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
是一个
以方位名词命名的村庄
陷落在地图上
杳然的一片洼地中央
但那时候，我以为
她会让人迷失方向
从窑洞门口到奶奶家
也是一段风险莫测的远航
会有一只大公鸡
从鸡窝顶上俯冲
用磨尖的喙
狠狠啄食我的手背
四岁之前我一直不明白
它其实是在觊觎一把谷糠
会有一条大黄狗
腥膻红舌舔舐我的额头
好在它面容慈祥
有黑亮的眼珠和鼻梁
况且即便活到八十岁
我也无法抗拒它的热爱
因为我亲见
它执著地跃上久出甫归爷爷佝偻的背
最可怕的是街门口出没着一匹
凶猛的山羊
它在墙头跳荡
疯狂的胡须一绺一绺飘扬
它用沉重的铁橛和粗麻绳
划定了权力范围
有一次
它成功把我逼至墙角
然后
侧着脸一只眼睛盯着我诡异地笑
走出街门，我长出一口气
绝不能乱跑会掉进门前
巨大深不可测的粪坑里
我飞快地跑
跑过黑洞洞茅厕门口的臭气
跑过辘轳井饮牲口青石水槽的滑腻
我飞快地跑还是被哑巴捉住
他抱起我张着嘴啊啊无声地叫
挣扎也是徒劳我不哭不闹
大街上人们觉得这是
两个哑巴的玩笑
四十年后回乡
哑巴蓦然抓住我
依然张着嘴啊啊无声苍老地笑
用力推开那一扇沉重的门
是豆腐清香转浓
小脚的奶奶
一边推着磨盘一边朗朗谈
大铁瓢舀着浑浊微酸的浆水雾气缭绕
奶奶说今儿黑夜唱戏窦娥冤戏台前排黑棉袄占了位
奶奶说大水圪洞水深了陷了三黑的毛驴全是漆黑的淤泥
奶奶说去高顶庙上香你也跟去用红绳栓了曹奶奶保佑你
奶奶说拿官升去拾杨毛拌豆腐吃换了杨树叶也好滋味
奶奶说大杏果园路边榆钱繁得嫩得离谱馋了你
奶奶盛一碗热乎乎的懒豆腐撒两粒青葱叶继续拉风箱煮豆浆揭油皮
……
那时候
有太多的神奇
在爷爷放驴回来装青草的粗帆布口袋里
乔瓜瓜两头尖尖绵甜青绿
打碗花如此美丽咬一口溢出奶白却苦得离奇
一根一根劈开“九九表”看针尖一秒一秒蜷曲
以及猪草沙蓬苦菜苜蓿
以及青菅蒺藜甜草苗甜苣
以及黑糜糜青绿豆甜棒烧蚂蚱
……
我的家乡
是一个
以方位名词命名的村庄
从前，我以为我会忘记她
她的破败逼仄让我羞于提起
后来，我不敢提起她
我的颓然落寞让她难以记取
现在，我回来
远远看见那五棵杨树
那么大，那么小
那么壮，那么老
我的根
丝丝缕缕
一刻不能拔离……
我的家乡
是一个
以方位名词命名的村庄
你要问就去问那五棵杨
它们知道我所有的过去
包括我寄埋了四十年的秘密
2017.01.08
补：后来黄狗跟着我们搬家，老了，发疯，钻进被窝里再也不肯出来，死在母亲的炕头上；而山羊据说是我的“奶娘”，我却分不清是不是整日在墙头上游荡的那一只；祖母已逝近卅载，音容常入梦；哑巴还好，笑得像从前一样仿佛不曾老；三黑是故乡故人，发小回复说，今已做古，人世隔膜……
戏台高顶庙早已久坏不修，现痕迹全无；奶奶的大铁瓢官升木风箱也是；辘轳井青石前几年还有，大水圪洞五杨棵树依然茁壮，只是不知大杏果园是否荒芜……
黑糜糜meimei,是长在黍子地里的坏苗，糜子，抽穗时是白色的一根，白皮内是黑色的，小时候摘下来吃；“九九表”是神马不知道，描述如前，求解释，村里故人应该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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