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堪的过去。
出身之外,尚有不堪的行为。投身于高歌猛进的时代激流,心无芥蒂,不顾一切地信任,幻想做出风险很大的贡献,却是奉命行事,协同作恶,失教失德,斯文尽弃,滑向任侠好勇的土棍一路,虽不至聚天下之铁铸成大错,想来依旧追悔莫及,寝食难安。出丑时总以为别人会很在意,不经意地将自己的问题,放大至无限,其实当时的确会被注意,事毕即忘,然看见某人,便会想起某事,记忆只是出于蛰伏状态。那些故意回避的人,但有邂逅,便是一场惊蛰。你的行为一旦属于别人的记忆,即便秋后算账还算不到你身上,也会成为添油加醋之传、讳莫如深之忌,此即污点。
如此污点,人人皆有,元曲《高祖还乡》便有“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秆,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突处”的戏谑。谁人生下来便是圣人?即便民国完人胡适,好事者据其日记统计,在59天内,曾打牌16次,喝酒14次,捧戏子19次,逛青楼10次。不是设计之错,乃操作之误,每个人的尊严皆属自己,知耻近乎勇。生命的意义在于期待,放过自己,慢慢止损,后来其在日记中忏悔:“吾在上海时,亦尝叫局吃酒,彼时亦不知耻也。今誓不复为,并誓提倡禁嫖之论,以自忏悔,以自赎罪,记此以记吾悔。”金蝉脱壳完成,看着自己的旧躯,自是百感交集。
没有悲剧的艺术,才是艺术的悲剧;没有不堪的人生,方为人生的不堪。纷纷万事,直道而行,谁能知道其走过多少曲折,君子尚德,斯文在兹,谁能知道其有过多少野蛮。若不计既往,无论公德私德、旧道德新伦理,以常人水平,真就找不到胡适的缺点。王尔德说“每一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一个罪人都有未来”,圣人与罪人,或是不同时段的同一个人。达芬奇创作《最后的晚餐》时,需要一个酷似犹大的人做模特,一天,他在街上遇到一个相貌丑陋的乞丐,拄棍挎篮,伸着一只贪婪之手,达芬奇惊叹“就是他”。之后才知,此人与三十年前做天使的模特,是同一个人。现实能将天使折磨成犹大,也能将犹大改造为天使。
自私自利,自保自恋,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很多,遂会惊动万物的平衡。风云变化,须臾之间,世事反覆,人心波澜,清楚争斗之处不可近,无益之事不可为,仍自觉不自觉地卷入是非以里,没有对错,只剩输赢。致命招数是翻人旧账,而能将馊事当笑话坦然说出者,其已认知转换,脱胎换骨到另一时空,已对曾经的不堪失去计较的纠结,已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比如战场被俘,以前以为很可耻,观念一变,以为非凡幸运,还能活着,认为自己同样是英雄。与之相对,尚有过去辉煌者,交流中不时流露,炫耀显摆。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故也有当下不堪者,债主追讨,东躲西藏,单位犯事,谢绝社交。你曾被宽恕,何不宽恕别人,既为笑话,便不必走心。
过去是迈不过去的坎,原罪中多少是因为无知。抖落衣裳磕打鞋,犯大错者,悬崖勒马,放下屠刀,有小过者,幡然悔悟,改过自新。即便如此,不堪的过去,如纹身图案,已然永久的烙记。
——摘自介子平杂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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