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像以往一样,给外婆点了支烟。她缓缓抬头,问:“你是谁呀?”
外公过世不久,她就病了,眠食俱损,消瘦得很厉害。人也糊涂起来,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转眼就忘,仿佛那个共同生活了六十年的人,一夕间把她的记忆都卷走了。
她吃力地将香烟送到嘴边,深吸,然后垂下手,任凭那烟在指缝间燃烧。担心烫到她,所以一直盯着她的手。我们已经无法交谈,而陪伴只是这一支烟的工夫。为她掐灭烟蒂,然后道别。她怔怔地看着我,突然就唤出我的乳名。那双凹陷的眼睛慢慢湿润,泛起了泪光,我几乎是狼狈地逃出门去的。怕她留恋,与其相对垂泪,埋下一颗悲伤的种子,不如就此忘却。
外面下着雨,舅舅拿了伞追出来,曾几何时,这个教会我折纸船的人也鬓发斑白了。“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当此境地,对钱钟书先生的话,才有了切实的体会。然而老死一事,到底是避不开的。究竟该如何应对?
想起元日给山中的老和尚请安,他问:“昨天是一年之末,今天是一年之初,昨天今天有何不同?”
答:“日日是好日。”
又问:“昨天有人活,今天做亡魂。会么?”
“不会,乞师教我。”
“观察身边那些老病死之苦,乃无常警示。观之既久,心力便强,慢慢就会有功夫,须知苦乐转变只在一念。良马见鞭影而行,待身受之则晚矣。”
“只是用心观察就可以么?”
“对呀,心转,行为就转。”
这些年他教我吃斋念佛,我回不能。教我诵经打坐,我又嫌闷。每年照例都被呵斥一通,我吃了教训,转觉心安。他亦不恼我,像是渐渐摸准了我的性子,删繁就简,只教我观察,而不戒绝什么。良医应病予药,只道这帖药不苦,待含到口中,糖衣化尽,依然是苦的。当我真正用心去观察,心里竟有这样多的悲伤与不舍,苦乐一念,正如磐石那样难以移转。他说,观之既久,心力便强。而我在早春的细雨里,还是忍不住啜泣起来。为生之惶惑、爱之将离、老死之不免。
丙申年正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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