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玻璃罐摔在地板上的破碎声,如一道惊雷穿透银铃紧闭的卧室门,直接在她的被头和耳边炸开。银铃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像个青蛇头一样警觉地竖了起来。
一大清早的睡意全无,她屏住呼吸,侧耳听,隔壁传来拖鞋拖在地面的踢踏声。“我就是到了八十岁,也要把她娶回家!”是公公低沉愤怒的声音。
银铃用胳膊肘捅了捅睡在一旁、同样瞪大眼睛倾听的金铎,说:“爸妈又吵起来了,你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唉,都这一把年纪了,还是针尖对麦芒,大清早就开始闹。”金铎揉揉眼睛,睡意被吓跑了,眼睛睏的酸的,还想再眯一会儿呢。他很不情愿地趿上拖鞋,披了外套。正要去敲隔壁的房门,他爸爸猛地打开门出来了,差点撞上金铎的鼻子。
“天天吃个泡大蒜,身上床上被子里尽是大蒜臭,让不让人睡了!”他爸爸去厨房一边拿笤帚簸箕,一边恨声笃气地抱怨。
“多大事情,吃大蒜也要受你气!看不惯我,巴不得我死,我就不死,看你八十岁娶她!”金铎一脚跨进房门,听到他妈妈侧身躺在床上,用手臂奋力敲着床帮子,从牙缝里哼出声。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腌大蒜的味道,直冲鼻子。书桌前的地面上,是刚刚摔碎的玻璃残渣、大蒜头,还有酱色的卤水流了一地。他爸爸要进来扫地,金铎转身赶紧把他挡在门外,说:“我来扫,你上街买菜去吧,出去逛逛再回来。”
金铎知道,不把爸爸支出去,一会儿和妈妈继续掐架,妈妈气得准要吐血,到时候又要上医院,弄得全家人仰马翻,不得累死!
银铃也穿衣起来了。手里挽着头发,歪着头从半掩的门里往婆婆的床上张望。碗口粗的深红的床立柱和厚密的雕花板挡住了她的视线,只隐约看见婆婆肩膀上的被子一颤一颤的,她像在抽泣。
金铎仔细扫着玻璃碎屑,酱红的残渣连同汁液扫进簸箕,又嘀嗒嘀嗒往外渗漏出来,仍然流到地砖上。银铃一阵恶心,她赶紧冲到卫生间,使劲放水洗漱。等她平复了空空如也的胃出来时,金铎已经把他爸妈的房间清扫干净了,往阳台上的门也打开着,让空气流通,尽量把大蒜味稀释掉。
银铃走近婆婆的床沿,看她虚弱地微闭着眼睛。也许是感觉到银铃进来,她扬了扬眉毛,眼睛没睁得开,就伸出手示意银铃坐在床帮上。银铃缓缓地坐下来,床帮像狭长的板凳一样,硬硬地支愣着银铃本没有多少肉的屁股。她往里挪了挪,坐在被褥上要舒服多了。
银铃无数次端详过床头的两块厚重的雕花床板,从床顶一直雕刻到铺板横档。上面有松柏仙鹤蝙蝠葡萄,也有童子喜鹊兰竹牡丹。每一种物相都寓意吉祥,又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是公公年轻时精雕细琢的杰作。因为他花费了极大的心血亲手雕刻,所以也是他最得意的宝贝。
但是,现在这两块精致的雕花红木,却快要成为遏止婆婆呼吸的石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此刻,早晨的阳光已经从阳台的窗户照了进来,直照到银铃坐的床帮上。如果没有花板阻挡的话,连枕头和脚下的被子都能晒得到太阳。
婆婆说过好几次,要把这两块花板拆除,公公都没有同意。她微微翕动着嘴唇,脸色苍白。
“妈妈要喝点水吗?我去倒。”银铃微微倾前了身子,轻轻地问。
闻着床上的大蒜味确实比较大,银铃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这不能算是嫌弃,何况大蒜杀菌消炎,外面流感那么多,婆婆自我保护,吃点大蒜早做防范,不是挺好的吗?公公怎么就不能容忍呢?
银铃倒水过来,婆婆抓住床沿,想要坐起来喝。银铃半扶着她的肩膀,正要端给她喝的一刹那,婆婆突然抓住她端碗的手,一口鲜血吐进了透明的开水里。银铃的手抖得厉害,血水差点洒到床上。
“金铎快来!妈吐血了!”银铃的嗓子被掐了似的,好不容易喊了出来,声音都变了。
金铎正在洗漱,听到银铃的惊呼,扔了毛巾冲了过来。看到鲜红的一碗血水,他又冲进卫生间,拿来一只小脸盆,接到床沿的被子上,半条腿跪着,身子靠到他妈妈身后给她靠一靠,准备万一她再吐。
婆婆终于还是吐血了,她无力地靠在金铎身上,微喘着自言自语:“这张床我已经躺了二十多年,现在是越来越容不得我了。那么讨厌我,连吃个大蒜都厌恶至极,巴望着我死。好娶那个上海的妖精。”
“妈你又胡思乱想,这都多少年以前的陈账了,还不翻过去呀。时代都变了,我们也这么大了,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爸爸只是一时的生气,口头禅说惯了。哪会当真?别理他。”
“是不理他。两个人同床异梦了那么多年,为了在你们面前掩盖他的外心,只能睡同一张床。现在又这样咒我,我这病……迟早是他一个人睡,由一个人的自由。”
“妈你没事的,好好养着。我们在你身边呢。”金铎故作轻松地安慰。他又看看银铃,轻轻的一口气叹了出来。母亲的支气管扩张,从他记事起就看到每年必发。一到了换季,尤其是冬天最敏感最严重。一点都不能受刺激,就是呼吸的寒冷空气都可能引起血管收缩而出血。所以,家务活母亲一点都不能干,金铎跟银铃解释过。
银铃第一次看到那大口的鲜血从她瘦削的腮帮里吐出来,曾经好长时间都不敢看她。至于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带孩子,一大堆家务,是不敢奢望婆婆的,只要婆婆好好的能不去医院就千恩万谢了。
还好,这次婆婆只吐了一小口,是气血郁结所致。阳光把书桌照得明亮,也照到床前的地板上,房间里的大蒜味也散发得不明显的时候,公公拎着一袋子鸡蛋蔬菜肉之类的回来了。
银铃已经吃完早饭在厨房里洗杯盘,公公走进来放下袋子,示意了一下,没有多说话,转身穿过房间,径直走向阳台。打开窗户,他把头伸出窗外张望了一下,点燃了一支烟。阳光下飘起一缕烟,一股冷空气也随着阳光灌了进来。
“银铃,来帮我关一下门。”婆婆隔着床板喊了一声。银铃一边擦干了手,一边去关阳台的门。她知道婆婆最闻不了烟味,香烟油烟各种刺激性的味道都不能闻,否则引起的咳嗽也是要吐血的。
“爸爸,一会儿你抽完烟从小房间的门进来,这里我关门了。”银铃不能把公公关在阳台上,又不能让婆婆闻到香烟刺鼻,只能这么说。基于婆婆这样长年累月的病,公公从来没有说过要戒烟,但他抽烟还是注意的。不是在厨房里开了油烟机吸,就是在阳台上对着外面的空气吸,总是留给银铃久久沉思的背影。
婆婆平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也没有多少隆起,几乎蒙到头顶,整个脸都看不见了。如果不是知道婆婆睡在床上,乍一看会以为床是空的,上面只铺了被褥。深沉却油亮的雕花床板隔断了婆婆与公公的距离,两头的松鹤靠背虽然是对称的,却永远对视着,那么遥远。
婆婆睡着了吗?应该不会,她才吩咐自己关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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