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记

作者: huifeidetiger | 来源:发表于2018-09-16 22:40 被阅读131次

     

    龙门记

    (文:芳芳)

                               

                                          1

    戊戌年初二晚,老家来电话通知,姑丈去世,要我第二天去奔丧。 

    “喜事可不去,丧事不去便失礼”是老话。我推了初三的安排,一早冒着细雨,驱车赴宁波。

    江南以东,水网密集,穿村而过的清河,深阔明亮,水,层次分明,世代雅庄人凭水而居。淘米洗衣、挑水嬉戏,它充当着饮食起居、交通运输、运粮枢纽、新闻传播、和百姓人家的婚丧嫁娶等功能。

    当年双十年华的姑婆,持藏了银元、黄金首饰包袱,一身红褂、头遮红盖,如同一只红包,坐在花轿中。与花轿并进的是,清河上两只大的摇撸嫁妆船。外公在世时,回忆当年姑婆出嫁的情形,是他人生初见大世面:细工雕花宁式床、桃红梳妆台、细格子蒙柳绿窗纱的碗柜、蹲橱、还有朱漆乌铜箱式马桶,里放一只铜壶,铜壶里藏着一袋铜板和嵌冰糖的红枣果......两船嫁妆。迎亲队伍前列,跨新镫镫单车的新郎,神采飞扬。

    独生女嫁与香烟店独生子,施家桥边一排十几间楼上楼下,都是新郎家的财产。花炮劈啪响,红屑满天飞,空气里弥漫着灰烬的味道。

    我的外公,做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舅佬爷”。借来的长衫直垂脚面,为让人知道他穿了新鞋,他得把胳膊甩齐肩,眉梢眼角飞扬,新鞋才追得上长衫。酒足饭饱后回家,四壁空空屋里,剩下睡觉的眠床,放衣服的两门柜和吃饭的桌凳,好的家什搬空,客人散去,留一地瓜子花生皮。厨房里媳妇就着油灯涮锅,煤油灯把外公的影子,投在墙上宽又长,如大风中一面门板。门板忍不住挤出一个响亮饱嗝,喝茶的养父母面有愠色。

    “饿鬼投胎,又给阿娣出洋相了?”铜嘴的烟斗磕的桌角“梆梆”响。“改不掉的穷相!”小脚一拧,养母摸索的往里间寻去。外公的养父,婚后出南洋,新婚妻子独自照顾公婆,在民国初的宁波这很普遍,孤独和辛劳去置换未来的宽裕。新加坡做十几年油漆工,攒一笔安稳渡下半生的钱回家。妻子三十多岁了,团聚后,生一个女儿后再无所出,旺财不旺丁,是句老话。

    南洋打工的过度辛劳,养父的身体不再适合重体力,女儿五岁那年收养了父母双亡的外公为养子,不枉是个两全做法。

    八岁的外公,以一半养子,一半长工的身份,进入这个家庭。他心怀感激,不用流离失所,吃百家饭。养父严厉,可干活不偷懒,饭就管饱。外公就这样长大成人,姑婆出嫁的前一年,养父母给他娶了逃荒而来,以给人带小孩为生的女佣。市面上门当户对婚姻,独生女配独生子,我的姑婆和姑丈。长工配女佣,我的外公和外婆。

    早年营养不良,中年艰辛抚育儿女,长工与女佣六十几岁相继离世,姑婆夫妇高寿,白发齐眉修到五代同堂。

    养父母值钱的家财均匀于女儿,外公和外婆为养父母养老送终,传承养父香火。外婆十年如一日热汤饭侍候,病榻旁无怨的端屎擦尿。人心肉长,最后的时光,养父母的表情并无死不瞑目,南洋归来盖的四间青瓦房毫无意外,留给了养子。女儿虽有不悦,也没再说什么,后来鲜少回娘家。过年时,打发儿子给外公拜个年,外婆次次留饭,搜尽所有款待,孩子能分辨亲疏,每年初二一早,拎着轻便的糕点 ,舅妈舅舅叫着,晚上打着饱嗝回家。而我妈妈舅舅们就无此待遇,给姑婆拜年从未获留饭,久而久之,他们谁都不愿去,不愿去也得去,作为长女——我的母亲,扛着外婆年前备下的年货,自养的鸡鸭去回拜,中午前溜回家中喝稀饭。母亲结婚后,随军去上海,这舅舅接替,继续在年初三登门造访。

    但姑婆家,我偷偷是在去的。那年,我五岁,开始懂人事,对周围充满了疑问,现在回想,那一年不分四季,仿佛都是春天,仿佛都是冬季。

    我已经知道,我住的这片地叫“中国”,它很大,大到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上海五角场父母家。帮外公,去施家桥边的店铺,四毛六分买一包“大前门”烟,四分钱换五颗硬糖。提着空酒瓶,去打酱油,看一道酱红色的光穿过漏斗,铺进瓶里,像"地道战"中战士手中的“燃烧弹”,拔了引信就可掷到敌营一样。

    我跑过姑婆家敞开的院门张望,瓦房的毛玻璃奶糖糯米衣般闪出甜光,地面上留着扫把划过细细痕迹,墙脚边,几盆兰花或者蒜?每盆显着绿色的热闹。姑丈拿起花洒,姑婆纳鞋底,糊火柴盒,老花镜架在大又圆的眼睛上,她的孩子与她一样,都有这样的眼睛,外婆家堂屋墙上镜框里的太婆也有,睫毛比眉毛还要密长。

    屋檐上,一只花斑猫发现了我,迟疑的窜下一个墙头,又一个更低的墙头,“喵”的叫开,细长的尾音,眼仁流转。姑婆从老花镜上翻起眼皮,姑丈花洒里的水,滋向地面,俩人眼神在空中对撞,像清河边二月的柳芽嫩绿。我一溜烟,跑过大门,只差一点把“燃烧弹”给划亮。

    我踩滑轮般跑,行云流畅。凉亭里抽烟的老汉,干咳声如砂纸打磨老树皮,河埠头,“傻子阿根”举着褐色的洗碗布搓脸、祥花嬷嬷双手缴床单,珠帘般的水珠砸在地面,嘴唇和手一样扭曲,齐耳的短发因此两边不一样长,像个撒娇的小姑娘,她的声音在后面追:“阿囡,冒奔嘎快,看地芽...”

    我的五岁,总在跑来跑去,在熟悉或陌生的院门张望,我好奇而迷茫,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没人发现我,除了猫狗们,我被它们狠狠追着,还被追进梦里。可一见到我家的青瓦房,马头墙昂在蓝天的模样,梦就白了,如剖成两半的一只白脯瓜。

    青瓦房两间两排,中间是大院落,院门扎起一道竹篱笆。靠南的屋上有个阁楼,夜里舅舅攀上竹梯去睡觉,躬起的身影如一只大鸟归巢。堂屋墙上有两个镜框,太公太婆一脸凝重,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镜框上,他们额头看起白茫茫的,像“阿育王寺”里落寞的沙弥。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略略有感人的孤单,是我,做错或做对了什么?为什么,父母和姐姐在上海,而我被留在了乡下。

    每天上午,舅舅去农机厂上班,外婆低头忙中饭,花鸭在院里散步,尾羽墨绿滋滋发暗光;公鸡在尽情歌唱,歌唱母鸡、食物和充足的阳光;猪在圈里倒地大睡,没有“大限将至”的悲伤;我的“黑利”在草垛上打盹,想当然以为世界就如眼前平常。

    我抬起头,蛋壳般的天空前,云朵糯白似糖,时而混成一片,是一张巨大棉花被,转眼又撕成碎片,成了怒气冲冲后的残垣,烟囱里逃出来的黑烟去偷袭它。我想与太阳对视,它孔武有力,我呲牙咧嘴,泪将夺眶,我从指缝间偷看它,它顿时短了气焰,和夏天夜空的星星一样,拖着长长短短的尾巴。

    灰屋脊镀了毛茸茸的阳光,像排将融化的麦芽糖,墙壁上不同深浅的屋漏痕,一块块青苔,它们像梅花,像竹叶,是狗和鸡们有过走壁的时光?墙腰上,一排斗大红色方块字,阿明哥哥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东风吹,战鼓擂,世界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人民是谁?美帝又谁?人民是你、我、公公、婆婆、我们大家,他的手张开在空中画着一个半圆。

    “美帝是外国,在我们脚下”蹬着脚,手指太阳下山的方向。水涡般镜片后,眼睛显的格外细小。这一年他准备高考,每晚在油灯旁熬眼,老师说这届数他有希望跳龙门。

    我被限足了,严禁打扰阿明哥哥。天晴我在院子里晃荡,在外面来来回回跑。雨天,在屋里翻遍抽屉,在落满灰的床底匍匐进退。床是这屋子里中,另一间精巧红木房子,是太公南洋回来后,重金订做的。姑婆在这床上出生的,太公太婆百年后,外公外婆继承了它,妈妈和舅舅在这床出生。床边配有矮塌,茶几,油灯如豆的夜晚,外公外婆坐那喝茶聊天。床头上的抽屉,屉面剔雕着古代人物风景,他们梳高发,宽大袖子落在膝上。松树下、小河边,在作揖、抱拳、和饮茶。抽屉里还翻出几张扑克、少了角的黑桃皇后唇上涂了墨色的八撇胡,草花王子的耳朵,描红色的耳环。漂亮的玻璃珠,如一把清新水果糖,磕破角的玉石兰花笔洗,秃了头的毛笔杆,俩截玉镯,一串旧红绳系着一圈黑铜板,在掌中“叮当”作响,一条花生米般大小的贝壳项链,舌尖还尝出一星咸味来。

    我居然还找着一副墨镜,乌龟壳纹理的框架,有淡淡鱼骨头味 ,透过镜片,发现中午变傍晚了,太阳就荷包蛋那么大, 云被炊烟吞没,炊烟不见了,世界大变样!

    我为我的发现兴奋,欢呼,跑厨房找外婆报告,厨房静悄悄。我跑回院子,“黑利”也跳下草垛追着我跑,花鸭迈着外八字,煞有介事来回踱着步,墨绿羽毛在镜片下模糊不清,它拉的屎也隐形,隐形在我脚下。

    阿明哥哥家后门敞着,院子里,阿明奶奶在挑拣竹匾里掺了麸皮的谷粒,像个冒牌的炼金师。她的脚比我还要小,走路像货郎担里的不倒翁。脸如一只捏紧的拳头,拳心的牙就快掉光,下巴翘如月牙,糖全靠含着才吃得光。我把墨镜举到她眼前,她瞥一眼,继续翻着竹匾,瓮声瓮气的说:“侬滴各小娘,把侬太公擦眼翻出来阿索?你太公呀,新加坡返来,长衫一件,皮鞋刹亮,擦眼一戴,噱头赞喽!”宝贝是太公的?原来太公也和我一样,发现了这个神奇。

    “阿奶,你认得我太公呀?”

    “伊回来辰光,我也是小娘呢,比侬大不几岁,我记得他的派头喽,跳了龙门的人呀,你们才有这么大的房子登哦。”她从竹匾前站起,嘴里念叨:“观世音保佑啊,菩萨保佑,保佑阿拉阿明也跳成龙门,跳龙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她亦步亦趋的朝房间走去,那里供奉着一尊颜如美玉的“观世音”,她笃信命运,到了巴结神佛的垂暮之年。

    而我,对不知道的事急于想了解,我急于要回去,找外婆问太公的事,却无来由的肩膀像被人从后面猛的拉住般,背脊竖起一批冷汗。十几米外的门槛上,一条小胳膊粗,扫把柄长的花蛇,蜷曲着,缴床单般的,向院外蠕动,昂着龟一样黑青色的头,擦着地。我想跑,可又想看它去向何方。村里的水塘里常有人抓到蛇,用两个指头捏住头,蛇身在空中像松树上垂直挂着的树藤。大蛇还是第一次见到,它也回头来看我了,一定也感到吃惊,眼睛像两颗铁锅爆炒着的豆凸起,竖起身子,离地有小凳子那么高,冷冰冰的看着我,头颅定格在半空。我清楚看到它身上,紧密的麟甲森森,一片撂一片。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先怵了,还怕拔腿一跑,它会像猫狗一样的追上我。我将要哭出声来,两条腿准备发抖,我想叫阿明奶奶来救我,可却发不出声音,就像被憋在梦中,我多希望这又是"白脯瓜"。我浑身发紧,它一动不动的冷冷盯着我,圈曲的身子搭在门槛上,像一条被缴干了水的花床单,而那些水,一定淋在我身上了,带着水草的土腥。

    “你给我走开啦,你这个神经病!”我长长的哭腔,狭窄尖锐,像吹亮的哨子。

    几乎同时,外婆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阿囡哎,阿囡哎”她如此的大声,我还没来的急答应,花蛇俯下身,开叉的舌头不时探出前方,一直向院外田坂的水沟,蜿蜒而去,气定神闲的,出了我视线所能及的尽头。

                                        2

    我风一般跑回自己家的院子,心快跳出嗓门眼,外婆正拆着一只枕头大的包裹。我气喘吁吁报告看见了蛇,比划着双手,像阿明哥哥比划着“我们”,忘了报告墨镜改变世界的事。外婆插上了门栓,嘱咐我不准再去后门。她拆开的包裹里,有祥花嬷嬷要的绿色腈纶毛线、阿明哥哥要的复习书、还有瑞丰舅舅的老花镜,装在一只小巧的盒子里。一包什锦奶糖、一大纸袋山楂片,外婆看着它们,一副很久没吃到肉的神情,看着案板上开了膛的猪般,心满意足。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上海包裹到,大多是村里人托父亲上海带的东西,他每求必应 。

    “看来阿明今年能跳成龙门,家蛇现身了,只有小孩才看的见,阿明是要出头了。”桌上一本本书像砌进青瓦房里的砖,外婆若有所悟。

    “什么叫跳龙门?”。

    “就是不用种地,能吃皇粮”外婆已经把糖和山楂片分成几份。

    “那要到怎么跳才有得吃?”我为我的遭遇被赋予神奇的意义兴奋着,她没有回答,当她不愿回答我问题时,常会来一句“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一边玩去。”果然她开始派我差,比如把毛线和几筒山楂片给祥花嬷嬷送去。

    祥花嬷嬷的家,出门左拐十几米。在这带,条件最好。老公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叫记发。记发那年不到五十,身板挺阔,络腮胡,神气的就像一匹会讲话的战马。在镇上的阀门厂跑供销,有活路,是个体力、思想力都过剩的能人。

    休息在家时,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靠着藤椅,丢几颗花生米就一口小酒,填老鼠洞似的心安理得。喝美了,梗着脖子喊:“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祥花嬷嬷是有个泼辣妇女,有爱有恨,四处狼烟,没人敢惹她,有就炸毛。拔直了脖子,指桑骂槐的骂,大浪滔天的骂,有身后配备七八条枪的底气。她生了二个女儿、三个儿子,个个模样俊秀,人高马大,女儿善骂,儿子能打,旦有风吹草动,对手即见豺狼,场面让人难忘。怕事的人要绕门而行,唯恐飞来祸水。记发看起来笑眯眯,一副好脾气,客气过来招呼,“来来来,那个谁谁谁,喝茶喝茶来喝茶”,男人女人似乎都喜欢他。可你要说孩子感觉呢,我喜欢嬷嬷,我认出她有外婆一样的笑容,辨出她对我家人的不同,父母的婚姻是她拉的线。父亲感恩,每次探亲,会抽时间与她说会话,给记发递包香烟。

    父母聊天时曾说过一句话“祥花阿嫂并没有外人看的那样厉害,内心其实很软弱,是个可怜人。”

    我抱着毛线,衣兜装着山楂片,我想私尝她一包没事,掂一片在舌尖,甜中带着一点酸。我到记发喝小酒的客堂间,门虚掩着,没敞开,也没挂上汤勺般的锁,表示"我出门了"。里面传来压制急速的话声,像在打一记记闷枪。趴门缝里张望,眼前一幕惊的我不知所措:记发拽着嬷嬷头顶的头发,在她身后侧用肘顶着,嬷嬷的脸朝后仰着,身子拉成一道紧绷的弧线,记发另一只手把嬷嬷俩手反背按着,看起来像射手拉起满弓。嬷嬷在使劲挣扎,低低咒骂:“老畜生啊,你外面搞女人,回来还为难我,死爹死妈啊,良心炸出啊。”她手无力帮助自己脱身,头又用不出力,俩只脚如盲人的竹杖,在地面上来回戳,灰白色棉袄扯到胸口,破旧的水红色内衣,遮不住浅褐色的肚皮上,根须般的花纹。记发手往下一顿,一缕发散落地面。他鼻子嘴巴缴着,牙齿交错,一幅野性未驯的夸张:“老子干什么你少管,妈逼,吃我喝我,再闹敲你。”黑豆仁般的眼睛,瞪着嬷嬷,狠又准,手背青筋凸起,如老柳树裸露的根,狰狞的抓住土壤。

    我害怕极了,想拔腿跑,心中另一个“我”在细声细气,“嬷嬷快死了,你不救她?”我急了,眼前的风暴让我手脚无力,毛线掉一地,门无声息开了,大概是风推的,“嬷嬷——”,山楂片从嘴里落地。记发松了手,脸有尴尬,嬷嬷像竖了毛的鸡,反过身猛然用头冲撞过去,记发后退几步收脚,躲过嬷嬷第二次的进攻,记发一把推开她,快步绕过我,头也不回,跨进消逝的夕阳中去。

    嬷嬷靠着柜子,敞开着棉袄,灰毛毛的脑袋,头发笃起,脸花了,像“傻子阿根”。都说阿根是傻子,嬷嬷却说不是,只是脑子跟不上身体,你对他的好他心里知道,叫我不要和别的小孩那样子笑话阿根。

    “阿囡,莫怕,大伯伯是给嬷嬷敲背玩”,她摇手唤我,我缩头缩脑靠近,她把门掩上,拾起毛线,抚摸着。又梳起头发,木梳上捉下一把头发捻成团,团进一只小铁筒。我递山楂片到她嘴里,她摩挲着我的头、脸颊,砂纸般的手在我头发上产生,风吹过松针的呻吟,用外婆才有的笑容对说:“还是阿囡心疼嬷嬷,伯伯是和嬷嬷在玩,嬷嬷背痒”,我被拉进怀里,她敞开着的棉袄里,散发出煎土豆饼的气息,一下一下拍我后背,像拍一只牛皮鼓,“猫惊惊呀,狗惊惊,阿拉阿囡不吃惊呀......”

    从祥花嬷嬷那里出来时,我嚼着她给的奶糖,是那裹着毛玻璃般,糯米纸的糖,我已经平息了不安,说真的,没有什么,比奶糖更能融化一颗心了。然而,我又高兴又不高兴,门外看到,嘴里漏出来的那片山楂,正被蚂蚁们,肩抗手抬运往洞穴,我没骂它们,不想再开口了,哼!酸死你们去吧。

                                      3

    自那天起,我不再爱吃山楂片,一吃便心里发酸。晚上,我没胃口,不想吃饭,外婆煎的土豆饼闻着像咸菜,蒸的鸡蛋羹里尝到鸭屎味道。院子里的花鸭,为争一段泥鳅在打架,谁都志在必得,外婆只能用扫帚赶开它们,我头两边很疼,也有东西在里面打架吧?我吐了,吐到只剩下黄水。

    晚上梦里,我又被猫狗追,被一大团像云的雾气追,它无边无际膨胀,一直到屋子那么大,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长途跋涉,气喘吁吁。慢慢蠕动,朝我包抄,我逃无可逃,身体轻似羽毛。它没眼睛没鼻子,可我知道,它看着我,挪啊挪,眼看就到跟前,我突然想起可以改变世界的墨镜,可是找不到,我正跳脚,眨眼东西却在散去,当松下一口气,远处有人走来,戴一顶夏天的斗笠,灰长衫盖脚,他像从河里来,鞋子湿了一半,步伐粘重,帽檐下宽宽的下颌骨,鲶鱼般的嘴,还戴着乌龟壳的墨镜,难怪我找不着。我正想问他,墨镜颜色变浅了,变成了酒瓶底,是阿明哥哥,手握两块砖......等我昏沉醒来,太阳照着床边。外公的“上山袜”像鞋子一样的立在床前,温暖干燥,他的手探着我额头,他身后看阳光普照,那一刻,他像极庙里面的菩萨。

    “我有一个宝贝,你想看吗?”我声音,轻的只有自己才听到。

    突如其来的病,后来是外婆请了“扫帚公公”才治好的。我属于是“魂灵吓出”,这在乡下小孩身上常发生,一般的上吐下泻,不用上卫生院,问问有否受惊,“惊”后,是要“收惊”,一进一出,刚好抵消,乡下心知肚明一种神通。

    仪规如下:一把家中常用的扫帚,放在受惊的儿童床前,点着其中一根扫帚丝,焚一支香,供一碗水,水上铺张干净的擦屁股黄草纸,念:“扫帚公公啊,扫帚公公,管管我家囡囡,我家囡囡魂灵吓出了,你给她找回来,找回来”接着关上门出去,留“扫帚公公”独自施法,如果大人在场,就别怪他不愿显灵,符合神灵一贯神秘作派。

    大约半小时,估摸着扫帚公公,把小孩子的魂灵扫回了,大人再进屋,再三对扫帚作揖拜几拜,端着那碗铺了草纸的水,在手里左右平晃,嘴里念:“谁谁魂灵来啦,魂灵来啦”,碗中的水平静下来,黄草纸上慢慢升起一颗黄豆大的水珠,晶晶亮,颤巍巍浮着,像阿明奶奶小脚在走路。小孩喝下,据说浮起那颗水珠就是孩子魂灵。我也大口大口的喝,正好口很渴,凉凉的魂灵水无色亦无味,解渴亦不错。

    再醒时,一切不适如"白脯瓜"又被切成两半。我还是昨天的我,身轻如燕,饿,米饭配着油豆腐就落肚。针线筐里还找到了墨镜,衣兜还剩前天的几颗奶糖,我又努力的想看穿白云后面的蓝天。那冰蓝色的壳后面又是什么?鸡飞过矮墙,花鸭的羽毛滋滋发亮,"黑利"又帮邻居家的狗,一起骂生面孔,我忘了昨天和前天,外婆用“扫帚公公”奋力扫院子里的鸡屎鸭粪,狠又猛,她大概也忘了早晨对扫帚公公,那一份毕恭毕敬。

    我们全得失忆症了。

    一天中,外婆能陪伴我的时光不多,我那时没想到几年后,她将永久离去,如果知道,也许我会用连体婴儿的形式,和她在一起。她干活总是慢吞吞,好处是都干的很好,鸡鸭下大蛋,猪胖又懒,还喊声嘹亮,就连“黑利”,管家敬业,范围还管的很宽,我就更不用说了,成为她信得过的小帮手。

    每天,早晨五点半,广播里“东方红”大合唱一开张,她就穿衣服,被窝就灌进好多冷风来,我央求她多陪我会,她永远是“舅舅吃了早饭上班,鸡鸭猪,黑利要喂,再睡来不及”。她帮我掖好被脚就忙活开了,她被脚掖的非常舒服,我再没能碰到过超于她的人,密不透风,我常常要迸好久,才舍得翻身。她张罗那么多的早饭,唯独自己要等全部忙好,才捞出一碗冷稀饭,配着雪里蕻咸荠吃。她先人后己的坏习惯,更体现在,凡家里有点好吃的东西,东家西家送,自己只剩尝鲜的份。最多说的话是:“有吃的要记得别人,别怕吃亏。”她不信佛,我从没见她上哪家寺院磕头,善却贯穿一生 。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低头干活,如牛只知道吃草。唯独马虎自己,吃亏往肚里咽,自成一套理论宽慰人生,比动辄劝人堪破、放下的更身体力行。她清贫高贵,顺从有骨气,她使我认识到,真正的贵妇不是那些珠光宝气、装模作样的女人,更多是深藏在家庭中的主妇。

    为什么我是一个“女性热爱者”,我想来想去,来源于外婆。她八岁在余姚城中一份柴姓的大户人家做女佣,东家看她手脚虽慢,做事却稳当,便让她抱小孩。外婆把柴家小公子从吃奶带起,晚上一起睡,照顾到他去读书分开,感情非常好,像长姐对小弟。这个小孩很有天赋,书读极好,参加了革命,八十年代已贵为浙江省长。舅舅拿报纸给外婆看,她端详省报上的照片说:“柴家公子,还是小时候模样,大头大脑。”她从没动过去找他的心思,在日子过得很困难,家庭遭受社会不公正对待时,都没动过。

    “柴家待我不薄,没让我饿肚子。柴家公子性格好又聪明,他好就好了,不可借此去麻烦他,庄户人家过本分日子够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有名的“老好人”。弥留之际,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望,连她做新娘时的轿夫也来了,感叹:“好人得恶病,世道不公平。”世道用另一种形式体现公平,出殡那天,送丧的队伍从山脚蜿蜒到坟地,笔挺的墓碑前插了一圈圈的香,整个村子能走出的人,都来送这“老好人”最后一程,鞭炮声声,红屑满地,或许,是对一个人一生最高褒奖。

                                          4

    瑞丰舅舅那天没去,他把自己关屋里一整天,眼皮肿了几天,用自己的方式悼念这位女性。

    在我五岁那年,瑞丰舅舅不到四十岁,已有了小老头相。一个人住在祠堂边一间小屋。上街买菜,经过我家院门外石板路,会进来和外婆打招呼,聊今天小菜价钿,卖相的话题。他跟着小孩唤她“婆婆”。事实上外婆比他大十几岁而已。瑞丰舅舅是村里的外来户,怎么来的我不清楚。单身一人住在很暗的屋里,舍不得点灯,多数时光,是在门前破桌子旁渡过。与记发不同,他没有油炸花生米、小酒可眯。紫砂壶泡茶末,直接对壶嘴喝,水边从嘴角漏,黄黄的茶汁顺着壶嘴流到下巴,到衣领,泅入前襟,久之,衣襟一片黄踏踏。他瘦,裤腰往下掉,时时要往上提,裤裆常掉在膝盖位置,人送外号“氽裤阿舅”。

    村里的小孩见到他就喊,躲着喊,他不恼,就明着喊。他马马虎虎一个人弄饭吃,常吃稀饭,或一条年糕水煮,沾着拌猪油的酱油吃,煮饭用煤油炉,坐一只扁扁的钢精锅,蒸一碗饭,饭上蒸碗菜,那就是他的一顿饭。菜简单,雪里蕻蒸笋、烤大头菜、或者一碟咸鱼干。也可能一碗米饭配咸泥螺,三顿吃的都像是别人家的早饭。我见他奢侈过一次,带鱼酱油加生姜蒸,鱼不剪断,长蛇般盘在碗里。袋里钱少,饮食的不调,他脸色像一块没有光泽的铜片。过节时,外婆做好吃,的会让我端一碗过去,父亲有好吃的寄来,也有他一份尝尝。

    他爱看报,报缝也不放过,对国家大事的了解,使他显出一些与众不同来。一次,从一张过期的报上看到国家将允许两岸通往的消息,他两眼放光,乐呵呵的跟着收音机唱:“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宝玉是终日相伴共欢笑......。”

    他的屋子昏暗,后半间堆了稻谷,有老鼠急速路过,前半间一张吊灰帐子的床,陈笨的空书桌前,是一把掉漆的太师椅,垫着色彩不明的坐垫。房间一侧是一口看不出颜色的三门柜,安着一面穿衣镜,镜子有了岁月,水银斑斑剥落,照起人来,一会有鼻子没眼睛,一会儿有嘴巴没鼻眼。

    光线能照到的墙壁上,有个镜框,夹着几张大大小小照片。中间最大一张照片里,穿了拖地长纱裙,戴齐腰纱巾的年轻女郎,挽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清秀男子,笑得正开心。身后是楼阁假山的布景,是一对假装逛公园的新婚燕尔,那是瑞丰舅舅爹妈结婚照,上海霞飞路相馆里照的。

    解放前瑞丰舅舅的父亲是个排长,母亲是宁波人,上海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那个年代的摩登人物。婚后不久,父亲接指令去南方,母亲已怀了他,部队一路向南,待瑞丰舅舅出世,是新中国成立前夕,接到最后一封信说,即刻随部队去台湾,让他母亲一定等他,他将千方百计逃回来,可黄鹤一去,三十多载。

    巧笑嫣然的年轻母亲,带着独子过日子,开始心有希望就有体力,希望缥缈了身体也拖垮,三十岁不到就死与肺疾。他后来被人带回母亲的老家,投亲靠友寄人篱下,也因为无父无母,成就了沉默寡言的性格,有理也不争。等知道到他身世后,我理解了外婆为何待他,如长姐待幼弟。同命相连的人总能更感同身受,就像外婆说的,他只是运气不够好罢了。

    可瑞丰舅舅的运气实在也太坏了,有过短暂幸福,有过婚姻,有过一个可爱的女儿,三岁那年出水痘,因为穷,没去城里看病,用土法医治耽误时间,高烧烧死了。妻子在失去女儿后,性情大变,天天埋怨瑞丰耽误女儿,俩人离婚收场,不久便再嫁他人,听说也过不好。当然这些事,瑞丰舅舅不会与我一个孩子说,之后他生过一场大病,靠四邻照料挺过来,活过来的他,断了再婚的心,认命了,自愿成为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

    瑞丰舅舅路过我家时,见我在院子里玩,会逗我,比如:“丫头,以后去城里,舅舅来看你,你会认舅舅吗?”

    “会啊会啊,你和我外婆一起来才行!”

    “丫头,长大了,会记得舅舅吗?”

    “会啊,不会忘记你的!”

    他眉开眼笑,表示满意,从装蔬菜的篮底扒出一袋桔子汁给我,祥装问我要一口,我毫不犹豫的递上去,根本不用担心,知道他是试我,接下来他永远这句:“乖,舅舅不要,你喝!”大人都喜欢这样试探小孩,岂知道小孩是猴子变的。

    试我的人里,还有一个——信强哥哥。

    信强哥哥比阿明哥哥年纪小几岁,那年他十三四岁吧,没上学。天天给人放牛,砍柴。牛放好,再赶鹅,割猪草,同龄人里算苦了。他家又穷又惨。我外婆那时老说穷人孩子早当家,是她不知道更要命的事在后面。信强哥哥上面三个哥哥,两个姐姐 ,本不至于会那么苦,可他是遗腹子,父亲在他没出生世前几个月病死了。最大的女儿不过16岁 ,他的出世让苦难家中多添一张嘴,多增一份苦。母亲患了严重关节炎,卧病在床,整个家庭重担压在几个半大的孩子身上。农忙季节,太阳和田地之间并没有遮蔽,一群黑如锅巴的孩子肩挑手抬,努力而笨拙,眼看要抢种了,稻谷还有一半在田里,举着煤油灯收割到后半夜,人比牲口还累。活重导致哥哥姐姐脾气也不好,信强成了出气筒,打骂家常便饭。外婆同情他,他担柴路过,会叫进来,煮碗糖氽蛋、剥只白米粽,拌着红糖让他吃,外婆体恤他的感情就像母亲对待自己最幼小的孩子。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也相似,疾病、饥饿和死别,除了肉体扛起这些灾难,还要有强大的宗教忍耐,这对当年五岁的我来说,无法理解。

    为贴补家中开支,外婆养了鸡、鸭、鹅、猪,那年 ,还突发奇想的养了二十多只鹌鹑。

    外公做了一排钢丝笼作为它们的房子,就养在我们睡觉的房间,凑近就是一股鸡棚味。鹌鹑和人一样,太阳下山就打瞌睡,天蒙蒙亮,“咕咕咕”催早饭。身子小碗大,公的会在笼子竖着羽毛,战斗到头破血流,只能在笼子里加竹门一道道隔开。

    母鹌鹑长大会下蛋,一天能收一碗,公的养肥了杀了炖了,蘸着酱油,肉精道的像木头。新下的蛋打在麦乳精里,补身体,外婆用这些给家人来增强体质,家人满足的笑容慰劳着她,那些打扫、喂食的琐碎从来不值一提。鹌鹑蛋少不了给邻居们尝尝,比如头疼病发作的祥花嬷嬷,比如复习冲刺的阿明哥哥,比如看报缝用眼过度的瑞丰舅舅,还有委屈重重的信强哥哥。

                                      5

    仲春,清河如一匹清亮的绸缎,淙淙流淌,村庄换新装。春耕后,是乡村粗野中一份难得岁月静好。信强哥哥放牛回来,给了我一把山上摘的野酱果,黑色的果子甜又酸,我舌头也染黑了。他说还去摘,山坡上有一片也快熟了,那里只有他和他的牛才知道。

    我吐着染黑的舌头,得意非凡。“傻子阿根”摊在晒谷场的牛车里,像稻谷一样的晒着太阳,他和我一样,喜欢仰望天空,吸收能量。我冲他吐舌呲牙,鬼叫连连。他翻起身来,打量一棵树的眼光打量我,笑的前赴后仰。阿根的笑感染我,我也跟着笑,收也收不住。阿根的娘来喊他吃饭,她对阿根可好了,从不嫌弃他是傻子,他爹是个酒鬼,喝多了要打骂阿根,他娘就挺身而出,替阿根挨拳头。她说阿根心里明白,外面有根稻草,也捡回来给她烧火,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傻子,顶多孩子气罢了。

    快二十岁的阿根只有五六岁小孩的智力,他爱和我们玩,玩开心了,我也叫他“傻子傻子你过来”,他不搭理我,要我叫他“娘”才过来,于是我就叫一声声“娘”的唤,他快快乐乐又和你玩,捏泥巴,追蝴蝶,办家家,把一碗一碗的泥沙装进破瓷片,假装做了一顿丰富的晚餐,很有一幅娘的模样。

    “傻子阿根”被他娘领着吃饭去了,回头冲我摆手,叫起了“施书记啊......娘,你看,施书记啊......。”

    几步外,村里的施书记带着俩个干部模样的体面人,向祠堂方向走去,后面跟一串凑热闹的小孩。施书记是村多年的“老书记”,背后村里人叫他“老狐狸”。

    晚上饭桌上外公说起,原来上海民政局转来一封台湾的信,是找瑞丰的,说瑞丰排长爹活着,打听着要来寻亲。

    :“前后十年,天差地别,以前瑞丰少有人理睬,现在冯四嫂还要给他说媒,这有台湾爹现在有这么好吗?还不是给解放军给打跑的。”外公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

    第二天,瑞丰舅舅买菜回来,弯进院子里找外婆说话,额头冒着细汗:“婆婆,没想到,我真没想到。”

    “是没想不到,想不到”,外婆边说边干活。

    “父亲还真活着,他可真够幸运的,还以为早被咔擦了。”信几个月前就到上海了,也就是说他父亲在第一时间就写信了,上海民政局一直找不到确切地址才现在收到。

    “亏了你没改名改姓,不然难找。”

    外婆把切好的菜倒入藤筐。

    “前段听你说国家要恢复俩岸亲属探望时,我想算你父亲真活着,找你也是大海捞针,没想到还真找到。”

    “说到底,就我娘苦命,当年有人劝娘改嫁,我去做过房儿子,娘就是要等,带着我苦熬,不然何至于死这么早!”往事让他有些悲伤,听说,父母感情好的不得了,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排长要去买油条豆浆给他娘吃,怀他的时候,一点活不让他娘沾手。他娘一时兴起想吃粽子,排长连夜开包,守着煤炉一夜未合眼,一早,冒热气的红枣粽就剥在眼前。他娘的内衣裤都排长汰,走进走出黄包车,小兵跟着一路跑。未出世的孩子名字也想好,男孩叫瑞丰,女孩叫瑞雪,算好落地是腊月,希望借此瑞雪兆丰年!劈好半屋子的柴,准备好月子里要用的物品和钞票,十六铺码头送别,相约一定要尽早相聚,排长同他娘讲好,会想尽一切办法,逃也要逃回来,带着他们去北方。想法很美好,可是没有天时地利的“人和”有什么用,命运对毫无保障的人是没有好脸色的,都是落入他手中的可怜虫。

    “国民党排长寻亲”的事,当地民政局很重视,是政策实施以来,当地第一例台湾同胞来寻亲。他立即被要求回信给他父亲,内容是公开的:欢迎台湾同胞,来看看新中国的大好面貌,家乡人民很惦记失散在外的游子......信由民政局干部代为转寄,临走时,嘱咐施书记多关怀瑞丰舅舅生活,有困难汇报。领导和瑞丰握手告别,并因屋子里太暗的缘故,门槛上绊了跤,算是此次会晤的一个意外插曲。

    “不知父亲在台湾做什么,信上他的情况也没说。”瑞丰舅舅提起菜篮,买菜去了,这次他裤腰扎的很高,步子笨拙有力,像个部队排长。

    望着他灰色的背影外婆轻叹:“凭空来个爹,不晓得喜还是祸,这个瑞丰,运气难道要好起?”我想,这次外婆的疑问是错了,瑞丰舅舅真的是运气好了。比如从不登门的施书记那天后便隔几天来看望他一次,嘘寒问暖,给他递呛死人的“大前门”。围着他的屋子,滴溜溜的转圈,嗓门大的我家也听见:

    “瑞丰,你看看,看看,屋子这么破,少西南角,难怪你女人留不牢。”

    “瑞丰,你瞧瞧,瞧瞧,镜子怕要照出个鬼来喽”

    “瑞丰,屋里怪味准备攒着炸碉堡还是桥啊”

    “瑞丰,屋顶瓦片烂成这样,是想趁刮台风时砸死谁吧”

    邻居们憋着笑,十年八年没人当蒜的瑞丰,来了个关心他的“村一把手”。关心里还透着嘲笑。可凭瑞丰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屋子就算明天就倒,今晚他也没力气跑,你一村之长,组织几个劳力给他修修啊。然而书记的关心体现在口头,和指手画脚上。

    “老狐狸是头和尾巴都动的人精,领导让他关心,他嘴巴先关心,瑞丰的国民党排长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还不明,哪里会给你先办事”外公弹着半支烟长的烟灰说。这年他头发掉的更光,牙齿还能啃甘蔗,于年龄、秃顶配套的是,常常一眼看穿了虚头巴脑的人和事。他不再去电珠厂传达室值夜班,每晚都家睡,六点听“东方红”起床。退休了,家里收入也少了,他厚着脸皮去找"老狐狸",想在村属的公墓地,里找个活。

    “我还能干,力气也有,小子还没娶媳妇呐!”

    “叹,驼背,瞧瞧,老太婆一直想要二斤上海产的毛线,你说,我哪给她弄啊。”

    书记很怕老婆,看来不假,虽然老婆长得颇有“女生男相”,胸部的像俩肋别了俩颗地雷,屁股宽的像张条桌,可那依然是“老狐狸”的“软肋”。

    看似问不对题的对话,道出了一个给予与回馈的交换规则。公墓守陵人不算美差,离家远,工资也很少,可很少也是钱,舅舅还没结婚呢。

    纸包上印着“上海”的毛线,不日便放到村长的饭桌上,老婆果然见过世面:“上海货就是好,你瞧瞧,瞧瞧,比馒头还暖和,啧啧啧。”

    “收拾收拾去明岙上班吧!”老狐狸的"大前门"递在外公鼻眼跟前。

                                        6

    明岙公墓地离家六七公里,隔一天还要守夜。说是守墓,没啥事,就是登个记,抬些石碑,偶然查看,别让野猪野狗把新坟刨了。外公说他有力气不是吹牛,俩筐谷子,不喘粗气,也能稳稳挑一里地。我想这一部分归功于他是驼背,从小挑重担,使他的背脊像扣了两口小锅,扁担压上如坐马鞍般妥当,也因为驼背,使他看起来很矮,脖子朝前探,仿佛一个好奇的小孩,脚要追过影子很困难。

    当然在我的眼里,他还天生不适合躲迷藏。

    新工作有一段时间了,每隔一些日子他会担些米、油去上班,我无聊至极要跟去,他就一只筐我,一只筐米,挑进春光里。

    明岙山就是个大的土馒头,确切的说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山脚铺到山顶的台阶只有二三百级。我们沿着进山的路往深处走去,阳光向一匹轻快的马,在树叶缝隙中与我们捉着迷藏。山地上,逐渐见到有散落的坟包,新坟已经有了规划,排列整齐,不那么森森。旧坟就诡异了,墓碑残缺歪斜,墓穴坍塌,棺材爆裂,一些颓败的颜色从爆裂处出往外张望,好像一群冥冥中的眼睛。我背上蒙起一层寒气,身体紧绷,手捂住嘴,预防“魂灵”别吓出。我无比后悔此行,渴望快点通过,我手也不够用,它更要用来蒙住眼睛,指缝中的山路树丛中,密布着残枝败叶,暗红色的纸屑斑斑点点,散落的到处都是,几只比鹌鹑丑的鸟,蓬着肮脏的羽毛,在石缝隙中跳来跳去,嘴在地上东戳西戳,人走的近了,它们就窜地一尺,跳到不远处,冲你“呱呱”的叫。

    外公上班的地方,在明岙山腹地一片平房里,推窗一眼看到就是一排排坟墓。歇了会,喝了口水,吃了些东西,我的恐惧感逐渐放松下来,眼睛也适应了周围坟墓的存在,此行也算另类见世面。外公换上“上山袜”,那是一种打着绑腿,袜底很厚,像靴子一样的硬布袜子,外面再穿上胶鞋,是用来预防走草丛时有可能出现的蛇。扛起扫把、铁锹和簸箕,手拿着一根竹竿,用来提醒蛇,“我们来了,借个道”,这样蛇听到动静,就会避开你了。

    “走,巡墓去!”外公朝我一挥手,我紧跟其后。说起来,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午后:清明过去不久,路上只有我们祖孙俩,整个山岙安静的只剩天籁,像走进了春天的会客大厅。云肆意绽放,阳光和煦,风和我们一起穿过竹林。狗尾巴草伸着毛茸茸的腿在空中漫步,山岙像任意涂抹的色板,红的黄,黄的绿,雏菊散发苦气的淡香。一只半个拳头大的“山蜗牛”踟蹰在山道上,驮着奶黄色硬壳,“那是它的瓦房!”外公说,他和我一样叉着腰,看蜗牛在爬坡。“山蜗牛”走走停停,走时它专心孜孜,歇脚时略有迟疑,像满腹心事。又在一棵远远看着像“花椰菜”的樟树下,遇见一只南方少见的“屎壳螂”,半个拇指大,滚着乒乓球大的粪球,前后左右,手推脚踢,地面的不平,粪球前进缓慢,好不容易上了小坡,又“咕噜咕噜”滚回原地,它团团转,后腿蹬地,前爪向天,向天咆哮,转眼又认命,继续滚粪。我替它心急,它将推去哪里?“推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在粪球里安家!”外公制止我想帮它的手,“别帮,谁都要有自己的房子,它们神通着呢,滚就是了!”

    拾阶而上,一排排石碑像一本本书的封面,崭新笔挺,朱红色的字刻着主人的姓名,这些都是活人预定的“寿坟”,很神气的派头。再往上,渐渐有了旧坟,碑前还有的扫墓人留下的残烛、断香、水果皮、点点碎红纸屑,它们粘在泥地、石碑、树叶上,外公一一扫进簸箕。继续往上,零星的几株更破败的墓前,长草遮住墓碑,外公嘴里念着:“打扰打扰,来给你打扫打扫。”锄玩草,归置干净后,他对墓碑说“看看,现在干净多了吧,舒服了吧。”他又变戏法般的掏出一个小罐子,用毛笔沾了黑颜料补碑上斑驳的字。在一块矮小的,有缝隙的墓碑里塞一支点燃的“大前门”。烟卷红点一明一暗的变幻着,仿佛石碑后有个老汉正过着烟瘾。我好奇的看他做这些,他告诉我,里面是他儿时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不过就没他那么幸运了,被人收养,吃饱穿暖,有了家庭,还做了外公。外公一脸满足,他的小伙伴打了一辈子光棍,十多年前得肺病死了,没人给他上坟,今天路过,就来看看他。“不要忘记老朋友!”外公说。“更不能忘了太公太婆,丫头,要感恩,要记得源头!”外公一挥手,我们准备往回走。不知不觉已在半山腰,从这块看山脚,阳光下的河水,像一条挤满锦鲤的路,蜿蜒进来,一群一群的墓碑声势壮大,像一局有待“糊牌”的麻将。那种感觉很特别,我已经没有初见时,那种自然而来的恐惧,可也有了一些忧伤。这里是从前活过的人最后的归宿,又有什么值得恐惧呢?世上许多东西都相似,人和动物、树和花,都曾拥有过野心难训的桀骜不驯,盛放过 ,终究归于沉寂,生命的更迭,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转换,你要站到一定的高处才能欣赏。就像山顶的美,只有白云在欣赏,此刻,我们祖孙俩站在这里,苍穹下领会“牌局”的动人。

    俩只漂亮的黑蝴蝶从我眼前路过,我想去扑,被外公拦住。蝴蝶翩翩的绕过他,一只落在他的驼背,一只停在吸烟卷的墓碑上,它拢起的身子,像一把折叠的扇子,风吹来,带起一地干燥的落叶,竹林沙沙响,如一声令下,蝴蝶舒展出比原来大出两三倍的翅膀,黑色的底边紫红的花纹,纹上姜黄色如眼睛的图案,诡异绚烂,踟蹰的飞向山林深处,我们目送着它俩,外公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像个得手的小偷。

                               

                                      7

    到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七月。蚊子开始进攻,外婆熏起稻草把迎战,大获全胜,到处是人类的朋友,只要善加利用,稻草用来点灶,烧火,对信强哥哥来说,那还是他安睡的床铺。

    信强哥哥是住在他家柴房的,那是连着围墙搭出来的半片屋。屋里挤满杂物,几块砖垫着一张木板,铺着厚厚的稻草,和一床辨不出颜色的棉絮。房间很暗,没拉电线,屋顶有片很小的天窗,没有清洗的原因,哪怕是阳光再灿烂的日子里,屋子里也永远是灰蒙蒙的一片光束。

    门常虚掩,经过时,我也会去看看信强哥哥回来了吗?他又在做什么?只要在,他基本躺在稻草垫上出神的望着天窗,或者搓捆柴火的麻绳,他搓的专注,仿佛那是他的“混天绫”。我记得问过他,为什么不用像阿明哥哥那样去上学,去跳那扇门,他说不是人人都会念书,不浪费功夫了。他没什么朋友,比他大的孩子常常要欺负他,他吃的不好,身材发育比同龄人小,不敢还手。这让欺负他的人胆更大,欺负更厉害。一次,他的牛吃了别人家田里的菜,被俩个大孩子追着殴打,若不是路过的记发拔拳相助,结果应该很难看。为此,大孩子父母,上门找记发理论,对送上门来的“发泄桶”嬷嬷抓住了宣泄累积苦闷的机会,和记发“双剑合璧”,名声又进一步得以扩张。事后,记发教育信强:“谁打了你,你给我狠狠打回去,明的打不过,暗的也给老子打回来,不要怕,不能让他们打惯。公平,是要自己拿回来的。”可信强哥哥却说“打死算了,做了鬼再去找他算账。”“你个傻子,活着打不过,死就能打过了?”记发摇着头,骂没爹教的孩子不硬气,随后便把这事抛脑后了,他哪有心思管信强的事,他的儿子已经个个胆大要公平,显出要与他对干的阵仗来了。

    农忙开始了,世代农业社会中“没有硝烟的战斗”在田头打响,家里的壮劳力,毫不犹豫的投身到抢收抢种中去,女人负责后勤保障。残血的傍晚,新强哥哥花鸭般喊回家,捂着脑袋的指缝间,血如几条小红蛇疯狂的往下窜,窜到肘部,窜到泥地。我惊愕跟着他跑,看他把灶灰胡乱按在头上。脸、脖子上,红的是血,黑的是灶灰,兰的是凸起的青筋,非常骇人,我捂紧嘴巴,才使自己不叫出来。

    原来,他和村里别的大孩子争稻田里的一条黄鳝,是他先抓到,又被它从指缝间滑走,想抲给他风湿病的母亲补身体。黄鳝被另一个大孩子抓住,他奋力去争,不怕事的抢,脑袋被那个大孩子打出血。向哥哥求救,哥哥累的没地出气,怨他不好好干活去惹事,没帮他出头,还补他几个耳光,姐姐也厉声骂他,好像他是队伍中的“害群之马”。他满腹委屈,回家里对母亲哭诉。烟熏火燎做饭,命运也不掌握自己手中的母亲,没有安慰,还埋怨担误了时间。抢收抢种迫在眉睫,有谁会去顾忌一个少年积累到极限的委屈,你不还没死吗,又有什么可委屈?有比抢收抢种更重要的事吗?那个晚上,临睡觉的时,天下起雨,闪电心急火燎的撕开夜空,投影在窗前的棕榈树,宽大的叶子,前赴后继的摇摆,像“傻子阿根”的怪笑。我习惯的跟着笑起来,停不下来,外婆一个巴掌落在我屁股上,“睡觉,大人明天还得起早干活呐”,另一头,外公早扯响了滚滚鼾声。

    后来,外婆在自责,那天没腾出功夫去关照下信强哥哥,记发在自责,只顾着自己收割,没分出身来去管把闲事。我也自责,没能像个大人一样告诉他:“没事,黄鳝还会有的。”或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五岁的我,如何说的出这样的话,可就算这些留于表面的安慰,也没有人对他说过,听瑞丰舅舅说,那天他半夜起夜,还听见信强的哭声,所有人都高估这少年心里承受力。

    我后悔,忘把我的宝贝——墨镜送给他,让不愉快的破烂事隐形,让他的世界变个样。

    风雨欢畅的夜晚,他如一捆新鲜的柴火,头颅伸进了自己搓的“混天绫”,垂直在一小片灰色的光束下,快意收割稻谷的日子,把自己给收割了。旁人在明显的后果面前,再是捶胸顿足的假设也没用,劳而无功,不值一分钱。

    他的母亲、哥姐们也一样,过了最初的悔恨,一样去田里干活,一样肚子会饿,一样咬牙切齿活下去。

    酸甜的桑果,我算吃不着了,那个果子飘香的奇妙所在,只有信强哥哥与他的牛才知道。

                                        7

    盛夏,每天很早,朝霞就满天,一颗晨星,眨着小小光芒,带给我对未来无限憧憬。好天气就带来好心情,我一跃而起,轻快的就像一条鲤鱼。

    我越来越喜欢粘着外婆,有这想法的,院子里不止我一个,鸡、花鸭、黑利、猪以及“咕咕”叫的鹌鹑,它们用目光、脚步、耳朵跟随我们世界中,最忠实的供给者。她每一个由内而外的笑容,都会令我们生机勃勃,心甘情愿与她结成同盟。

    辛劳的呵护,得到一个个鸡、鸭、鹌鹑蛋、和扇着大耳朵的肥猪,它们在集市里可以换到一张又一张的纸币。唯独我没有东西可与她交换,还要不停的消耗物资。她偶然会对我说:“小猪罗,把你喂胖了,啥时能出栏?”她表情这么认真,就算语气温和又如何,我困惑了,心情不好,揣测她不要我,像一只没有抛锚的小船,无处靠岸,孩子也需要有安全感的命运。

    我需要证明,证明她与我不可分割,在她面前故意摔跤、不好好吃饭,各种不听话。老天爷洞悉了傻孩子想“作”的心,派了个小个子的男人来完成使命:  他绿色制服装扮 ,踩着像“风火轮”那么快的绿漆单车,机灵劲十足的,从绿色帆布包,抽出一封信。

    “来!婆婆,上海来的信!”外婆取来印子在回执单上戳一下,他调转车头向阿明哥哥家飞去。信是父亲来的,要等舅舅下班才能念。瑞丰舅舅“踢踢踏踏”走了过来,自接到父亲寻亲消息后,他精神面貌好起来了,没有孤独无依的可怜样,等待着台湾的来信。施书记来问过好多次,话中有话:“台湾信来,你得给汇报,不是你个人的私事。”又说:“你那爹也真是,当什么蒋匪军,把你和你娘害苦了。”被人疑心的感觉,使瑞丰舅舅焦虑,也使他对那一无所知的父亲,好奇心中掺进责怪。原来他日子虽穷,糊一张嘴也不成问题,用“安于贫穷”来慰此生,说的过去。而现在,“老和尚动了凡心”,对下半辈子竟生出些欲望来。父亲的寻亲带来了一些未知的可能,不管如何,总比目前要好点吧,他祈求给予他一些迟来的补偿。

    每天他去路口等“小个子”,看他无视他而来无视他而去。“婆婆,你说,父亲收到我的回信没?怎么就没个消息?”他神色苦恼。

    “台湾这么远,信怕是要走几个月吧?”外婆依然宽慰。“小个子”在阿明家门口打着清澈的车铃:“夏佳明,夏佳明,喜报!喜报!”

    阿明哥哥北大录取通知单到了!他成了国家恢复高考后,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名牌大学。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村民纷至沓来。阿明家的小院从未如此热闹,大家是真的为他高兴,三代单传,阿明奶奶早年守寡,他父亲农忙之余帮人拉车,就像会说话的牛,母亲只知道埋头干活。阿明哥哥从小肩不能抗,手不能抬的,只有他奶奶说他是块读书料,果然,寒窗苦读,跳成龙门。

    四邻有包了几元红包的、有提一篮子鸡蛋的,有送布料祝贺的,等外婆拉我去他家时,他家条桌上放满了礼品。生活也才刚开好起来,都不容易,在这样的好事面前,宁可勒紧裤腰带也得表示。阿明奶奶笑容舒展,不倒翁似的走进走出,倒茶、递烟,观音菩萨前点了蜡烛、香,录取通知单供在菩萨面前,烛火的光把大慈大悲的菩萨衬托出一份“丰腴的安静”来。

    “我们阿明出生时,我去育王庙里求过签,说是文曲星转世啊!”“奶奶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就是的,阿明从小就和那些小子不一样,斯文有礼貌!”“哦呦,奶奶,你家烧高香了呀!”妇女们七嘴八舌的感叹。“不好说的哦,老天爷很小气的,你说了,就不灵了!”阿明奶奶指指天,小声的说。

    “是你家祖上积德啊,奶奶,阿明看过的那些书,借我家二小子念念吧,要不了两年,我家那个也得考了,沾沾咱阿明的光”一个一脸机灵的妇人,攀着奶奶,东瞟西溜 ,大概在找阿明的那些砖头厚的书,屋后一堆还没卖的谷子,黄灿灿的,像座金山。

    “哎,你家二小子再沾光也没得用,上学期还留级了吧,人各有命,会读书天生的,没听说人家是文曲星转世吗?奶奶,书还是借我家老三吧,他今年考进县中了。”另一个很有些妇人粗声粗气道。

    “你家老三还早得很,奶奶,你老好享福咧,孙子出息了,哦呦!”

    阿明哥哥斯文的站着,出落成与众不同的模样。脸胀的绯红,嘴抿的弯弯,这样的成绩,个中的艰辛非常人所能承受,功课全靠“两头点烛”苦读过来。

    施书记也来了,又成了院子里的男主角,对阿明全家表示祝贺,村子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是全村的一大好事,再不能更好了,北京的名牌大学,没人去过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毛主席老人家坐镇的地方啊,全国各地最漂亮的人都在那里,个个都穿的清爽,皮肤白净,讲话都跟李铁梅似。阿明出息了,给雅庄争面了,他一直就觉的阿明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现在果然,证明他历来看人不会错。话的得到了在场人的应和,包括屋角讪讪笑着的瑞丰。

    “我说,瑞丰,你那个台湾爹还没信?镇上人家张癞头,香港的姨妈来探过亲了,给癞子家好大一笔钱盖房子,他一个小小台湾就不敢回家?”角落里,瑞丰见话题烧他身上,手脚也没地放,在那窘着,妇人们嘻哈的围着瑞丰打起趣,“瑞丰,嫂子给你说个媳妇吧,你想要啥样的?”“做了这么多年和尚,你那里还管用吗?”“瑞丰,我说你以前老婆过的好吗?不行,还得是她吧,要我帮你问问去!”仿佛成了瑞丰的主场,瑞丰在那群女人里期期艾艾的不知索然。

    “得了,得了,回家去做饭吧,娘们一说起这事就来劲!”施书记捋着胡子,做了闭嘴和散会的手势,点一支阿明父亲递的烟,对他说:“给儿子整理整理,该花几个钱就花几个,这钱也别省,别给机会,让城里人笑话乡巴佬,村里的困难你知道的,等我们开个会,会给阿明补助,这是雅庄的大事。”转身对阿明说:“好好念书,别挂家里,将来在北京工作当领导,多为百姓干事。”他拍着阿明的肩膀,吐一串烟圈,迈着八字步走了,像戏文里的“七品芝麻官”退堂而去。

    油灯下,外婆说起包了二十元给阿明的事,外公北京那地方啥都要钱买,啥都贵。舅舅读父亲的来信,信不长,说两件事,让舅舅参加今年的征兵;另外,父亲换防了,这次去杭州,看样子是长期了,联系了杭州的幼儿园,让舅舅坐火车把我送过去。信读完,一时间也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听起来,我和舅舅将有新的前程可奔赴,值得开心。外婆外公情绪有些低落,外婆拍了下我屁股,没好气的说:“走吧走吧,走了才好,省的在家踢手伴脚!”外公对我做了个鬼脸,努着嘴,看来是真不要我了,父亲的信来的真是及时。

    我生气了,转头去睡,睡的迷迷糊糊的,听见外婆小声在说:“当初说了,不帮他们带小孩,不带的,你非说得帮他们,现在可以打酱油买烟了,说走就走了。”

    “老太婆,孩子总要跟父母的,你哪里留的住,只要孩子好,熬了这把老骨头去烧火,也情愿。”

    “这家里头一下就冷清了,等鸡鸭卖了,再去抱一窝来吧”外婆准备睡了,煤油灯调暗,慢慢脱着衣服,我看着她墙上晃动的影子,伤心起来。

    “丫头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了,一天到晚这么疯来疯去也不行,等放假,捎信让她回来就好。”外公宽慰着,声音是我从没听过的温和。

    “这当兵的当兵,读书的读书,你要值夜,走进走出就剩我一人了”“老太婆,等小子当兵了,咱俩也坐那火车去看他去,再去杭州看你女儿女婿,你女婿会用小包车接你。”

    “好是好,火车、小包车咱都没坐过,开洋荤了”“对了,听说这坐火车小孩也得买票,一米以上就得半票呢?”“丫头有一米了吗?”“过年时给她裁衣服时量过,快三尺喽”

    “那只能多花一元钱,能买两斤猪肉呢,这丫头能吃,我快挑不动了,肯定超了呵。”“那怎么办,不然明天看看,超过了也没法子啊,要是刚好,就叫她缩缩脖子吧!”

    外婆“嘻嘻索索”在我身边躺下,我猛转脸过去,他俩都吓了一跳:“我不要坐火车,也不要缩脖子,不要去杭州,也不要幼儿园,我不要和你们分开!”我扎进她的怀里,她胸部稀薄,肋骨清晰,瘦的扎人,她也被我扎的说疼,疼的眼圈都红。

    据村里人说,我也算跳了龙门了,和阿明哥哥一样,成了城市户口。我后来想,那天的蛇,一定是来告诉我什么的,我当没看见就是了,或者和它商量,你等我没看见时,再出来不行吗?可以永远留在雅庄,伴着外公外婆。

    我后来是这样子离开的,量了个子刚好一米,如果这也算考试的话,我得了满分。可我非省这一元钱,让外婆换两斤猪肉吃。过检票处时,我弓着背、缩起脖子,像一块布料贴在墙上量个子,检票的伯伯,不断叫我站直站直,我憋着暗劲缩着,没超过一米,如愿以偿。火车上,和舅舅挤在一张座上,看着呼啸远去的宁波,嚼着外婆煮的茶叶蛋。舅舅好奇的问我:“真有你的,刚才尺子上还差一截呢,你怎么做到的,啊!怎么做到的?”

    那个奇妙的下午,外公驼着背,一个筐我,一个筐大米,一条扁担的挑进春光,阳光斑驳,狗尾巴草跨开大腿在风中漫步,我路过竹林.....

                                后记

    后来的我,没有长时间回过雅庄,成了杭州城里,小手背在屁股后头,端着肩膀,跟着老师在念:“我的祖国,地大物博 ,山河壮丽,幅员辽阔......”的乖孩子。

    之后几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阿明哥哥大学毕业留校,九十年代去往美国,后留在美国大学里继续教书,我也没再能见过他。阿明奶奶在他上大学的,第二年就去世了,病早在一年前有了征兆,只怕误了孙子学习,也更怕花钱,乡村里这样的老年女性为之不少,一生从不为自己活的,临走时也并无遗憾,死不瞑目。

    瑞丰舅舅和他母亲一样,等不回排长父亲。最后几年,他大概得了抑郁症,闭门不出,每天只吃一顿。排长父亲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谜,他自己的死也成了谜,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抽屉中有拆开的心脏病药,药盒里塞着一卷纸币,不到一百元。

    墙上父母结婚照随他几件衣物火化了,"老狐狸"说,这样也好,算是一家团圆了。

    后事由四邻凑钱办的,记发出了大头,国家对抗美援朝老兵每月有几千元补助,日子过的舒坦,晚年依然爱喝小酒,也会犯迷糊,总觉的祥花嬷嬷还活着,大声嚷嚷,让她炒出下酒菜来对饮。

    紧赶慢赶,“落财”前,我到了雅庄,如果不是清河,几乎找不到记忆中的院门,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升日落。

    施家桥边的院门口,迎春花正猛烈,崭新的芬芳吐蕊,美好以另一种方式无欲无求溢出,芸芸众生,欣欣向荣,何必伤怀轮回,一切自然的存在,让它去尘归尘土归土吧!

    龙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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