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

她倚靠在飞机临窗的座位上，凝视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偶尔几团云掠过机翼，霎地散开又聚合。去往台湾的客机，她陷入回忆。

回忆中的人影时隐时现，闪过电影的片段，边缘模糊，看似零散，却又丝丝连贯。全是外祖父，最疼她的外祖父。他若还在世，今年腊月廿八，是他一百一十二岁诞辰。

外祖父是国民党退休干部，曾在战场上立功，从日寇手里缴获的军刀是他最得意的收藏。内战之时他没有随大部队去台湾，而是扎根在安徽的一个小县城，起起伏伏后，过上平稳的生活。不管怎样，在她心中，他就是一位和蔼慈爱又可爱的老顽童。

“等会儿你先出去，到店里去，就那家，我随后就到，别被发现咯。”记忆中的外祖父常是神神秘秘的样子，在这下午时分，像给面前的小丫头交付什么谍报工作。她心领神会，避开家人的视线，悄悄溜出家门，来到约定的地方----街口的小吃店。两碗馄饨刚一上桌，外祖父就到了，笑眼盈盈地和她开起了小灶。这是他们祖孙二人的秘密，馋嘴的兄弟姐妹们谁都没有这样的口福。

吃完小食，是闲谈的时间，他给她讲他的故事，告诉她家族的兴衰，告诉她她的母亲曾被称呼为三小姐。她是无法体验了，但她也不羡慕，因为他也告诉她平平淡淡才是真。

他们并不住在一起，但在假期小聚。她坐长途巴士回老家探望他，他高兴地挨家挨户通知亲戚，唤她的乳名：“小燕子要来了，你们准备好房间，准备好饭……”他心中的小燕子是春天的使者，是带来幸福的天使。临回家前她总能收获满满一口袋零花钱，以一个富翁的姿态傲视她的哥哥妹妹和同学。

后来他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东西，就拿一个放大镜，又是一副机智的模样。

后来她去杭州念高中，在那里工作，找了男友，也就是她后来的丈夫，身边座位上熟睡的这位。她带着他回老家，母亲和小姨一眼看中，开始商量他们的婚事，外祖父却一言不发。突然间男友发现这个老人在身后举着放大镜盯着他，回头看去，他又装作看花，他不解。事后外祖父跟她说：“我已经仔细看过了，他是个好人，你放心跟他。”这才终于明白。

她有点口渴，轻轻向乘务员要了一杯水。

外祖父是幸福的，在医学还不够发达的年代，他亲眼见证了她的女儿出生，像极了小时候的她。他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没去过台湾。

父亲似也受了他影响，电视上一放台湾新闻就看，不爱旅游却和母亲说想去那里。于是她想，一定要带他们去一次。但他们的居住地尚未开放台湾自由行，女儿高中学业紧张，这次只能和丈夫一起来。

今年她44岁了。她从不相信老人们说的托梦这回事，但每年外祖父生日前夕总会梦到他，问问他过得好不好。她想，这应该是源于自己无尽的思念吧。她记得有位作家带父亲的照片去看富士山，她带着外祖父的记忆去看台湾。

她向窗外望去，景物已经清晰可见。

那是一湾浅浅的海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