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哥的姓氏,为何一开始是从我娘,又在十年后改为从我父亲?这其中有一段曲折的原委。这段姓氏变迁的过程,暗喻着我父亲作为一迁移漂鸟的第一代,以及我阿嬷作为无神主牌的养女世系,两个漂泊者对于各自出资的受精卵(我哥?),某种各自极度匮缺极度憧憬的姓氏幻念的强悍意志之对决。
我阿嬷是我娘的养母。且她自己亦是养女出身。我阿公早死,生前据说是个办桌师傅。后来我才知道,我阿嬷与我阿公并无婚契关系,亦即他们其实只是同居人。巧合的是他们两人恰都姓张,我阿嬷叫张燕,我阿公叫张金郎。所以我娘作为养女,某种香火传衍的契约关系(按我阿嬷的说法是:神主牌有一炉香不会断),即她替我娘招赘一个女婿,传张家的香火,等于她的养母(她的契约)的香火和她的姘头(她早死但为之守情义的我阿公)的香火,可并作伙一起传。
我阿嬷的传香火拜神主牌的情义且不止于此,后来拜张姓祖先的是我阿姨,张姓神主牌是供在我阿姨家的神桌上。我家供的是周氏祖先的神主牌。哪里又冒出这一系姓周的呢?原来我阿嬷的养母姓张,但她的生母姓周。说来我阿嬷也挺够意思的,她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的身上,就背了这么多不同来源家族的传香火之炉。仿佛她一没安排好,其中哪一族的香火就绝了。
不幸的是,这样一个把传承如此繁复神主牌之信诺当做一生宗教般狂热去烦忧的女人,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不孕的悲剧(也许是我那个面目模糊,搞不清他究竟是我阿嬷的赘夫或姘夫的厨师阿公,精虫数目太稀薄也是可能的)。
总之,她从和我阿公同姓而将来子孙可以作伙祭祀这件事上获得了灵感,分别从两个不同但都姓张的人家,领养了我娘和我阿姨。我娘在她的生母家,排行老十,也是老幺。作为我阿嬷家的养女,却变成了长女。所以在我哥姓张的那十年里,他并不知道自己顶着的那个姓氏,其实是来自三个不同渊源却恰好同姓的家族(我阿嬷的养母一系、我阿公一系、我娘的生父母一系),另外我们家还要供周姓的香火。
不幸的是我阿嬷这一切关于姓氏的接龙布局或契约承诺,却被她的第一个养女(我娘),像噩梦一样地摧毁了。我娘竟然恋爱上了,并且执意非嫁给他不可,一个大她十二岁的外省仔(我爹)。
他们且凭着想象,建造了这个城镇里可供祭祀、冥想或忏悔的聚会场所。像电影里那些城镇的教堂,但他们不方便也把这类场所称为教堂,因为那样一来明眼人便会看穿这城镇的一切只是缺乏想象力地从那些电影里搬下来的。于是我们给这类冥思之处所取了个怪别扭的名字:“纪念堂”。
多么像一则家族神话迁移之初的悲剧性暗喻呵。我的父亲。妻的父亲。像是遗传基因里骚捺不住的迁移欲望。鼓搏着翅翼,头冠和囊袋涨得通红。他们狡猾、精于分析,自信于自己胸臆里那一套迁移过程中借以定位标记的记忆系统。一开始他们一定确定自己之后绝对有办法再找路回去。
我们可以用小孩子的直觉知道那些沉甸甸的事物仍在那些空屋里挥之不去,和那些超出我们想象的美好生活的残留对象并置:吊在天花板上像青铜烛台般的美术灯,通往二楼的大理石阶梯扶手,嵌入墙角的壁炉,甚至是颓圮荒蔓的庭院里,倒在姑婆芋与树蕨覆叶之间的一尊断头的丘比特小便石膏像……我们在其中尖叫,玩各种现场临时想出的游戏,和那屋里的那根细微的时间界限互不侵犯。然后在天黑前翻墙出去,各自回家。
这是我面对《月球姓氏》这一大团毫无头绪,充满忏情、传奇、伤害性的私小说材料却又似乎撑不起来一辉煌史诗的家族史,无文字无体例以召唤之的沮丧处境。这是我面对《月球姓氏》这一大团毫无头绪,充满忏情、传奇、伤害性的私小说材料却又似乎撑不起来一辉煌史诗的家族史,无文字无体例以召唤之的沮丧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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