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雨世
将世界摧毁的,最后一定要将世界重塑。
[北]
总觉得下了很久的雨。
西门的水电站刚结束放水,下游被淹没的田地还没能露出黏糊糊的泥岸,台风就又已经登陆了。骑车路过江滨的时候,茫茫的视野里看见黄色的江水汹涌地往下游奔去,沿江树木下的雨水变得稀少,却要有力得多地,在雨衣上砰砰砰,跳开,或是沿着褶皱,汇成一片河流。
电视台调整着台风预警,被山包围的城市不能感受到剧烈的风从树木和建筑中间呼啸着破坏,就只剩下不停的连成粗线的雨,在地面上碰撞出一片清白的水面,淹没了鞋底小小的一层,于是总觉得袜子也变得潮湿起来。
街道旁边的店家拉起雨棚就一连几天没有放下,直到雨好像成了这座城市本来的一部分,市民被磨掉了脾气将伞随身携带,等待公交车的少年们也不再因为拥挤时潮湿的互相接触而感到不满,就这样,好像大家都被征服了一样。
连点间隙都没有的,将整个世界变成透亮的,真正的连绵不断。
大雨一直持续了很多天,所以搬家显得有些狼狈。柯其看着摊在地上的湿漉漉的书,抱怨的话也不知道该对谁说。父亲几乎是不容置疑地迅速地将自己安排过来,而他自己却留在城东,说是要照顾自己的工作。
柯其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节能灯。房间里的家具有着上世纪的风格,木质的柜子和粗黄的漆色,在中间镶上了大面的镜子。桌子的边角还雕着花纹,抽屉的拉手是铜质的,明明很古朴,却显得陈旧和破败。即便白天也必须开灯,局促的空间里只能听见自己转身和动作的声响。门对面的木质阶梯能够到达二楼,下雨天被泡得松软,简直心惊胆颤。
是某个国企用来安置老员工的砖瓦房,两层的结构,青色的砖瓦,像是某部文艺片里的场景。只是柯其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厨房不和自己的房间连在一起,要走出门去,路过几个屋子的距离,才能到属于自己的,在入口处的厨房。
怎么会有父亲让一个高中生自己过来过这种苦日子啊。柯其叹了口气。
所以,像是被派过来占领这里的吧。
房子有两间,柯其睡的这一间隔着一层单薄木板做的门,搭着不怎么牢靠的锁,隔壁就是他不敢去探触的空间。
在夜里森然的氛围里变成真空的,被遥远的氛围包裹的,让人敬畏,属于秘密又属于过往的。
只属于逝者的领域。
爷爷突然去世了。
好像一件没有真实感的事情,被告知,被储存,被哀悼,曾经存在过的气息又好像一直没有离去,有时候柯其站在那扇木板门前面,一动不动的,就好像感觉到谁就要从那里走出来了一样。
在那扇镜子里整理衣领,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磨得发亮的拉手,抽屉里留下的记着简单的帐的纸记,窗销里的死去的白蚁,好像在上一个雨天飞离了自己的堡垒,临死时被就困在了这里。一切和他走的时候并没有不同。似乎不同的,就只是他走了。留下的与他有关的事物,依旧与他有关,好像是气息攀附在上面,感官附着在上面,每一次触碰就算不能让人想起什么,但是属于一个人的感觉还是会传达过来。
如果你停下来,去分辨,去聆听,去怀念。就会想起一张脸,一句话,一段时光。
逝者的领域啊。
大雨持续地下着,似乎为这段离去感到伤悲的就只有自己的父亲。只是伤悲只是伤悲,并没有多少苦痛的情绪在里面。年过四十的人对着柯其讲着养父与自己的故事,语气有些平静,也许人到了那个年龄,就真的不能有什么大喜大悲了。
“就是养了一个太不该的儿子啊。”
中年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活着也不求他有多孝顺了,死了连一眼都不肯看,你说这得多大的仇啊,连血浓于水就都能忘了?”
都是老茧的手将昨夜的馒头往嘴里一塞,就着白水一大口就又开口:
“我知道他恨的不只是老爷子,连我都在那张榜单上呢。他就是嫉恨我,可你说我没亏欠他也没亏待老爷子,他到底是哪里想不开?”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柯其他爸放下手里的食物,破败的城东,田野上好像奔跑着无数的鬼怪,昏黄的灯光混着雨水的声音显得清脆苍凉。
“柯其,不如你住到爷爷的房子里去吧?”
“老人家这一辈子也没什么留下的了。”
“我们还是去保住他的房子吧。”
[南]
多余的水面倒扣着光。
归家的道路长到雨水变成了河,河水汇成了湖,湖水裂开了岸,岸里的水又冲刷出了新的河流。沿着道路的樟树和梧桐变成了水生的植物,漂浮在触不到的水面上,挤占着不存在的光。好像说一句话也会被水流淹没。
翟与把手里的伞收起来,立在原地三秒钟等到雨水把头发弄湿了就又迅速把伞打开,肩膀被直冲的雨水淋湿了一大片,樟树过滤的作用看起来还是不够明显。
他停在水的森林里,一些水流顺着他单薄的刘海滑下来,在细致的眼神里凝聚成一束紧促的光。
一个人,果真还是会寂寞啊。
原本各自绕路就能并行的距离被柯其突然的搬家给定义成不切实际,于是骑着单车这件事情就变得完完全全没有意义,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的公车,看了看回家的方向,好像在将鲜血和记忆洗刷一般的这座城市的泪流。
于是变成了一个人漫长的步行,只是这步行似乎比想象的还要漫长,迈过去的每一步都听到顿挫的,时间在面容上的摩擦声。
翟与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在前面站台下车的人,叹了口气,就又挂上了笑容。
必须要守护的事物是。
翟与握紧了手里的伞,面对着转过身来的钟秦,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浸在茫茫的雨里,被风雕出了伤悲。
一定要这样勉强自己么。翟与明净的笑容在以往的千篇一律里混杂了一丝悲悯,轻声地打了招呼。
必须守护的事物是,在所不惜的是。
钟秦的脚步走过来,雨水在他的黑色雨伞上不断汇聚成流浪的线条,像是倾尽满城的漆黑。
必须守护的事物是。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钟秦问话的时候,难得地挑起了眉。
“知道什么?”
必须守护的事物是。
“关咎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关于你的一切的事。
即便是你的平凡和平淡,也是我,必须守护的事。
雨水模糊了所有的伤悲和壮阔,死生的界限在哪里,回首就能触碰的面容与回忆。
被淹没在那平凡表情下的,是你的伤悲,但是我有我,必须守护的事。
翟与收起了笑容。
“如果你是说斗殴的事情的话,今天校长倒是有提到呢。”
即便被这凡世淹没啊。
必须守护的,是关于你的,最小的事。
[东]
地面上已经看不见红了。
雨水毫不吝惜地为了这段渺小的离去颠倒天地,田野与河流在茫茫水汽里,变得飘渺得像一座岛屿。城市的重心在南移,那里的开阔生出无数崭新的花野,而这里的老迈,依旧破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车把手在放课后还是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自己在放课后的大雨里伫立,停留在旁观者的距离却又忍不住靠近。
亡者的领域。
没有人能够再找到准确的位置,气息未曾依附在这里,往事和回忆也是,只是一个奔跑着的少年,以及最后,惨不忍睹的结局。被短暂地口耳相传的谣言般的死,又轻而易举地被淅沥不断的雨夺取了话题,似乎再没有什么,能找到关于关咎的存在。
那是令人短暂地窒息的感觉,我站在那个位置,在将天地贯穿的巨大的水柱里,缅怀一个甚至来不及熟识的人,他的存在,他的声音,就这么简单地被一场雨夺去,流淌在地面又汇入河流,简单明了地似乎让人看透了死生。
死生是,死生是解脱与难捱,还是,懊悔和挣扎。
被遗忘。
死去被铭记,还是,活着,被错误的记载和,被理所应当地遗忘。
遗忘自己真实的样子。
有没有想过,还有别的路。
等到天色将黑我才回到家,雨水绕过伞的边沿将自己打湿一片,砖瓦的二层建筑在雨夜里融进漆黑,灯光却又在漆黑里透出一圈暖黄的光晕。
寒之光,谓之暖。
路口的厨房今天亮起了灯,没记错的话那是那个逝去的老人的厨房。才这么几天,就被儿女接手了么,明明之前那么长久的时间都不曾出现过,而此时又是自然而然的,践踏着逝者的领域。
我走过去,只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对炉灶努力的吹气,白色的衬衫校服被沾染上火焰燃尽的灰。
“你这样是不行的吧。”
一头大汗的少年回过头来,看了我两秒有余。
“陆厘?”
“你是...”
柯其。
“我是柯其,和你一个学校的。”柯其站起来笑得心无城府的样子,白炽灯被风吹得晃了晃。
“对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你这是...?”
“我今天开始就住到这里来了...但是这样构造的炉灶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你一个人么?”
逝者的领域。
“唉?对,就我一个人搬过来,老爸留在城东做工。”
为什么要进入到,逝者的领域。
“算了,你来我家先吃晚饭吧,就在楼上。”
“这...不太好吧?"
“没事,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弄好。”
柯其看了看乱七八糟的炉灶,叹了口气。
“那麻烦了。”
母亲对于柯其的到来没有准备,但是还是满脸微笑,熟练地做了面条。
柯其显然饿坏了,母亲问他一些琐事,为什么要搬过来,和老人家是什么关系,虽然像是调查户口的,但是对调节气氛还是很有用,毕竟,自己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的。
是你,柯其。
“唉,都是苦孩子啊。”
“所以只有好好读书,指望自己能有出息了。”柯其把嘴从面里腾出来。
“阿姨这面真好吃。”
“好吃多吃点,不够阿姨再做。”母亲显然也很高兴。
毕竟很久,没有同学来做客了。
只有好好读书,指望自己能有出息了。
对啊,你我都无别路可走,这便是宿命将你我架构。
唯一的,被寄予厚望,无处可逃的,荣光的路。
等到柯其终于吃饱,我起身送柯其下楼。
“对了,这里的楼梯很黑,小心点...”
说完就看见柯其一脚踩空,只好伸手拉住他。
“转弯前十一级,转弯后十三级。”
“这样记的话比较不容易踩空,小时候身体还没有产生肌肉记忆的时候,就是这样上楼下楼的。”
柯其稳住脚步。“是么...说起来,你住在这里很久了吧?”
“恩..七年左右吧。”
“那...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么?”
“和讣告上写的一样吧。”
对逝者的敬畏,便是对生命的仰敬。
“我不知道怎么去评论。”
就是这样,逝者就应该,永远的消逝,什么都不留地,像是被雨水洗刷掉的血色一般汇入江河湖海。
“你住在那间屋子的话,应该知道吧。”
“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问问隔壁的阿婆炉灶怎么弄吧。”
“唉?好,今天晚上实在是太感谢了。”
“不会。”
“那个...”
“什么?”
“明天一起去上学吧?反正顺路也刚好有个伴。”
“算了。”
柯其啊。
“我的作息时间比较不固定,大概不适合配合别人的步伐啊。”
“唉..?好吧,那你也早点休息。”
才不要被当做,又在和那个男人抢夺什么。
“对了,你说你原来住在城东?”
“对啊,怎么了?”
“啊。没事,好像最近城东不太太平。”
“哦。是,那我进屋了,晚安。”
真是软弱啊,我们。
“恩。”
像是甜言蜜语一般的,你们的共通之处。
晚安。
[西]
何辙把手里的烟抛进江水里,火星在被淹没之前就被雨给浇灌,衬衫的衣角被江风吹得作响。
稀薄的烟还没学会缭绕就阵亡在数不尽的水的帘幕中,似乎记起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记起,模模糊糊地绕在耳朵上的音色,又被歇斯的雨水捧出频率。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生也是,死也是。
就这样跳进江水里,和就这样行走在雨水里,并没有什么差距。
是这样的啊。
死生为虚妄。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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