,孤苦伶仃地在四顾茫茫的寥廓长空中苦苦地寻觅自己的归宿。人生之窘境,何等地相似于一只孤雁耶?
记忆中的知青茶缸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11月1日到11月3日,从接到知青也可以回城的通知,到短短20分钟拿到招工登记表,又在20分钟里把表格报到县知青办,再到第二天参加体检并顺利过关,第三天就乘上大卡车返城直接成为一名工人,它就像快闪镜头,一闪一闪,每个场景快速闪过,在不及眨眼的功夫,"轻舟已过万重山",让人目眩神迷,如在梦幻之中。尺换寸移中,回想三年前那个寒冷冬日的黎明,乘着一辆连蓬布也没有的大卡车,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战歌声中,回到11年前生长到8岁的故乡,一个似曾相识又感到陌生的地方。而今,又是一个寒冷冬日的黎明,我又要打起背包,又要乘一辆沒有蓬布的大卡车,离开留下三年青葱岁月、洒下无数汗水、留下青春记忆的故乡,从一个原点到另一个原点,再从一个原点回到另一个原点,命运好象跟我与我的同龄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返城之前的1971年
即将返城的时刻,思前想后,心潮澎湃,久久徘徊在卫运河的长堤上,呆呆地望着母亲河的流水,望着两边的黄沙地、黃土地,那里,是乡亲们与我无数次春战风沙、夏战麦收、秋天收获、冬被严寒洒下无数汗水的地方,于成片的红柳之下,深情地撮起一捧黄土,细心地装入一个小小的布口袋,我要永远牢记,我的青春曾经在这片热土上流浪。慢慢走下长堤,腑首于卫运河边,深情地掬起一捧带着黄沙的母亲河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因为,她曾哺育了我三年的青春岁月。一位老知青说得好:"有了知青岁月垫底,什么人间的困苦都将不在话下!"
万千思绪之中,依依不舍地向下乡三年来关心我、呵护我的父老乡亲一一告別。是他们,手把手地教会我农活,三年来,从翻地到播种,从锄草到间苗,从收割到打场,基本上掌握了季节与物候等多项农业常识,我还学会了耙地、耩地等复杂农技术,当上了生产队队长、民兵连文书。是他们,在我受到挫折时给我安慰,受到饥饿时送给我宝贵的食粮,寒冷时教我保暖方法,长成1米76的壮小伙。离别时他们一再叮咛:"想家时多回来看看!"我们已经结下深厚的革命情谊。我还牵挂着卫运河对岸的山东知青战友,这些从济南、青岛下乡插队的兄弟姐妹,在离别时刻流下了难舍的泪水,他们不知何时才能回城,因为,在卫运河的那一边,仍在一个名叫王效禹的人管辖之下,派性纠分与争斗的硝烟仍在齐鲁大地弥漫。
"无为在歧路,相逢泪沾巾。"离别时刻,柔肠百结,回想1969年以来,在这个地跨山东、河北两省的小县城,来自北京、天津、河北、山东的知青,从相逢、相识到相知,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命运把我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严冬时,在简陋的知青屋舍,大家燃起篝火,围聚而坐,火烤胸前热,风吹脊背凉,来自天南地北的兄弟姐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家一起探讨祖国的前途与个人的命运,一曲《远飞的大雁》,紧叩我们的心弦;一曲《南京知识青年之歌》,泪洒我们的胸襟,于低吟浅唱之中,本来素未谋面的同龄人,成了一个整体。谁能想象,此次一别,何日才能相见?
当年的知青证永远记得返城前的那个夜晚。47年前,11月2日,40多名返城知青,几乎是彻夜不眠。县革委招待所里,大家像一队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紧靠在背包卷上,千种感慨,万般惆怅一齐涌上心头,不知是谁轻轻哼起《四季流浪歌》,"冬季里流浪的人归来,雪花飘满地……"一下拉动大家的思绪,多才多艺的天津知青一起小声合唱,张月生、王福元从军挎中拿出口琴在一旁伴奏,大家不顾招待所工作人员要求熄灯休息的一再催促,一曲唱罢意犹未尽,又唱一曲《万岁!毛主席》,能歌善舞的知青们竟然伴着歌声,跳起了新疆舞。这是一个无人组织、无人指挥的小型联欢会,以"狂欢"名之,毫不为过,它在那个小县城东北一隅,像一群初冬寒夜的幽灵,活跃在那个不眠之夜。
是啊!三年来,从祖国各地来到这个冀、鲁交界的偏远小县,我们当中,年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偏大的也不过十八、九岁,1000多名知青,怀着"乐在天涯献青春,胸怀朝阳干革命"的一腔壮志,凭着一腔激情与热血,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以比兵团战士更低的待遇、更苦的生活,跻身于农村的最底层,冬受严寒,夏战酷暑,春被风沙,秋历寒凉,栉风沐雨,备尝艰辛,在对回城已经毫无希望的无限惆怅中,何曾想到还有回城那天?每当夕阳西下,面对远山近水,一种"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苍凉;每当旭日东升,面对一望无垠的黄土地,一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的忧伤;每当炊烟袅袅,村庄里响起呼兒唤女的声音,一种"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思乡之情,多少次撞击着我们的心灵?
当接到返城的通知,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一一这是现实,还是梦中?在度过三年知青岁月的寒舍里,一边用颤抖的双手整理着返城的行装,一边回想着三年来所走过的艰辛道路,我这名回乡知青,像一只形单影只的孤雁,何曾有一日不思念着远方的亲人?何曾有一日不思考着未来的命运?当珍宝岛战斗打响,何曾不担忧着祖国的命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三年来虽身处乡野,手拿锄头,何曾有日褪尽书生意气,缺少了满腔热血?我甚至想过,一旦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胆敢犯我疆土,将把一腔热血洒在战场,当热血即将流尽,我会面对祖国蓝天,笑慰一生的夙愿;我曾想过,我将面朝黄土背朝天,任意挥洒青春的汗水,改变家乡的贫困面貌;我也曾天真地认为,世间一切都是美好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顿劳苦,只要睡上一觉,醒来以后再看世界,满眼都是喜悦,但现实与理想之间往往相距遥远,许多知青遇到的困惑是:参军不能,报国无门;幼稚害人,梦想破灭;历经磨难,心灰意冷。于一名热血青年而言,真有山穷水尽之感,"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于重重无奈之中,您能想象得出,一只在渺茫长空掉队的孤雁,在无穷无尽的风雨中悲凉的心态吗?
风雨过后是黎明。11月3日凌晨,朝雾笼罩大地,万籁俱寂的小县城,只听得卫运河水发出阵阵涛声,我默默向故乡、向母亲河告别:别了,留下我最宝贵青春岁月的地方,別了我的知青生涯!万千思绪中,大卡车一路飞驰,早8点多一点,远处的巍巍太行,近处的雄伟丛台,在灿烂阳光中一一映入眼帘,到了,到了!三年中无数次朝思暮想的地方,然而,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油然而生,也许此时,母亲仍倚在房门前,望眼欲穿地盼着兒子归来;也许此时,小妹妹仍拉着母亲的衣襟,盼望大哥哥重新来到家庭。
回城时刻
相见时难别亦难。同全国千万个家庭一样,临下乡前,有多少个母亲为即将离家的子女在默默流泪,她们把子女从襁褓中养大,却眼看着即将成人的子女远离身边,像悬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按照当时的政策,扎根农村一辈子,也可能一生一世将远离身边。我的母亲,临别前那个夜晚,一整夜在微弱的电灯光下,为我整理着衣衫,放下这件,又拿起另一件,拿起这一件,又放下另一件,怕泪水滴在行装上,不时用手背揩着眼泪,一声声低低的叹息声,让蒙脸钻在被子里的我也在悄悄抹泪。现在我要回来了,母亲如果看到我,必定会喜极而泣!
大卡车直接开进了工厂,从此刻开始,我们这批知青将正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从学生到农民,再从农民成工人,虽然只有三年,但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让人倍感唏嘘。又是一个狂欢之夜!11月3日夜晚,来自天南地北的知青战友,欢聚一堂,天津知青刘裕华,这位解放前天津裕华纱厂老板的兒子,竟然也幸运地第一批返城,他喜出望外,激情地唱起《赞歌》,天津知青张月生,拿起口琴热情地伴奏,来自云南昆明的知青老郝,高兴地唱起边疆少数民族的歌曲。戈坚,一位来自广州的回乡知青,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温文尔雅,他的父亲文革前是中共广东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文革中落难,戈坚在邯郸县农村度过三年艰苦岁月,此时他静静坐在一旁,回城的喜悦漾在脸上。天津知青王福元,是位青春活力四射的小伙子,时而拿起口琴吹奏歌曲,时而翩翩起舞唱着歌兒,优美的表演赢来阵阵掌声。来自内蒙的知青刘兰贵,下乡时只有十五岁,此番回城,他那张娃娃脸上闪耀着红光,即兴演唱的《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博得声声喝采。来自上海的女知青小贾,高兴地跳起维吾尔族舞蹈,更把狂欢掀起又一个高潮……歌无尽,舞也无尽。我却在一旁沉思一一早在下乡第二个年头,百无聊赖,跑到县百货大楼文具部,买回一个厚达百页的日记本,除了记记日记,抄抄书摘,还不停地练习写字,一个词汇被我写了不下几十遍,这个两字词汇就是"铸造",鬼使神差,我既不知晓它是一种什么工作,又沒在机械制造厂看过一眼,天知道,我为什么与这两个字有了缘份?这个迷很快解开了,不久我被分配到厂里的铸造车间当了一名铸工,而且,从21岁到37岁,一干就是16年,冥冥里,难道真有命运一说?
我终于明白,下乡时梦到土炕上四个大火炉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不是炼铁炉、炼钢炉火红的炉火吗?写字时,一遍又一遍反复写下的"铸造"二字,不是预示着我返城后所做的工种吗?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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