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生于1933年,和我同属相,比我大整整五旬。于2018年去世,享年76岁。我们祖孙两人的缘分,仅仅维持了十六年。然而这份情,我会永远记心间。
奶奶是个瘦弱的老人。身子骨一直不硬朗,所以极少干重活。年纪大了,腰也不怎么挺直,走起路来后背微微有些弯曲,且步伐很慢。奶奶家经营着小卖店,需要她在家里照顾生意,所以奶奶很少出门,也不用像其他农村妇女一样下地干活。
印象里,奶奶总是穿着青蓝色的大襟褂子,黑色肥裤子,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打扮。但她并不是只有一身衣服,而是几身同样款式的衣服来回倒换着穿。衣服大概是奶奶自己亲手缝制的,从反面的线迹就能看出来。衣服虽然有些旧,但奶奶洗的很干净,从来不见她的衣服上有半点灰尘和污渍。
奶奶的发型也总是到老都一个模样,盘着低低的发髻。用一片盘发专用的网子罩起来,插上两根U型的夹子固定。除了奶奶洗头的时候,我从来没见她散开过头发。随着奶奶一天天老去,头发变得越来越少,她盘起的发髻也在慢慢变小。
奶奶的耳朵长得很标致,耳朵大,耳垂也大。她常年带着一副银耳圈,上面还有小花的形状。除此之外,我没见过奶奶还有什么其他的饰品。尽管奶奶现在年老了,穿衣打扮的这样朴素,但也比街上那些老太太们好看许多。我想,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奶奶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最干净的就是奶奶家的毛巾,尽管已经洗的掉毛变薄了,但依旧还是原来的颜色。我去过很多人家,看见过很多人家的毛巾,包括我们自己家的,用久的毛巾都有洗不掉的污渍,或者发粘发硬。而我奶奶家的毛巾一直很柔软很干净,每天都像在用新的一样。小时候我总喜欢拿我姥姥跟我奶奶比较,我认为姥姥最赶不上奶奶好的地方就是,姥姥家的毛巾没有我奶奶家的干净。
奶奶家有一张吃饭用的长木桌。饭后奶奶就立即收拾碗筷擦干净桌子,摆上茶壶茶碗等着人来喝茶。那张木桌不知在奶奶家用过多少年了,边角都被蹭的油亮。这种亮,却不是油腻污渍的亮,而是像盘过的手串那样干净的亮。桌面始终被奶奶擦的干净清爽。
奶奶家院子里的天井,屋子里的地面,也时刻被奶奶打扫的非常整洁。即使我小时候经常躺地下耍浑打滚,也弄不脏衣服。
奶奶是位温柔慈祥的老人,平时话语不多,说起话来低声细语,从来不会像我妈一样嘘嘘叨叨说个不停。她和我爷爷相处的很和睦,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即使有时候闹了矛盾,也总是爷爷大声嚷嚷几句,奶奶就在旁边听着不说话,所以有什么矛盾他们也吵不起架来。我从小见识过很多争吵的家庭,而我的爷爷奶奶算是我见过的最和睦的一对夫妻。
奶奶对所有人,都极为慷慨热情。邻居家的小孩来找我玩,奶奶就把我的零食拿出来跟他们分享,从不藏着掖着。家里做了大豆腐小豆腐的,吃不过来,就东家一碗西家一盘的送给邻居们吃。谁家有喜事丧事,需要人帮忙,奶奶也总是很热情的去帮他们操办。记得有一次,我们村有一个疯汉的娘,来奶奶家串门子,奶奶觉得他们可怜,临走送给他们一大摞自己烙的煎饼还有一包火腿肠。有时候奶奶家里来了客人,置办一桌子好酒好菜,碰上来买东西的男人,奶奶就会招呼人家坐下来陪客人喝个酒。也有经不住爷爷奶奶劝让的,就果真坐下来喝酒作陪。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奶奶刚蒸出来热腾腾的大包子,恰巧有个老妇人来买东西,奶奶便招呼她坐下吃两个。那老妇人大概是没吃饭,又或许是真的很久没吃过包子了,于是就大大方方的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饭。我很是惊讶,我从小就被教育不能随便要别人家的东西,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老妇人就可以随便来我奶奶家吃饭。我眼看着她一边吃着包子,包子里面的油就顺着她的手流下来,她又赶紧用嘴吮干净。就这样,接连在奶奶家吃了好几个包子。我看着那妇女贪婪的吃相,不免心生厌恶。而我奶奶却极为热情地又给她倒好了热茶。我还听我妈说起过,有次爷爷赶集买回来几个西红柿,那时候这东西稀罕的很,奶奶却在大街上就拿出来,分给几个孩子吃。最后只留了一个西红柿回家做汤全家人喝。在那个物资极缺的年代,奶奶对于吃喝,却总是很舍得分享。
不得不说,奶奶做面食的手艺确实是好。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基本上就是吃煎饼,除了过节或是招待客人,很少有人家吃面食。而我爷爷家过得还算富裕,而且他们又上了年纪,咬不太动煎饼,于是奶奶几乎天天做面食。早起喝面疙瘩汤,午饭一般吃馒头包子或者火烧,晚饭会吃手擀面或是水饺。一天三顿不重样,各种面食倒替着做,我们从来没有吃腻的时候。
奶奶蒸的馒头,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馒头。奶奶做的馒头跟别人做的不太一样,一团面揉好揉圆之后,奶奶还要用手把两边卷到下面,类似于我们现在吃的法式小面包的形状。奶奶管这种馒头叫卷子。奶奶和面用她自己专门做的引子,搀着酵母粉,蒸馒头的时候还要在锅盖上面扣上沉重的大瓷盆。奶奶如此繁琐的操作,蒸出来的馒头又白又暄软,还有一股麦香味。我从小就爱吃奶奶蒸的大白馒头,夹上奶奶炒的红油辣菜丝,我一顿就吃上一大个。后来,我再也没吃上过有麦香味的馒头。大概是现在的小麦用化肥农药太多,失去了小麦本身的味道。而我,也再没有奶奶给蒸馒头吃了。
夏天吃的最多的是奶奶包的韭菜鸡蛋虾皮的饺子。直到如今,我对这种口味的水饺还情有独钟。小时候我吃不了大油水,不爱吃带馅的东西,而我奶奶包的韭菜水饺,油水不多,恰巧合我的口味。出锅的水饺奶奶还要盛在高粱杆做的篦子上控干水分,这样没有汤水的我更爱吃。现在除了我之外,全家人都不喜欢这样干干巴巴没有油水的饺子,于是我很少能再吃到这种味道。有次去朋友家,朋友的妈妈正好在家里给孩子包韭菜鸡蛋虾皮的水饺,我忍不住也跟着尝了几个。一边吃一边回忆起我的奶奶,我由衷的感叹,自从奶奶去世之后,能吃上一顿韭菜鸡蛋虾皮的水饺,真是幸福。
冬天吃的最多的面食,则是奶奶烙的白菜火烧。奶奶包的火烧皮薄面软,馅子也不多,一样也是油水寡淡的干巴面食,正合我胃口。小时候贪玩,奶奶烙出来火烧,我顾不上在家里吃完,就拿着火烧跑了邻居家找伙伴一起玩。刚出锅的火烧还烫人,奶奶就拿一张烧纸给我包着吃。有时候光顾着玩,火烧吃不完还不想送回家去,就被我扔了邻居家的下水道坑里。那时候不懂事,不知道浪费粮食多可耻。后来再长大一点,每次去邻居家玩,看到那个下水道坑,就想起小时候扔在这里面的火烧。
奶奶做的手擀面,是我们最常吃的面食。奶奶做的手擀面,绝不是普通的白面。有时候是鸡蛋手擀面,有时候是绿豆爬豆面,还有时候是黑乎乎的荞麦面。不管什么样的面,我都超级喜欢吃。煮面条奶奶还要用时令蔬菜炝锅,有时候打上个鸡蛋花,再切上把香菜或是韭菜。吃面的时候还要配上蒜泥,简直不要太好吃。如今配蒜泥吃手擀面,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吃法。
从小,我就喜欢学做面食,而在家里我妈是从来不允许我插手做的,她怕我做坏了浪费东西。而我奶奶,每次做面食的时候,都会让我洗干净手跟着她一起学。奶奶做馒头的时候,就让我在旁边自己捏小动物,还教我捏兔子小鸟和刺猬。每次吃着我自己做的动物馒头,我都觉得格外香。奶奶包水饺的时候,就教我捏个豆虫水饺。做手擀面的时候,就拿出来一根小擀面杖,让我在一边跟着学擀面。在我大概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想吃油饼,我妈却在外面忙没空给我做。于是我回家自己和好面铺下面桌擀油饼。等我妈回到家的时候,我正好在擀面皮,她感到十分吃惊。她不知道我这么小竟然还会擀面皮,她更不知道的是,我跟着奶奶几乎学会了做所有的面食。后来,过年的时候蒸包子,我帮着我妈包包子,我妈说我做的比她做的还好看。这一切,其实都是我奶奶的功劳。感谢我奶奶教会了我这些手艺。
小时候,爸妈总是忙于做生意,无暇管教我。我从记事起,大多数时间都是奶奶陪伴我。我从小挑食厌食,奶奶想尽各种办法让我吃饭。有时候把虾皮夹在馒头里,一块一块趁我玩的时候塞到我嘴里,这样不知不觉也能吃下大半个馒头。我喜欢吃肉,冬天的时候,每次来了卖肉的小李,奶奶就割一块瘦肉专门给我吃。奶奶把鲜肉包裹在白菜帮子里,放到炉囱子上烤,鲜肉烤出来的油滴到炉囱子上刺啦刺啦作响,接着就飘出来香喷喷的味道,惹的一屋子人垂涎欲滴。我至今还怀念那裹在白菜帮子里的烤肉。有时候还会把馒头切成片,隔着纸,也放到炉囱子上烤。这样不放油盐烤出来的馒头干格外香。小时候大家都说,每年冬天都是我长膘的时候。我长大后,我妈给我讲我小时候多任性,经常要求我奶奶背着我,去屋后的泉子边沾着泉水吃煎饼。我不禁一笑,小时候我奶奶为了让我多吃一口吃饭,确实下了不少心思。也只有我奶奶能这么耐心的喂我吃饭,后来终于把我喂养的胃口好了,吃什么都香。
奶奶不忙的时候,就喜欢做针线活。有时候缝缝补补衣服,有时候给我纳鞋垫。我们全家人冬天穿的棉袄棉裤,都是奶奶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奶奶还有一个手艺特别巧,就是会缝纸盒子。他们家卖烟卖酒剩下的包装硬纸壳,被奶奶剪成长形和圆形,用针线缝合起来,就成了一个特别精致的盒子,有棱有角还有装饰,一般是八角形状的的或者六角的,过年的时候用来盛瓜子和糖果用。奶奶做事从来都很细致耐心,即使是缝一个普通的纸盒子,奶奶也会做的针脚匀称,板板正正。还要在纸盒子一周,用发亮的塑料袋做包边,底子还会附上一层防水薄膜。奶奶如此精心做出来的纸盒子,用好几年都不会坏掉。
冬天的时候,我们老娘俩就围坐在火炉旁,或是围着棉被坐在炕头上,我就跟着奶奶学做针线活。刚开始学着帮奶奶穿针引线,后来奶奶就拿一块布头教我缝针脚。等我把针脚缝的匀称了,奶奶就背着我去裁缝奶奶家捡他们家好看的剩布头,拿回来教我缝沙包。沙包有六片方布的,还有一种是六瓣组合起来的。在奶奶的耐心指导下,我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缝出很漂亮的沙包了。后来慢慢长大,我又开始跟着学一些更复杂的针线活儿了。给衣服打个补丁,或是缝个小布偶,我都能轻轻松松马上做好。我从小跟着奶奶看多了她做针线活,打心底里喜欢这些东西。有一次调皮,把家里的毯子给剪了,自己约摸着尺寸,用毯子给小猫做了一顶帽子。再大点,拿着剪刀把不能穿的裤子改成短裙。那时候每次我想要做针线活的时候,都被我妈说成不务正业。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闲暇时候做做手工。自从有了孩子,我竟然还自己学会了裁剪缝纫衣服,踩着老式缝纫机,给孩子做秋衣棉衣外套。虽然还没等奶奶教我做衣服她就去世了,但大概是骨子里遗传了奶奶的巧手艺,所以能自学成才。有时候亲手做出来的一件衣服,真想告诉奶奶,您看孙女也会自己做衣服了。可惜奶奶看不到也听不到。
2008年的夏天,奶奶生了一场病,嗓子都哑了。我们老娘俩躺在奶奶家的炕头上,奶奶轻声告诉我,她恐怕是活不久了。奶奶的哥哥姐姐,都是得了癌症死去的,她多半也是得了癌症。那时候我年纪小,又不懂怎样安慰人,只能告诉奶奶不会不会的,你肯定不是癌症。现在想想,这是多么浅短无力的一句安慰啊。那个夏天,全家人忙着烤烟赚钱给我凑读高中的学费,必然是忽视了奶奶的病。还没能好好陪伴我最亲的奶奶,她就在中秋节的前一天傍晚离开了我们,从此我们家的八月十五不再团圆。每每想到这些,我的泪就止不住往下流。
奶奶至今去世十多年了,我还是会在梦里清楚记得她的样子。每次跟孩子们讲起我小时候的故事,里面都有我慈祥的奶奶。这一世,您是疼我的奶奶,来世,换我来好好疼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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