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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凌凌慕斯音

夜风凌凌慕斯音

作者: 一半残阳下小楼 | 来源:发表于2020-07-16 20:11 被阅读0次

    原创:南柯

    楔子

    他死了,死在我的怀里。

    安陵十三年,扶风王朝众望所归的皇位继承者,迦南都城最得民心的睿亲王夜凌突然辞世,原因不得而知。那一年,全城上下,人心惊惶,哀悯悸天。

    在迦南百姓眼中,他是仁德亲民的睿亲王,是即将接替安灵王继任扶风的下一任明君贤主。他们失去的,不过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权统治者罢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先人已逝,帝王却将永存,只不过坐在那明黄龙椅上的人,早已不是昔日的容颜。

    岁月流转,当历史的气息被湮没在时光的轮轴里,没有人记得夜凌,没有人再忆起曾经的扶风王朝有一个英年早逝的帝王之才,更不会有人去追究他的死。

    这一切。记得的,只有我。

    “阿音,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绿莹拨开厚重的轿帘,潮湿的泥土味儿夹杂着花香从帘缝里渗了进来。又下了雨。眉头微蹙,我习惯性地将手指覆上额头,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

    绿莹扶我下了马车,双脚踩在粘稠的湿泥上,让人的心情也不禁黏软了几分。

    马车停在一所诺大的宅院前,零星的几片枯叶落在紧闭的宅门前,门前高悬的牌匾上几个镀金大字早已褪去灿烂,只余一片暗淡的黄。一阵风卷过,落叶已不知了去向。没想到昔日朝气蓬勃的“斯音阁”如今成了这等清冷的模样。万千愁肠顿时袭上心头,嚅嗫的嘴角竟发不出一声叹息。

    绿莹没等我的吩咐,径自上前扣了门。顷刻,便有仆人来引了我们进去。长途劳顿,绿莹伺候我沐浴更衣,整顿完毕,宴席早已备好。

    我遣退一屋子的仆人奴婢,只留下绿莹在我身边伺候。坐在席上,提起金筷的手却不知该往何处放。满席的山珍海味,却没有一个符合我的心意。

    “不吃了,陪我出去走走吧。”我放下筷子,站起身,径自向门口走去。绿莹知我烦闷,跟在身后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桃苑。苑里的桃花早已残败不堪,零落满地,只留下寂寥的桃枝在幽冷的空气中静默。

    “阿音,天凉,小心着寒。”绿莹近身为我披上了大氅。我抬手将大氅裹紧,一股冰凉落于手背,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将手抚上脸庞。原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绿莹察觉到我正在微微抖动的肩膀,抽噎着轻声唤我,让我保重身体。

    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着:“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安陵元年正月二十,爹爹将我带到迦南郊外的一所宅子前,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指着宅前的牌匾告诉我说:“斯音,你看,这所宅子叫‘斯音阁’,以你的名字命名的,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好啊,好啊!”六岁的我兴奋地只顾着从爹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爹爹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要乖乖在家等我回来。”爹爹轻轻地将我放下来,将我的小手递到奶娘的手里,然后对左右的护卫交代了些什么。临走时,他走到我面前俯下身来,在我额头轻轻地一吻。

    “阿音,你要听奶娘的话,不要贪玩乱跑。”爹爹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后又回过身来叮嘱我说。我说好,我盯着爹爹痴痴地笑。爹爹也笑了,眼角笑出了泪花。

    爹爹走了,这次他是一个人走的,没有带走一个护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所宅子,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爹爹。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爹爹走后不到一个月,‘斯音阁’在一夕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月十七日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上嚷嚷着要喝糖水,呼喊了半天,奶娘芸姑姑始终不见身影,甚至连一个前来应答的仆人婢女都没有。屋里屋外静得出奇。

    我很纳闷儿,却丝毫没有慌张,相反,我格外的冷静,这对于六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是异于常人。

    我穿着睡觉时的薄衫下了床,赤脚穿过了亭廊,走进了桃苑。隔着桃林,隐隐约约地我看见有一个人正坐在苑中桃花亭下的石凳上喝茶。

    那人背对着我。一袭雪白的长衫悠然垂到地面,轻盈的发丝与衣襟随着风的吹拂卷起俏皮的幅度。在粉红一片的桃花林中,这样一抹异色格外地引人注目。那个背影,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桃花一片片轻轻飘落于地,脚踏在上面,格外地柔软,没有一点声响。我径自向那人走了去。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接近,悠悠然端起茶杯准备品酌。

    还未来得及送入口中,茶杯便被我抢了过来。我举起茶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我满足地放下茶杯,不顾那人盯着我的目光,径自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你是谁?为何在我家的桃林里喝我的茶?我家的仆人婢女呢?他们去了哪里?”我谨慎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这是一张世间少有的绝美的脸,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虽脸上的稚气未消,可仍看得出从他眼神里透出来的刚毅。

    他不言语,上下盯着我看,嘴角挂着一丝邪魅的笑。

    “看什么看!我问你话呢!”我一拍桌子,从石凳上跳了起来,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喝道。

    那时,我站起来的个头只及他坐着的肩头高,却丝毫没有畏惧,拿出一副主人家的气派质问道:“说不说?不说我派人将你撵出去,你信不信?”

    “你就是慕斯音?”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就是我。慕斯音。”我正暗自窃喜,以为对方是被我的威言震慑而选择说话了。他将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并说道:“从今以后,我会常来这里。”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你的仆人,我已经将他们……。”

    ‘啊切’我一个喷嚏打断了他的话。他又盯着我看了会儿,然后脱下橙白的外袍替我披在身上,然后系紧。外袍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又大又长,将我小小的身躯整个罩在里面。我突然间觉得暖烘烘的,顷刻,此前的盛焰顿时消了一半,乖乖地任着他摆布。

    他唤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婢女,吩咐她照顾好我的生活起居,并时刻跟在我的身边。就是从那时起,绿莹就来到我的身边,一直到今天。

    把我交给绿莹后,他站起来走了。他的身影渐渐远去,我愣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转角处,我大声地喊,问他的名字。

    “夜凌。”他的声音从转角处悠悠然飘了过来。

    “阿音,这里风大,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我们回去吧。”绿莹再一次在我耳旁轻声提醒道。

    她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心疼。绿莹跟在我的身边多年,我心里明白,她跟其他人不一样。只有她是真的关心我,至于其他人,不过是倾倒于权势之下的蛔虫罢了。

    我点了点头。绿莹扶我回了卧房。

    我半躺在睡榻上小憩,绿莹将熬好的药汤用银碗盛好端来放在我面前的矮桌子上,叮嘱我趁热喝了。我招了招手,让她先下去了。

    银碗里有一缕一缕白色的烟冒出来,我不禁皱起眉头,将手抚上额心,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不吃药?阿音又不听话了。”夜凌着一袭白衣大步跨跃栏槛,脸上带着笑意,慢慢向我走了过来。两年来,每次见到夜凌,他总是穿着一身白衣,我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其他色彩。唯一不同的是,他腰间的束带是有不同颜色的。今天,是蓝色。

    “我哪有不听话,明明是药不听话,它太苦了。我喝不下。”我揪起嘴巴,别过脸,不看夜凌嘲笑我的脸色。

    “我特意吩咐人给你加了蜂蜜,不苦。”夜凌坐到我身边,将药递给我。我不接。

    “喏,喝药了有糖吃。”夜凌从衣襟里掏出一包桂花糖,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伸手去抢。夜凌早已料到我会去抢,先我一步将桂花糖收了起来。

    “先喝药。”夜凌斩钉截铁地说。我乜了他一眼,端起银碗,捏住鼻子,一口气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夜凌满意地笑了,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掏出桂花糖,慢悠悠地拆外层的包纸。他这人总是这样,慢悠悠的,什么都不着急。我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桂花糖。打开,里面除了纸还是纸,根本没有糖。正待我预发脾气的时候,夜凌爽朗地大声笑了起来。

    “就知道你耐不住性子,真正的在我这儿呢。”边说夜凌边从衣襟里掏出另一包桂花糖:“不过,御医说你最近在换牙齿,不宜吃糖。”

    “臭御医。”我嘟嘟囔囔地将御医骂了一遍。夜凌看我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好笑,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我用冷眼乜他。

    “好了,好了。我把我的那份给你吃好了吧。”夜凌笑完,坐直身子,整理好衣襟,然后从包纸里掏出两块桂花糖递给我。

    我眉开眼笑,接过桂花糖,大口咀嚼。满脸都是满足。夜凌在一边静静地看我。

    “阿音,药凉了。”绿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轻声探问道。我回过神来,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银碗里的白烟早已消失了。我端起药,捏住鼻子,咕嘟一口将药全都送进了嘴里。不苦。似乎,嘴里有一股桂花糖的甜味儿溢于唇齿之间留转。直往心底流去。

    迦南街道上,各色各样的人往来不息,喧嚣声不绝于耳,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我坐在临原酒楼二楼的雅间里,看着街道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一年四季,这街道都是人来人往,并无不同。当年,我怎么就觉得,总是看不够呢?”绿莹以为我是在问她,将话接了过去。

    “阿音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新奇了。如今,这扶风天下还有什么是阿音想看却不能看,想要却得不到的呢?”绿莹脸上不无骄傲。

    “真的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吗?”我口中喃喃痴语。

    安陵十三年,我满十八岁。

    那一年,是我六岁之后第一次见到扶风的都城——迦南。十三年来,夜凌从未允许过我踏出斯音阁半步。其实,这是一种变相的囚禁。可当时的我,却不这样认为。夜凌总是有千方百计使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正如初见时他将外袍罩于我身上,我便感到安心。

    二月初四,在我的软磨硬泡苦苦哀求下,夜凌给了我一天的期限,让我去迦南都城溜达一圈。他向来如此,哪怕我再死乞白赖,也只会给我一天的时间。一天就一天,多去几次一样的。我带上绿莹,穿上男装就出发了。

    “斯音阁实在是太小了,比起这偌大的迦南城,简直算不得什么。”置身于偌大的迦南城,我发出由心的感叹。

    “是啊,是啊。”绿莹在我身旁随声附和。

    这是我第三次来迦南城,却还是不由得被它的热闹繁华所震撼。看来以后要多出来逛逛,尽快把迦南城摸清楚。我在心里暗自估摸着,上次我和绿莹出来已经逛过哪些地方。

    对了,我还没去过夜凌的王府呢!我央着绿莹带我到睿亲王府看一看,绿莹向来心软,很快便带我去了。果然是扶风未来继承人的府邸,大气磅礴,富丽堂皇。站在睿亲王府的门前,我心里暗暗叹道。

    我没有打算进去,只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我拉着绿莹走了。

    从迦南北街逛到西街,走了几个时辰。逛累了,我拉着绿莹溜进一家气势恢宏的酒楼。进门的时候,我瞥了一眼招牌上的字,临原酒楼。来了三次,终于记住了它的名字。临原,好名字,大气磅礴。一进门,店小二殷勤地凑上前来,一眼认出我们是来过的客人,便径自将我们领到二楼临窗的雅间落座。

    我趴在窗前,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菜很快端了上来。绿莹提醒我,叫我先用饭。我拿起筷子正准备吃起来。隔间人的谈话声从木雕墙上传了出来:“见到睿亲王了?”

    睿亲王。他们说的是夜凌。我停下筷子。绿莹盯着我正欲开口。我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她只得噎住了话头。

    “没有,自从上次临原一别后,再也没见到过他了。”一个年轻的女声传过来,带着几分怨气。

    “箐妹,可是迫不及待想要见自己的未婚夫婿了。别急,皇上已经指婚,三月初三,他很快就属于箐妹你了。”说完,男人大笑起来。

    “哥,你说什么呢!”女孩害羞起来。

    “这睿亲王夜凌也果真是一表人才,令箐妹如此念念不忘……”

    未婚夫婿,三月初三,大婚之日……似有一道炸雷炸在我的脑海,余下的话我再也听不下去,脑袋只剩下这几个字嗡嗡作响。我眉头紧锁,捏紧拳头。绿莹还未来得及反应。我站起身,走到隔间门口一脚踹开了门。绿莹怯怯诺诺地跟在我身后。

    里面的人似乎被我的鲁莽举止吓了一跳。怔住了。来者不善,屋内的两人立马站起身,十分警惕。

    我乜眼打量一番室内的两人。两人的肤色偏黑,装束奇特,不似迦南百姓。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身材健壮,姑娘约莫十八九岁,长相姣好。

    我径自走到桌旁坐下,一副主人姿态,眯着眼问道:“你们刚才说,皇上给睿亲王指婚了?”

    男子上前几步,十分警觉,口气生冷:“偷听别人说话,岂是君子所为。”

    “君子?我本来就不是,我是女人。”我冷哼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室内的女子。

    女子见我冷冷地盯着她,毫不闪避,走到我对面的席榻上坐下,开始长篇大论:“不错,皇上已经下旨为我和睿亲王指婚,婚期定在三月初三。我是姜源国的公主单箐!”

    “你?公主?”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嘲笑。一字一顿说出接下来的话。“公主又怎样,不过是皇上指婚罢了,夜凌的王妃不会是你。”

    “你!”单箐被我激怒了。猛拍桌子站起身来。我眯着眼看她涨红的脸,一动不动。

    “阿音!还没玩儿够吗?”夜凌走了进来。单箐先是一愣,随即眉开眼笑。我一点都不奇怪。身边七八个暗卫跟了一天,想必早已将我的言行一一禀报了夜凌。只是不知,他这时候到这儿来做什么?

    “凌哥哥,你怎么来了。”单箐贴到夜凌的身边怯怯地问,与方才的刁蛮公主判若两人。

    夜凌对单箐的询问无动于衷,眼神望向我:“阿音,回家。”我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去。无奈单箐揪住夜凌的胳膊,再三追问我是谁。

    “妹妹。”沉默良久。夜凌的嘴里吐出来两个字。妹妹?我的大脑犹如五雷轰顶。

    “妹妹?原来我只是妹妹。那么,她呢?”我自嘲地笑了笑,抬起手指指着单箐的脸。

    “未来的睿亲王妃。”夜凌的眸光暗淡下来,语气冰冷。

    我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夜凌的眼睛,眼神冰冷。我放下抬起的手,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好字。转身跑了出去。

    是谁在我十六岁那年,在桃花苑里拿一盒桂花糖作聘礼,黏了我一天一夜,死乞白赖求我做他的王妃?

    是谁在我十八岁生辰那日,信誓旦旦许下诺言,要为我穿上最美的嫁衣,与我赏遍这扶风天下所有的良辰美景?

    是你鼎鼎大名的睿亲王夜凌啊!你可知,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娶我。

    “马车该启程了。”我点点头。绿莹扶我走出临原酒楼,坐上马车。马车很快消失在迦南街头。

    是怎么回到斯音阁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回来时脑海里一片空白,连绿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小声哭泣,我都没有察觉。

    从临原酒楼回来后,一直到三月初三,我再未踏出过斯音阁半步。这次,是我不愿出去。夜凌也从未再来过。

    那日,我是说三月初三那日,我早早地起了床,让绿莹为我梳妆打扮。绿莹说我瘦了,眼神里写满了心疼。

    “是吗?”我拿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仔细端详。脸颊似乎没有了往日的圆润,好像是清瘦了些。

    梳妆完毕。我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却决绝而坚定:“这次就让我一个人去吧!”绿莹了解我的脾性,自知拦不住我,不言语,站在原地,两眼深深地望着我。我笑了,投给绿莹感谢的目光,我知道她是默许了。

    我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翻身上去,马鞭一扬朝着迦南都城的方向赶去。绿莹站在斯音阁宅前目送我远去。这次,没有人拦我。

    到达睿亲王府,已是午时,正是举行大婚礼仪的良辰吉时。奇怪的是,睿亲王府冷冷清清,没有笙歌,没有婚仪仗队,甚至连道喜的人都没有。若不是睿亲王府牌匾上高高悬挂着的红得耀眼的大红锦缎,昭示着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婚事。我会觉得这一场都只是梦罢了。

    我翻身下马,整理好衣襟,一拂衣袖,大步朝王府走去。王府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四周静得出奇。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我的心陡地缩紧,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

    穿过正院。跨进后院,我看见夜凌一袭暗红婚袍站在桃树底下,袍子上缀着黑色的云纹。他双手缚于身后,风吹起他的发丝和他腰间的黑色束带。有片片桃花从他的身边落下。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一向是这样,耀眼得让我移不开眼。尽管,他即将成为别人的夫君。

    夜凌站在桃树下对我微笑。我知道从我进来的那一刻,他就看见我了。我慢慢地向他走过去。

    “阿音,你今天真美!”他轻启嘴角,脸上笑得悲伤。

    是么,我停下脚步,站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凝视着他。

    “再美,你终究成了别人的夫婿,不是么?”我苦笑着。

    “阿音,这么多年你一直生活在斯音阁,你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很多事也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你应该明白的,我的心里……。”夜凌还想继续说下去,我打断了他的话。

    “是,外面的世界我不懂,可是谁这么多年将我圈在斯音阁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过只是你烦闷时解乏的玩物罢了。可笑的是,我竟然把你当成我的全部。”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霎时,豆大的雨点簌簌地从空中落下来打在脸上。雨越下越大,淋湿了我的发丝和一身白衣。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绿莹本是你派来监视我的,十岁那年,她生病发烧,一连半月卧床不起,我日夜守在她的身边照料,她早已将我视为她的恩人,对我忠心耿耿。六岁那年,你杀光了我所有的仆人和奴婢,包括我的奶娘芸姑姑。可是我却从来没恨过你,这么多年来,我早已把你当成亲人,我的爹爹……”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流进嘴里,是苦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看见雨中的夜凌渐渐朦胧起来,再也支撑不住,我倒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绿莹守在我的床边,望向我的眼神里噙满了泪水。

    这是我第二次晕倒了。自三月初三在睿亲王府晕倒被夜凌送回来后,三天来,我不吃不喝,终日躺在床上。今天外面下了雨,我趁着绿莹不在,一个人走进了桃苑。

    满园的桃花,在雨中显得格外地刺目。不知怎的,我恍惚看见夜凌正坐在桃花亭里喝茶,一袭白衣拂落于地。我正准备过去。突然,一个女子从另一面走进桃花亭,笑吟吟俯下身在夜凌耳旁低语。说罢,女子笑着将脸望向我。我身子一颤。那分明是单箐的脸!眉心一阵剧痛,眼前的事物模糊了,只听得绿莹的惊呼声从远处传来。

    “我没事儿。”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安慰绿莹道。

    “阿音,你这是何苦呢?要是睿亲王看到你这么折腾自己,该有多心疼?”绿莹坐在床边苦苦哀求着。

    “心疼?怎么会。”我闭上眼,靠在床沿上。“他再也不会看到了。”

    “阿音,这么多年来,睿亲王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他心里的人只有你一个。就算,不为睿亲王考虑,你也该为你的爹爹,为这扶风天下考虑啊!”绿莹的声音颤抖着。我蓦地睁开眼睛。

    “爹爹?可夜凌说,爹爹一离开,便在外染上瘟疫,早已经不在了。我连爹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爹爹,阿音很快就能来陪你了……”

    “不,晋安帝是不在了。可他并没有染上瘟疫,他是被杀害的。”绿莹打断了我的话。

    “晋安帝?晋安帝是谁?”我怔住了。

    “阿音,晋安帝是你的父皇。”父皇?我看着绿莹的眼睛。

    绿莹知我疑惑,眼神坚定,继续道:“安陵元年,也就是晋安末年,当时还是灵王的安灵帝发动政变,携三万精兵潜入皇宫,封锁都城,弑帝篡权,这次蓄谋已久的夺权仅仅只用了三天就将迦南皇城换了个新,灵王夜迟风自立为皇帝,改年号为安灵,国号仍启用扶风。夜迟风就这样成为了扶风王朝的第三十八代皇帝。”

    “当年,迦南都城里所有的慕氏皇族被屠戮殆尽,无一人幸存。清理完迦南城内部,夜迟风听说晋安帝最宠爱的小女儿一直住在迦南郊外。便派自己的弟弟夜凌将其解决。二月十六日深夜,夜凌带人杀掉了斯音阁里所有的护卫和仆人。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本来,夜凌的任务是杀掉你。我至今不明白,第二日他见到了你,为何不杀你,还将我安置在你身边。”

    “如今,你是晋安帝膝下唯一的遗孤,是扶风王朝六百年来最后的正统血脉。阿音,你要为了扶风王朝,为了天下百姓,珍重自己的身体啊!”绿莹说完,站起身退后几步,扑通跪下向我叩头。

    怪不得,怪不得他从来不让我踏出斯音阁半步,原来只不过是为了囚禁我。为什么当初不杀了我?我发出一声长笑,接着又转为愤怒。不,我要复仇!夜迟风,你夺走本该属于我慕家的皇位,夺走我爹爹的生命,我要你血债血偿!我狠狠地攥紧被子,指尖深深地嵌了进去。

    “可是我拿什么复仇?我只是一个被囚禁了十三年手无寸铁的囚徒罢了,我有什么资格去与那高高在上的奸贼搏斗。”我发出阵阵苦笑声。

    绿莹听到我的笑声,抬起头来看我。“阿音,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这么多年来,睿亲王一直在帮你。”

    “帮我什么?帮我忘记仇恨,将我囚禁起来,一步步让我爱上弑父仇人的弟弟,然后踏入别人的闺房?”我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帮你夺回权利力,夺回属于你的天下。”

    绿莹的话还在我脑海里不停响着。

    等我快马加鞭赶到皇宫,赶到金銮殿。一身明黄朝服的夜迟风已经倒在血泊中,胸前插着一把剑。

    夜凌正坐在金銮殿右侧的地上,背靠殿柱。他看见我,站起来想要走近我。没走几步,身子一歪,向地上倒去。我赶紧冲过去扶他,他坐在地上,上半身靠在我怀里。

    “阿音,你来了。”他冲我笑着,一股鲜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来。

    我点点头,眼泪落到夜凌的额头上。我用衣袖去揩他的嘴角。他提起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紧紧贴住。

    “阿音,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娶单箐,是假的。”他的声音逐渐微弱,抓着我手的力度也越来越轻。

    “现在,我把你失去的东西还给你。从今以后,你将是扶风的帝王!你再也不用被禁锢,再也不用听夜凌的话了,阿音,对不……”夜凌的手轻轻地从我的手背滑落。他不再说话了。

    “不—”我抱紧夜凌的身体,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一口鲜血从我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夜凌的一身丹衣。

    若不是绿莹告诉我,你与单箐联姻,是为了得到姜源国的支持,壮大朝中势力,逼迫夜迟风退位,若不是绿莹告诉我,你今日派暗卫封锁宫门,只身闯入金銮殿,只为夺回慕家的天下,你明明知道没有退路,你可曾想过要见我最后一面?

    安陵十三年三月初七,安灵王夜迟风突发疟疾,猝然辞世。临死前,顿悟生平,慨然痛悔于扶风王朝六百年来的基业,不该在他这里易了血脉,留下一纸禅位诏书颁布天下。

    三月初八,扶风王朝第三十九代帝王,慕斯音亲临新政,定年号为纪凌。

    一晃,距离我登基那年已过去十年。夜凌,你可知道,这十年来,我不分昼夜,励精图治,外扬国威,内肃纲绩,将这扶风,将这你亲手交给我的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我中原大国的威名早已远扬九州大地。

    上个月,我去过斯音阁。自从上次与你一别,我再也没回去过了。它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清冷了些。桃苑里的花开得很好,只是我赶到的时候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我不禁一笑。我从夜凌坟墓前的台阶上站起身,望了望远处的绿莹,她正在朝我张望。

    “我该走了,下次再来看你。”说罢,我回身又望了一望,转身走了。

    “咳咳……”坐在马车上,我不停地咳嗽。我拿起手帕捂住嘴。绿莹担忧地轻轻拍我的背。

    自夜凌死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御医脉诊说是因悲伤过度,加之之前多次淋雨导致病情严重。从那之后,我便落下了病根。这十年来,我又日夜不休勤于政务,导致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看来,快了。”望着手帕上的血丝,我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我将手帕悄悄藏进衣袖。

    纪凌十年秋,扶风第三十九代皇帝慕斯音,积劳成疾,于十月八日驾崩于迦南郊外的斯音阁。

    十月十八日,与前代亲王夜凌合葬于迦南山。

    后记

    夜迟风命我杀了慕斯音。

    我带人来到迦南郊外的斯音阁。深夜,我带着十几个暗卫潜入阁内。

    我来到慕斯音的闺阁。华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小人儿,她背对着我。我悄悄走近。小人儿翻了个身,将被子踢落床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慕斯音的脸。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慕斯音的脸上,熟睡中的她恬静安然得像一个仙子。我怔住了。她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罢了。

    连睡觉都不安分。我俯身拾起地上的锦被,将它盖在慕斯音的身上。

    一个月后,夜迟风知道了我暗自将慕斯音保护在斯音阁里,大为震怒。

    你得到了一切还不够么?难道你真的要让扶风最后的血脉断在你的手里?你忘了,你骨子里流的是扶风世世代代忠良之臣的血!夜迟风的眼睛里充斥着贪婪、欲望、凶狠,狠狠地盯着我。我毫不畏惧,跪直身子回望着他的眼睛。

    我在金銮殿里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夜迟风离去时,在我耳旁冷声道:“你别忘了,你也姓夜。你最好看紧她!”

    夜迟风放过了慕斯音。可他却派人杀掉了曾经所有在斯音阁侍奉过的人。阿音一直以为是我杀掉了他们,其实我只是将他们遣出迦南,流放关外罢了。可夜迟风却一个也没有放过。权力早已吞噬了他的人性。

    我时常去斯音阁,不知怎的,时间长了,看不到她总不安心。阿音问我为何总是一身白衣,太素净。自那之后,每次去见她我总要配上一条不同颜色的腰束。

    我一直是把阿音当成小孩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音长大了。她十六岁那年,我带了一盒桂花糖去斯音阁看她。那年桃花开得很好,一束一束的桃花笼络了满园的春光,阿音正坐在桃花亭里赏花,一袭紫色罗裙显得格外得晃眼。不知怎的,我竟然想要娶她。我拿着一盒糖就走了过去,死乞白赖地让阿音做我的王妃。没想到阿音居然答应了。

    那时的我本以为娶她的想法只是一时兴起。后来我才明白,是由来已久。只不过是我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我大婚那日,未至午时,我便遣散了王府所有的人。我知道,阿音会来,我不允许别人打扰。可是当阿音一身丹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止不住的心疼。她瘦了。我说她很美。她说再美我终究成了别人的夫婿不是么。我的心在滴血。

    对不起,阿音。我不能娶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筹谋。只有娶单箐,我才能有机会扳倒夜迟风,夺回属于你慕家的天下。不仅为你,更为了我夜氏先祖曾订下的世世代代守护慕家江山的誓言,为了完成家父临终前交托于我的遗愿。我要为夜氏家族清理门户,为扶风天下诛杀逆臣贼子。

    多年的筹谋,朝中势力多半已被收复。进宫前,我将一切都告诉了绿莹。我知道她会告诉阿音的。封锁宫门,将内宫人员调换,一切准备就绪,我只身进入金銮殿。一身明黄朝服的夜迟风早已坐在龙椅上等我。

    “从坐上这把椅子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夜迟风端起桌上的酒向我走过来,递给我。我接过来,仰头喝下。夜迟风眼神里流露出诧异。

    “我知道酒里有毒。可你毕竟是我的兄长。”我从衣襟里掏出匕首,将他深深地插进夜迟风的胸膛。夜迟风笑了,笑得狰狞,随即倒在了地上。

    阿音,你不要哭,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你只管放心地走下去好了。就像你小的时候换牙齿,也不用担心没有糖吃一样。

    能死在你的怀里,不枉我夜凌这一生,最是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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