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算命先生拿着圆珠笔煞有介事地在纸片上写写画画,嘴里振振有词。摊档上的红布和签筒都旧,脏,几只苍蝇飞飞落落。我妈一脸诚恳地听完,拉着我起身道谢。
“听见了吧?人家先生说了,你属鸡的不能找属狗属兔属鼠的,这几个属相跟你不合,要生事!”
“噢。”
“噢?”我妈震怒,“你这什么态度?能不能认真点?”
“你知道就行啊,反正决定权不都在你吗?”我转头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香樟树,觉得长大了真没意思。
我妈把鬼画桃符的纸片塞我手里,忿忿不平,“和你那死鬼老爹一个德行!犟拐子!”
“呵,说得好像你是把我当成大家闺秀养大的一样。”公交车靠站,我下车去老地方逛逛。
1.
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区武装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修的旧楼,9层,外墙是密密麻麻的鹅卵石碎石。楼梯的右侧有一面两米多高的围墙,墙端插满了异形玻璃片。靠墙有窄窄的花坛,起初有一株昙花几棵忍冬,都被后来居上的爬山虎杀死了。现在,爬山虎已经爬到五楼的外墙,却并没人管,因为仅剩那么一两户住家了。
彼时,我家住四楼,算是很惬意的一个高度。宁晓住五楼,我家正楼上的位置。
缘分那种东西,有好结果就叫良缘,没有好结果就叫孽缘。但不知道我和宁晓该归为哪类。我们的父亲是战友,母亲是同学,住上下楼,读一个学校……似乎配齐了天时地利的所有良性导向条件,所以活该一起高兴一起受难。
我比宁晓大一岁,原会大14个月,但宁妈早产,宁晓七个多月就落地了,因此一直体弱,六七岁时还像个四岁的瘦鸡,同龄的男孩子嫌他动作慢,跑两步就要吐,都不和他玩,他就整天窝在家里。
我妈说,“你是姐姐,要多照顾晓晓,以后你们玩也带着他一起。”
“姐姐”这词让年幼的我充满了高大的自豪感,于是带着他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样样都不落下。
他帮我们抻皮筋站久了就头晕,脸色白得吓人。小姑娘们嘴碎,会说不好听的话,我本着保护小弟的原则,跟一群小姑娘干起来。久而久之,我在院里的恶名传开了,都说我凶,宁晓对我倒是服帖,不知是因为感激还是害怕。
2.
我读小学一年级,宁晓读学前班。同一所学校,宁妈每天下午开车来接我们。
宁爸和我爸常年在岗,我妈事业刚起步,常常加班,我就呆在宁晓家。听我妈说,宁妈希望生个女儿,所以格外喜欢我。我性子活泼,又嘴甜,诓得宁妈欢心,总叫宁晓跟我多学学,别一天当闷蛋,我很得意。
也许是不常在外玩,宁晓很能静得下心学习,成绩很好,颇有我的风范。
宁晓三年级,我四年级,学校办了一个作文比赛,主题是梦想,也就是讲长大了想干什么。宁晓写好了作文,用衣角兜着糖果找我,“姐,你帮我看下作文。”
我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你是不是傻?咱们现在是竞争对手好吗?”
“姐,我给你带巧克力流心糖了,我妈昨晚上买的。”
我咽了咽口水,“那你进来吧。”
都说字如其人,此言不虚。宁晓清瘦得像个小姑娘,字也写得秀气,一笔一划规矩清致。他写他长大了想当个农民,种菜养猪喂鸭子,还写了好大段的引人入胜的农村风貌。
我说,“你这不行啊,你应该说你长大了要当科学家,当老师,当画家,当飞行员……反正这之类的吧,老师说小孩子要有远大的理想,要当英雄。”
宁晓坐在沙发上,一颗一颗地把糖衣剥开,然后推到我面前。“什么是英雄?”
“我们爸爸就是英雄!老师说英雄不被人理解,英雄都孤独,但他们做的都是好事。”
剥完糖果,宁晓一根一根地吮手指头,说,“可我不想当我爸爸。我爸爸好久都不能回家。还是当农民好,我看电视里演的,白天一家人一起干活,晚上一起吃饭睡觉,好热闹。”
巧克力流心滴到我衣服上,我又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你故意的!你滚蛋!”
我用力推他出门,宁晓大哭起来,扯着我衣角不走,惹得我也坐地大哭。
两个月前我爸妈离了婚,以后再也不能一家人一块儿吃饭睡觉了。
3.
宁晓在宁妈的一大堆补汤补药里长壮实了一点,不像只柴鸡了,像只走地鸡了。宁妈心疼我,每每领我到家里吃饭,饭桌上使劲儿给我夹菜,然后偷偷地抹眼睛。
背了宁妈,宁晓问我,“姐,我妈为啥一见你就哭?”
“因为你妈可怜我。”说这话我觉得有点伤自尊心,但是事实啊。
“她为啥可怜你?”
我抽抽鼻子,意味深长地说,“你还小,你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宁晓经常在家里蹦蹦跳跳,每次气得我摔门而出,“咣咣”凿他家房门叫他安分点。结果倒成了他之后叫我上楼的办法,电话都不打了,直接在房间里来回蹦跶。我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气得跳脚,问他吵吵啥,他就摸摸脑袋,说到点儿吃饭了。
宁晓似乎跟别的孩子学皮了,一副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样子,这让我很担心,总觉得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要学坏了,免不得又苦苦教育他。
因为爸妈离婚,那时的我有点故作老成,感觉要比同龄人经历得多一些。这也成了我得以名正言顺教育宁晓的理由——你还小,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4.
等我读初中,我妈让我住校,说是她公司事忙,没空照管我,也不能总是麻烦宁妈。我吵着嚷着不肯去,威胁我妈要离家出走。
我妈不吃那套,眼睁睁地看着我收拾了一书包衣服,等我出门的时说,“看你能饿多久。”
我背着书包去江边的公园坐着,想象着以后晚上睡公园长凳、桥洞底下,白天捡垃圾要饭,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还没钱上学,觉得人生好艰难啊,伤心得直哭。
天色犯黑,江边起了风,冷,关键是饿,我有点想回家了,又觉得不能就这么妥协,太丢脸了。我盘算着换个我妈容易找到我的地方坐着,还没想好去哪儿,就听到宁晓的声音。
“姐,是你吗?”
那小子穿着拖鞋,脚步轻得我都没发觉。我问,“你咋来了?”
“晚上你妈说你离家出走了,问我们知不知道你在哪儿,我一猜你就在这儿。走,回去。”
“我不回去!我妈让我去住校,我不想去。”
宁晓拿过我的书包,笑得一脸灿烂,“不怕,我妈说了让你住我们家,我们以后还是一起上学。”
“我妈同意了?”
他用力点头。我跳起来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算姐没白疼你,总算干了一件漂亮事儿!”
“干得漂亮你还打我!”宁晓已经11岁了,还是比我矮大半个头,瞪我都要扬起脸,看得我发笑。
5.
我妈每个月按时把生活费给宁妈,宁妈总是推三推四地不要,两个人僵持好久,常常闹得跟吵架似的才慌乱收场。
宁妈每周给宁晓和我每人五块零花钱。宁晓喜欢吃糖,我买别的零食时就给他买一份,时间一久成了习惯,有时候忘了买或者没给他,他就不高兴,说,“你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咋记性这么烂?”
我一巴掌呼到他后脑勺上,“臭小子,长本事了是吧,敢这么跟你姐说话?”
不知几时,关于我和宁晓的“神话”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姐弟俩分别是自己所在年纪的第一名,很多同学猜测我们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只是不同姓而已。
之后我考上市重点高中,高兴地约着班上同学去玩,吃烧烤聊天,回家时就晚了。有小混混靠在昏黄的街灯下冲我吹口哨,要钱,我怯怯地往武装部的院子里跑,没想到他竟然有胆子追上来。我一边跑一边叫,刚到楼梯口,就撞到宁晓。他握着一根二楼装修阳台的废弃木料,冲上去对着来人一顿乱挥。
小混混被吓走了,宁晓拖着我抖抖索索地上楼,手掌浸血。我吓得不轻,宁妈更是心疼,但也没有责怪我。其实小混混压根儿就没还手,是宁晓紧张过头用力过度,木屑扎进了肉里。
那之后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打他了,怕把他打毛了,他像对付小混混似的对付我。
我妈公司的业务拓展到了外省,能呆在家里的时间就更少了。她当面撕掉我的录取通知书,丝毫由不得我争取辩解,就帮我报了另外一个区的全军事化管理的贵族寄宿制学校,入校交十万,毕业全数返款的那种。
开学前一晚,宁妈握着我的手哭,“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不知道苦从何来,还是反握住她的手,劝她别哭了。
宁妈眼圈红了又红,说,“爸妈离婚对孩子影响多大我是知道的,你性子比晓晓要强些,但毕竟是女孩子,以后……”
“妈,你能不能别说了?耽误我姐收拾东西。”宁晓站在我房门口,一脸不耐地邀宁妈出去。初三要补课,提前开学,他刚好放学到家。
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放在书桌旁边,宁晓挨个提,问,“你装砖了这么沉?”我白眼翻出天际,拍着他后脑勺叫他滚。他眉头一拧,说,“要走了还打我!”
6.
住校生活比意料中好,新朋友、新课程的忙碌感很大程度上充实了新阶段的生活。当然,偶尔还是会想念家里,想念宁妈和宁晓,比如开箱整理行李时,发现一个信封和一大罐古方红糖。
信封里是一大叠五块钱,每一张都压得平平整整的。我鼻头一酸,那死小子竟然这三年都花的我那五块钱!太有心机了!不过也算他有良心,我每个月生理期疼得要死要活,之前他都皱着眉嫌弃地说,“你们女的太麻烦了。”我就回噎他,“多亏我们这些麻烦的女的才能生出你们这些不麻烦的男的呢!”没想到死小子还知道买红糖,孺子可教。
学校不许带手机,不许打电话,不许无故出校门。一连两年一放假就被我妈接到外省她公司去了,高三前的暑假只有十天假,我就没去,在家休息。
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楼上又蹦跶起来,意外的是我没有如从前般咬牙切齿,还感觉这声音亲切。我穿着拖鞋上楼砸门,宁晓开门,双眼绽出星芒,咧嘴一笑,“姐!”
宁妈不在家,家里乱得像狗窝,到处都是宁晓扔的衣服袜子,不变的是客厅的茶几和饭厅的饭桌上都放着糖果。
“怎么就你一个人?宁妈呢?”
“出远门了。姐,你这次没跟你妈去啊?我之前找你好几次了,还想到你学校去,我妈都不让,说你们学校管得严,我去对你不好的。”他抓一把糖放在面前,一颗一颗地把糖纸剥开,然后推到我面前。
他考上了我之前想去的那所重点高中,在火箭班读书,成绩拔尖。我很欣慰。
到饭点了,我吃糖吃得打嗝,拍拍他肩膀,“走,姐带你吃饭去。”
“外面吃啊?好热,懒得动。”
我剜他一眼,“懒死你,还想我给你提回来咋的?”
他兴奋地搓手,“姐,我给你做吧!”
“你会做饭?你啥时候学会做饭的?”
“嘿嘿,又小看人是不是?”他满脸骄傲地挑挑眉,“我煮泡面煮得可好了。”
7.
我把空调和电视打开,顺带收拾下家里,他去煮了两大碗泡面,还放了鸡蛋。我们吃得吸里呼噜,我问他课业的问题,追问之下才知道,宁妈要让他转学去英国。
我好像被哽住了,放下碗问原因,他摇头晃脑地背王勃《滕王阁饯别序》的句子,“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啊。”
我一巴掌呼过去,才发现他已经长得很高,即便坐着,我也不能像之前一样胳膊平着一挥就是他后脑勺,而是呼到他背上高高突起的蝴蝶骨上。“你才几岁啊?就命途多舛!”
他反手摸摸被我打的地方,说,“姐,我爸妈也离婚了,现在你懂的我都懂,你不能再说我小了。”
他笑得温暖又明朗,我心头一软,眼泪噼里啪啦地滚进泡面碗里。
8.
宁晓办好了转学手续,要先坐火车找宁妈,我请了假去送他。
从家里到火车站的一路宁晓都没有说话,我叮嘱了些有的没的,似乎他不是要出国,而是让家人不放心的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
那时送人进站还不用买票,可以直接送到站台。宁晓瘦瘦高高的,站在人群里很显眼。检票员在催乘客上车,他说,“姐,那我走了,你好好考大学啊。”
我本想一巴掌呼过去,告诉他我当然知道,这事儿还用他操心。但我只是瘪了瘪嘴,踮起脚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说,“好。”
宁晓一手提着旅行袋,另一只手伸开来抱我。原来他真的长大了,个子那么高,胳膊那么长,可以从我左肩抱到右肩。时间太快,我还没允许他可以长得比我高,他就能顶住天了。
他的下巴抵着我发顶,突然哽咽着说,“姐,其实我真的想当个农民。”
列车呼啸,带走了我一向好脾气的弟弟。我立在站台上来回穿梭的风里,明知他是去奔赴更好的前程,我却想蹲下身大哭一场。
9.
六年。我高考,毕业,工作,宁晓的消息日趋寥寥。我曾几度向我妈追问宁家的消息,得到的结果都是敷衍或怒骂。似乎我住在宁家的那几年是她打拼事业最苦的日子,感觉欠了宁家的,到如今都不愿再提,抑或是不想提什么有可能让我脱离她完全掌控的消息。
区武装部的住户越来越少,我也渐渐搬离了那些过往。
回忆太多很伤神,我疲惫到家。饭桌上食不知味地跟我妈说起那些事,有些伤感。我妈骂我没出息,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跟你爸那么多年夫妻离了不也离了吗?你再看看你宁妈,和你宁叔离婚了照样活得风生水起的。”
“你们当然活得好,反正结婚离婚都是你们决定的。我和宁晓做错了什么?要承担你们离婚的后果!”
我的母亲大人扬起手,我抬起脸,她虚虚地握拳收回,说,“人各有命,你们要认。”
我忍不住冷哼,“那你和我爸结婚是命,还是离婚是命?”
她的手再度扬起,继而落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我疼得发笑,“妈,你以为,这些年来,我真的不怪你吗?”
我妈语塞,掏出手机,翻到备忘录里一个异国的地址和电话,恶狠狠地扔到我面前,“和你那死鬼老爹一个德行!小时候说你懂事,叫晓晓跟你学,你现在多跟他学学吧!”
看了看那个地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她们离婚,带走了温暖我整个少女时期的宁晓,让我对原本就荒草丛生的年岁更加心寒。不曾想时隔多年,再得知我羸弱不堪的少年,还是会泪凝于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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